大唐开元年间,江南才俊苏青河带着小厮阿福赴京应试,行至青岩镇,因暴雨倾盆,溪水猛涨淹没了木桥,被困于此地多日。
苏青河偶然听闻镇东头翠柳湖边有一座前朝宫女苏瑶的坟茔,怜悯她孤身葬此,无人问津,念及同姓之谊,次日清晨备了香烛祭品前往拜祭。
见坟茔四周荒草丛生,想来已许久未有人来过,便雇了两个村民赵大、赵二帮忙清理。
阿福调笑道:“不知这苏宫女昔日容颜何等绝美,若泉下有灵,真该现身谢公子。”
苏青河呵斥道:“休得胡言!”命阿福在坟前赔罪行礼。
两个村民除草完毕,在旁候着。其中那个大胡子村民赵大踌躇许久,上前向苏青河深施一礼,道:“小人家中有个五岁小女,祭罢能否赏些糕点给她?”他目光满是期许,又生怕被拒。另一个瘦高个赵二则躲在赵大身后,眼神闪烁,刚与苏青河目光交汇便赶忙避开。
苏青河自幼习武,身手不凡,寻常数人难以近身。见赵二这般躲闪,虽觉异样,却也未放心上,朗声道:“自然可以。”
拜祭完毕,他将祭品赠予二人。
赵大弯腰连声道:“太多了,太多了,小人只要些许糕点。”
苏青河让他们不必客气,全拿去便是。
二人欣喜若狂,大礼参拜,祝他金榜题名、福泽深厚,这才提着酒肉糕点离去,边走还边频频回望。
阿福忙了半晌,原想着祭完就能大快朵颐,岂料祭品尽送他人,心中不悦,嘟囔不停,称村民狡诈,拿小女作幌子,恐是为骗吃骗喝。
苏青河知晓他嘴馋,也不理会,回镇中寻了家酒肆,叫了一桌佳肴,堵住阿福的嘴。
阿福举杯对着虚空晃悠,嬉笑道:“皆是托苏瑶苏仙子的福,小人才有这酒肉。”
苏青河大笑。
邻桌一褐衣老者醉意朦胧,闻他们提及苏瑶,赶忙摆手道:“千万莫直呼苏仙之名,这些年在此吃亏的过客数不胜数。前几日有个贩茶商人途经青岩镇,半夜闹得全镇鸡飞狗跳,衣物钱财皆失,还是旅店掌柜心生怜悯,给了他身旧裳蔽体。”
阿福听得毛骨悚然,忆起自己在坟前的失言,恐苏瑶怪罪,捧起整壶酒,对空叩拜,求她宽恕。
他仍不放心,央苏青河带他去道观求几张辟邪符纸,以免夜不能寐。
老者在旁亦点头称是:“赶紧去,早求早安心。我这儿就有山中道观所售灵符,灵验得很。前几日与贩茶商人同住悦来客栈的几位客官,买了此符,平安无事。”
阿福一听,惊道:“他们也住悦来客栈,太险了!”忙催苏青河速去购置灵符。
苏青河哭笑不得,拍拍阿福肩头,让他宽心,说:“同姓者皆善,若苏瑶真那般厉害,怎不使众人将她坟茔修整完好?”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褐衣老者拎着酒袋,踉跄而去。
是夜,阿福用绳索将窗户捆得死死的,蜷缩床角,不敢合眼,稍有动静,便以为是苏瑶前来索命,吓得蒙头瑟瑟发抖。
苏青河被他搅得心烦,解下腰间玉佩递与他,道:“此乃高人所赠,邪祟难近,定比那老者的灵符管用。”阿福这才安心,攥着玉佩,沉沉睡去。
苏青河亦渐入梦乡,恍惚间见一位白发老妪向他行礼致谢,自称苏瑶,言及当年安史之乱后随皇室流落江南,因病困于青岩镇,幸得当地百姓照料,于此地终老。岁月悠悠,早已无人记挂,不意今日竟有人祭拜。
感慨之余,她自袖中取出一枚梅花玉佩,欲赠为谢礼。
苏青河推辞不受,老妪便将玉佩置于案上,飘然而去。
苏青河欲追,陡然惊醒,唯闻远处数声犬吠,窗外夜色正浓。
此刻他已适应屋内昏暗,忆起适才梦境,不禁望向桌案,唯有一盏油灯与几册书卷,别无他物。
不过黄粱一梦,他暗自哂笑,拿起桌上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正欲回床安歇,忽闻房门外传来阵阵低语。
难道是歹人借苏瑶之名行恶?
他心中好奇,蹑手蹑脚行至门边,听了片刻,觉得声音耳熟,细想之下,竟是除草的那两个村民赵大与赵二。
赵二欲入门行窃,赵大阻拦道:“既受了人家恩惠,怎可再偷他财物,世间岂有此理?”
赵二不屑道:“他富贵,取些银子何妨,况且小女灵儿重病,需钱救命。”
“他之富贵与咱无关,咱不可恩将仇报。”大胡子赵大道。
二人压低声音,争执不休,谁也不肯让步,赵大始终守在房门前,不许赵二靠近。
苏青河猛地推开房门,门前二人惊得呆若木鸡,欲逃却双脚发软,动弹不得。
赵大率先回过神来,扑通跪地,连称有罪。
赵二一把拉起他,挺身在前,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偷抢皆我所为,与大哥无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苏青河冷笑:“倒是个有胆色的!”言罢,飞起一脚,踢中赵二左臂,只听哐当一声,一把短刀落地。
兄弟二人惊愕万分,苏青河左脚一勾一挑,短刀如电,直插屋梁之上。
几乎同时,他纵身而起,拔下短刀,翩然落地。
赵氏兄弟这才知晓眼前温文尔雅的公子竟是高手,若刚才贸然出手,恐已性命不保。二人齐齐跪地,磕头如捣蒜。
苏青河扶起他们,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莫再存恶念。”
赵大满面羞愧,言兄弟二人此举皆因女儿灵儿,灵儿病重,需大笔药资,无奈出此下策。
“需银几何?”
赵大道:“二十两。”
二十两,近乎寻常农家数年积蓄,苏青河心中慨叹,回房取了两锭二十两的银锭予他们。
赵氏兄弟跪地叩首,感恩戴德。
二人离去后,苏青河回房,小厮阿福正酣睡,口中嘟囔着“公子,再赏些美食”,他不禁莞尔。
天色微明,苏青河起身,刚出房门,便见一人蹲于地,定睛一看,乃是赵二,脸上淤青数处。
赵二闻声抬头,起身行礼,道:“小姐灵儿已延医诊视,暂无大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为公子奴仆,护送公子进京。”
苏青河再三劝阻无果,便命他去溪边探洪水涨势,看何时可渡河。
赵二领命下楼,不多时端来早膳热茶,请他先用,而后自去查看洪水。
苏青河用罢早膳,赵二归来,言洪水已退大半,约明日便可安全渡河。
这日,赵二随侍左右,殷勤备至,将阿福之事皆揽于身。
阿福不知昨夜之事,对赵二颇为反感,私下对苏青河道:“此人借口报恩,恐心怀不轨。”苏青河但笑不语。
主仆三人上街,又遇那拎酒袋的褐衣老者,老者见他们,依旧摇头叹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老人家,有话明言,莫要故弄玄虚!”阿福心中忐忑,总觉老者知晓些他们不知的隐秘。
赵二则上前,粗声道:“去去去,莫在此处唬人。”
褐衣老者怒视他一眼,转身而去。
三人闲逛时,数名美貌女子欲近苏青河,皆被赵二驱离:“走走走,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事后,赵二解释,此些女子皆是勾栏之人,常欺诈外乡过客,若被她们缠上,不死亦脱层皮。
是夜,赵二执意守于门外。阿福担忧他守在门口,若有变故难以逃脱。苏青河道:“放心,他绝非歹人。”
夜半,苏青河半梦半醒间闻得声响,猛然惊觉,奔至门边,一拉门,竟拉不动,门已从外锁上。他心一沉,暗忖莫被阿福言中。
“你们走,除非我死,否则休伤公子分毫!”门外传来赵二含混之声。
“什么公子,不过一外乡人,便是丢入河中,谁能知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赵二道。
苏青河见势危急,转身奔至窗边,奋力扯断绳索,自二楼跃下,疾奔至房前,只见四五条大汉围着赵二拳脚相加,他顺手夺过一根木棒,挥棒若风,将众人打得哭号不迭。
他扶起赵二,赵二满脸青紫,仍勉强笑道:“公子无恙,便好。”
苏青河动容,忆起他晨间伤痕,问道:
“凌晨亦是你阻拦他们?”
原来,这群歹人借苏瑶之名为恶,谋害众多途经青岩镇的外乡旅人,惯于凌晨行事,先遣青楼女子扮作苏瑶入房,再一拥而入,劫财夺物,受害者羞愤交加,多自认倒霉。
那故作高深的老者,亦是其一。
赵氏兄弟感苏青河赠银大义,由欲偷他财物转为护他安危,黎明时分拼死阻拦歹人入房,遭一顿毒打。彼时歹人恐身份败露,匆忙遁去。
苏青河将这群恶徒缚作一串,天明后送官,告发其谋财害命之罪,为当地除一大患。
苏青河主仆离镇时,众人前来送别。
赵大抱着五岁的女儿灵儿,灵儿在苏青河颊上亲了一口,谢其救命之恩。
赵二肿着脸,执意随行。
阿福不许,苏青河却点头应允,言他随己同行,歹人亲眷有所忌惮,不敢报复赵家。
月余后,苏青河入京,进士及第,又中探花,被张尚书招为东床快婿,张家所赠聘礼,乃一对宫廷秘制梅花玉佩。
苏青河见之,那梅花玉佩竟与青岩镇梦中所见毫无二致,一时仿若梦幻,心中感慨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