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第151篇,选自马来西亚华文作家黎紫书的《野菩萨》,原题为《假如这是你说的老冯》。每一个人的生命旅途中,都有一个老冯,而老冯是谁,又是一个不确定的事。这是一篇很神奇的小说,老冯介于叙事与现实之间的不确定之中,无力言说自身、失去个性的他,其实是一个时代中一群“老冯”们的缩影。
▲黎紫书,1971年生人,已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以及散文集等著作十余部。多次获得各类文学奖,长篇小说《流俗地》获《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好书、2021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等。
你说的一切特征,他都有。我几乎马上想起你提到过的,你说那人叫老冯。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就以为他是老冯了。是因为他脚上那粘满泥土的皮鞋吧,也是因为他赤色的皮肤。眉很浓,叫我想起南洋那里日晒雨淋的野草丛。我还注意到他的牙齿,果然阔嘴巴咧开来白晃晃的,结实如两排饱满晶亮的玉米。嘿嘿嘿,嘿嘿嘿,他老这样笑。唇有点脱皮,整个人看起来很干燥,我觉得像是在北风中年年复年年晾着等待风干的,好大一块腊肉吧。我也是在火车上遇见他的。你知道只有在硬座车厢才会碰见这种很像老冯的人。我要去北京,他可能要更往北走,我打量他脚下的大麻袋,胀鼓鼓沉甸甸的,像圣诞老人的袋子。猜想是从城里买了许多有的没的吧,一派的衣锦还乡。果然,他就像你说的老冯那样健谈。我不明白怎么让他逮到机会打开话匣子,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装出正在专心看书的样子,然而没用。这完全像某种定律,好像总会在这种北上的长途车子里遇上老冯那样的人,然后被他不太知趣地打断你的阅读或沉思,抑或是你和朋友之间的谈话。叫人不解的是,似乎每一个人生命中的某个长途行旅,都必须出现这么个人。好像我们其实都在冥冥中等待着的,被一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闯入,再被他那些听来乏味的话题所吸引。然后你一边半冷不热地反应着,边观察他,像孩童时站在笼子外面观察那些猩猩或长臂人猿。
你知道那个人未必真叫老冯,但你还是向我提起过,他叫老冯。而我也相信眼前那人正是你说的老冯。要命的是他也侃侃地说起了那相似度奇高的,老冯的故事。他是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说的,你知道现在有多冷的天,酒精让他赤色的脸又更红了些。我已经阖上书本戴了耳机在听MP3,但那人视若无睹,依然喝一口酒说几句话。我没指望他能说出更精彩的什么来,都是那些,他似乎已在这列车上向陌生人叙述过无数遍的往事。当兵的时候怎样怎样,娶老婆时怎样怎样,在乡里当主任时怎样怎样,后来又如何如何。就是这些了,几乎如出一辙。我听着开始感到担心,不会吧,难道这人真是你说的老冯。怎么会呢?他也从大麻袋里掏出一个汽车模型,塞到我怀里要我看仔细,那是他给一岁多的孙子买的礼物。我不敢说被他的热诚打动,更大的可能是我希望能让他安静片刻,于是我老老实实地端详那怎么看都很不怎么样的汽车模型;你可以想象的,做工粗糙、色彩鲜艳得像油漆未干的一组塑料,很大块头。嘿嘿嘿,嘿嘿嘿。他眯着眼在笑,像在炫耀他刚买的法拉利。这就是了。你也许会有同感。像老冯这种人,不管告诉你什么都有点炫耀的味道。譬如他的那些往事,在队里拉练时怎么了得,到现在他的身体有多么结实,营长把女儿许给他是铁那样的事实。即便说到那些你颇不以为然,甚至以为不太光彩的事,他依然说得眉飞色舞,溅出来的口沫星子都闪闪发亮。我想我会比你更要困惑一些。毕竟我在这些列车的旅途上频频与类似老冯那样的人相遇。以前会碰上一些年纪更大的,老得掉了牙齿再掉渣;如果姓冯,我会叫他冯老,并且要一直不得已地对他保持着尊敬和景仰神情的那种,老。让我疑惑的是,冯老与老冯竟无显著的差别,一样的大咧咧,无论说起什么都精神奕奕。打日本鬼子时怎样怎样,打国民军时如何如何。而除了自己的往事以外,他们一无所有,便只好把那些人那些事说得巨细靡遗,日期时间人名地点,仿佛在娘胎里已默记好的三国故事。他们说起这哥儿那乡里,连名带姓,就那个某某啊就是他嘛。好像他说的是你也认识的张飞或诸葛亮。
而你想必很快发现,老冯并不认识诸葛亮或张飞。他知道的是演义里的三国,或戏台上伶人们浓妆艳抹说唱的三国。老冯不会知道那是戏言,他不知道自己过去一直活在偏史或野史里,所以才会把自己的人生说得像编造出来那样地精彩。我摘下耳机,饶富兴致地看着这个长得很像老冯的人,看他那一身半新不旧却显然有点过时与脏的粗呢西装。我在想他会不会是那些冯老们的儿子呢。仗没打了田没下了,一代一代到这列车上来说书。以前那冯老是怎么说他儿子的呢?大概是半带自嘲半带自夸地,说那小瓜长得有多大多俊一个。这貌似老冯者也是这样对他遇见的陌生人这么说的。儿子把人家未成年的女孩搞大了肚子;儿子人伍后偷队里钱当逃兵,又因为泡网吧被逮住;儿子书没念成像样的事没干过几桩,酒量却很惊人……这些事在他口里出来,因为脸上的神色喜孜孜,尽管细碎,却似乎都很了不起。有一段路上,我因为出于好奇或某种迄今尚未完全厘清的同情,确曾托着腮专致地留心听讲。那个像你说的老冯样的人,侃侃说着与老冯的故事十分相似的经历。总结起来,就是我们后来在文学里说的,人生。这可是个沉重的命题,我眼前的人却十足老冯那样,说得举重若轻。我很快厌倦了那种单调的陈述,尽管他努力把许多细节都挖掘出来,掸给我看。可他又能有什么呢?他愈要掸你愈觉得他寒伧,便愈是不忍听不忍看。这算什么故事呢?我朋友在从广州到青岛的列车上已经听过一回了,我或许也曾听过三番两次,听了然后忘记。我也不否认自己其实有点惧怕像老冯这种人。我就是无法把他正确地嵌入到这个时代里。这个时代,你明白,我说的是我们的时代。怎么就有人在你漫长而寂寞的旅途上告诉你一些湮远而你已耳熟能详的事。他说得那么认真,就怕你忘了他所笃信的历史,怕你不晓得这世上有一种你不可不相信其美好,又不得不质疑其荒谬的真实生活。我试图把话题导向更接近我的世界的,他的今日。说深圳吧,或武汉,那些他去过打工的地方。这下那个像老冯的人便语窒了。简直就像是被揭穿了他其实不是老冯似的,本来炯炯有神的眼睛顷刻间萎靡下来。他在南方的城市打工已颇有些年月了,但他对那些城市几乎一无所知。这真是奇怪的事,这人有能力把自己说成是历史大机械里的一枚螺丝,却无法说出自己和那些城市的关系。除了老板人不错之类的细碎话以外,那人便只有猛眨眼和猛喝酒,或者若有所思地看着车窗外,就像我之前装着专心看书的样子。我当时就知道自己犯了错。我不知道你的老冯后来是怎么停止说话的。很可能是说累了,困了,仰起头来打呼噜,一直到你下车时他还没醒来。我这边呢,那人在入睡前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独个儿喝闷酒。这样的他让我觉得既尴尬又没趣,于是我再戴上耳机,重新投入到我读了好几个旅途仍读不完的《秦腔》里。有时候我抬眼看看那个我越来越相信他就是老冯的人。果然如你所说的,他扯开一包饼干或拿出一包桔子,豪气地分给身旁的每个人。直到他睡着了我才开始怀疑,关于老冯的事也许不是你对我说的,也许是某部大陆的电影里有过一个叫老冯的人,也许是小说里有。听说贾平凹的下一部小说就写这个。老冯,或类似的。我在北京车站下车时,那个像老冯的人已经醒来。他抠着眼屎说些道别的客气话,还迭声叮嘱我下次到他那里时记得要去找他。我看他忽然记起些要紧事似的,一边说一边慌张地把两手伸到衣袋里翻找什么,红脸有点泛青。找什么呢你。那人讪讪笑起来,嘿嘿嘿,我怎么又丢了自己的名字。
是的,我问过了。虽然有点迟疑,但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我问,你,是不是老冯?
那人怔怔地呆视着我,三秒钟,或者五秒,说不出有多茫然。后来似乎是因为感到了我眼神里有很殷切的鼓励的意思,他嘿嘿嘿点头,好像不真的认同但无所谓自己究竟是冯京抑是马凉。就那种你和我都始终忘不了的神色,像是在说,嘿老兄,随你怎么说就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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