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放纵者理性选择作恶,不自制者间歇性犯错,冷漠者袖手旁观、一副与我何干的表情,国家与民族也就丧失了向善的可能。
古罗马斯多葛派的祷词说道:‘神给予我们在接受我们不能改变的事情时的宁静,给予我们改变我们可以改变的事物的勇气,并给予我们懂得这两种情况的区别的智慧。’可是真正的问题在于,在这个众神隐退的末法时代,改变的智慧、勇气和宁静能从哪里来?” ——周濂
01
“戒烟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我都戒过许多回了。”
这是广大烟民时常挂在嘴边的一个笑话。类似的事情还有减肥,减肥也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只要不把哈根达斯的冰激凌、21客的芝士蛋糕还有各种虾条薯片摆在减肥者的面前。
在戒烟和减肥的问题上,人们之所以常立志而不是立长志,流俗的解释是“意志薄弱”或者“不能自制”(akrasia),换句话说就是,“我知道不应该做某事,但我就是无法抵抗住诱惑”。
“应该”蕴含着“能够”,打个比方,你应该珍惜生命,远离微博、微信,这个“应该”的要求之所以合理,是因为你“能够”做到封掉微博,从此挑水砍柴读书写字春暖花开。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应该”虽然蕴含着“能够”但并不意味着“想要”,所以哪怕你能够做到不更新微博、微信,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每天晚上跑上去看看留言、查查私信。
按柏拉图的灵魂三分法,当理性主导着激情和欲望时,人就做到了自我控制,从而举止得当、进退有据;反之,当理性成为激情或者欲望的奴隶,就会出现“知而不行”或者“明知故犯”的情况。
美狄亚是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笔下的人物,这个出身高贵的公主在得知丈夫背叛自己之后,悍然决定手刃亲生子女,以使负心人绝后。在犯下人神共愤的罪行之前,美狄亚被怨念缠绕,难以自拔,于是有了如下自白:“尽管我知道我将犯的罪恶,但我已无法控制我的激情,激情就是造成罪恶的原因。”“你所警告我的一切,我自己都知道。尽管我知道,自然却使我不得不如此。”
面对此情此景,最合常理的解释是,美狄亚情难自已、不能自制,所以才会明知故犯,做出罪孽深重的事来。但是,真正有趣的问题也许在于:一个不自制的人能够拥有正确的判断吗?美狄亚真的“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罪恶的吗?
02
曾有学生问王阳明,为何有这么多的人明白孝悌的道理却做出邪恶的事情,王阳明答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王阳明一定没有听说过苏格拉底,但是在“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这个论断上,他与苏格拉底不谋而合。苏格拉底认为“无人有意(自愿)作恶”,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人们知道如何避免恶行,而且知道不作恶比作恶更善,那么他们就不会去作恶”。
“无人有意作恶”,这个说法与常识相差太远,有人或许会问:难道美狄亚不是蓄意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吗?难道贪官污吏不是在刻意地中饱私囊吗?
要想读通苏格拉底的这个论断,就必须将此处的“有意”解释成为与“无知”相对的“有知”,而不是与“无意”相对的“有意”。
假如让美狄亚和苏格拉底来一场虚拟的对话,会是这样:
美狄亚:我知道杀死子女是罪恶的,但我忍不住那样做。
苏格拉底:你并没有真正认识到那是罪恶的,你的错误是没有洞察力,没有真正看见善。
把道德上的恶行归咎于理智的无明,而非意志的薄弱,这无疑是一种极端的理智主义立场。维特根斯坦在一封私人信件中写道:“我勤勉地工作,希望自己能更好(better)和更明智(smarter)。当然,这两者本就是一回事。”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读后大为不解:“一个聪明人和一个好人真的是一回事吗?”有趣的是,分析到最后,森承认维特根斯坦是有道理的——“许多卑劣的行为都是由于人们受到主题的种种蒙蔽所致。不够聪明肯定是导致道德失足行为的一个因素”。
如果苏格拉底和维特根斯坦是对的,美狄亚就不是“知而不行”,贪官污吏们也不是“明知故犯”,这些受欲望支配的人其实处于“真正的、最严重的无知”,套句流行的网络术语——“他们的脑子坏了”。
一个人何以判断正确,却又不能自制?这个问题被苏格拉底彻底地取消了。亚里士多德举手表示反对,认为苏格拉底的观点与现象并不相符。亚里士多德认为,不能自制者的问题在于“拥有知识但不使用知识”,以贪官污吏为例,作为党和国家多年教育的干部,他们当然知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个普遍的道理,但是在面对江诗丹顿和爱马仕时,他们就情难自已、欲罢不能了。
拥有知识但不使用知识,是因为缺少了一个必要的中间环节——德性的实践。知道公正的人不会马上变得公正,同样的道理,能够背诵《三字经》的人也不会立刻成为有耻且格的人,要把舌尖上的知识变成行动本身,这需要时间,更需要实践。亚里士多德说,我们反复做的事情造就了我们,而不是我们反复说的事情造就了我们。
03
不久前,某位老友在饭桌上再次宣布戒烟,结果举座默然,大伙儿连翻白眼的气力都不想使。因为言行太不一致,以至让人对其彻底丧失信心,这是不能自制者的普遍下场。
张东荪先生说,民国期间人们就常以“好话都被他说尽了,坏事亦被他做尽了”来笑骂汪精卫。更加令人担忧的是,“言行不一致者却不止汪氏一人。这个风气一开,极容易传染,恐怕不必有名的人物,即初出而应世的青年亦都有些是这样的。其实这样的言行相远一旦成为普遍现象,则除那些愚笨的人以外,人们对于宣传性的言论视若无物。对于言论不生发相信之心几乎成为中国现时一个特征”。
当不自制者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戒烟就会成为烟民的一个笑话,而当放纵者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反腐就会成为人民的一个笑话。
不自制与放纵不可混为一谈。放纵者的最大特征在于,他在追求奢华享乐时,完全出于理智的选择而非意志的薄弱,所以放纵者从不悔恨。相比之下,不能自制者追求过度的快乐是出于欲望而非出于理智。不能自制者有如间歇性的精神病患者,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疯狂时犯错,清醒时悔恨。他会悔恨,是因为他仍旧拥有“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的一般知识,他会犯错,是因为他总是时不时地跌入欲望的深渊难以自拔。
若以国家喻之,不自制者就像是一个订立了善法却不能认真执行的国家,所谓有宪法而无宪政。放纵者更像是希特勒时期的纳粹德国,他们矢志不移地执行恶法,从来不会为此心怀悔恨。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有句台词:
起初你讨厌它(指监狱),然后你逐渐习惯它,足够多的时间后你开始依赖它。这就是体制化。
当法治不彰,舆论缺位,监管失效,偶一为之的不能自制者就一定会堕落成理性选择的放纵者,这样的人与其说是脑子坏了,不如说是良心坏了。
04
《孟子·梁惠王上》中有云: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面对善和正义的事情,能而不为,原因可以有很多,比如不屑为之,不愿为之,以及不想为之。如果说放纵者不屑为之,不自制者不愿为之,那么冷漠者则是不想为之。
在中世纪的欧洲,冷漠(acedia)被认为是一桩重要的罪孽,因其意味着“灵魂的干瘪”。而在现代心理学中,冷漠则被视为“低唤醒状态”以及“动机缺乏”的产物。
王小波说,人一切的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从热情洋溢的少年成长为无聊冷漠的中年,极有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所以约束行动的愿望。如果这个判断不假,那么所谓“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对于冷漠者而言就更像是一种托词和借口,这是一种自觉自愿的低唤醒状态。
人类的行动由愿望和机会的交织作用引发,当愿望足够大而机会相对小时,行动的可能性自然就会降低。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指出,社会稳定的威胁来自愿望和满足愿望之间的张力,如果仅仅是满足愿望的机会有限还不足惧,最可怕的是胃口已经被挑起来了,实现的机会却非常渺茫,这样的情形就只会让局势日益恶化。
当放纵者理性选择作恶,不自制者间歇性犯错,冷漠者袖手旁观、一副与我何干的表情,国家与民族也就丧失了向善的可能。
古罗马斯多葛派的祷词说道:
神给予我们在接受我们不能改变的事情时的宁静,给予我们改变我们可以改变的事物的勇气,并给予我们懂得这两种情况的区别的智慧。
可是真正的问题在于,在这个众神隐退的末法时代,改变的智慧、勇气和宁静能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