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记者韩福涛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
从三聚氰胺到混合油事件,公众惊愕,失望,愤怒。食品安全是个老问题,苏丹红、瘦肉精、地沟油,丑闻就没断过。这年头消费者还能相信谁?
俾斯麦说过,爱吃香肠,千万别看制作香肠的过程。老祖宗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包含着某种苦中作乐的豁达。
食品工业不会比小农经济差,乡镇的小作坊榨油,问题只会更多,卫生条件更难保证,黄曲霉素超标。而且你看涉案货车的轨迹,很多也是卖给了地方小厂和油坊,哪有那么多纯手工?
还是要相信现代食品工业,相信市场,相信品牌。
品牌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但至少可以保证出了问题,可追溯,可投诉,可问责。食品安全上,无论是否有苏丹红,肯德基总比大排档靠谱一些;无论后厨有多少老鼠,海底捞总比路边摊卫生一些。草根老百姓除了默默忍受之外又能如何?
现代社会的食品供应体系,品类太繁,链条太长,每个环节都需要市场分工协作,是一个超复杂系统。确实防不胜防,三聚氰胺问题出在奶源,奶农主动掺加,这是心照不宣的行业潜规则;食用油是运输过程中,大货车司机为节省费用,不能做到专罐专用,这也是行业公开的秘密……未来肯定还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环节,突然爆出丑闻,这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代价。
事发之后,反而简单,刑拘、道歉、召回、赔偿、像三聚氰胺案一样建立行业赔偿基金,但都是事后救济,吃都吃了,于事无补。
如何才能最大程度避免食品安全事故呢?
主流观点有二:一是认为政府监管不力,主张加强监管,严刑峻法;二是认为商家诚信缺失,没有流淌道德的血液。关于监管说和道德说,实质是把食品安全问题归责于政府和企业,我认为这种论调是轻率的,只是一种受害者心理的外部投射,必须寻找一个替罪羊才能心理平衡。
错误都是贪婪的资本、腐败的官僚造成的,作为一种发泄渠道过过嘴瘾未尝不可,但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寻求解决之道,无疑是缘木求鱼。因为好的食品是制造出来的,而不是监管和教育出来的。
反对加强监管论:我们的政府监管不可谓不力,食品油爆出丑闻后,食安办派出联合调查组,这个机构都没听说过。地方甚至有馒头办公室、打击地沟油领导小组,各部门齐抓共管,可是食品安全问题照样愈演愈烈。症结何在?因为现代社会人们消费的食品种类成千上百万,生产厂商散布如繁星,政府同样不具备足够的信息搜集和控制的能力。我们会震惊地发现,这几年的食品安全事故,没有哪个是政府发现的,几乎都是消费者、媒体、网络率先发难,监管部门似乎永远后知后觉。呼吁加强监管,纯粹是一种计划经济的思路,只会导致更为灾难性的后果:设置更多的官僚机构、养活更多的公务人员、浪费更多的国民税款,增加更多的寻租机会。
反对道德血液论:道德血液论更加不值一驳。如果每个人是天使,就不需要市场和政府。市场经济就是一种自利的体制,每一个市场的主体都是逐利的,亚当斯密说过:“我们每天所需要的食料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家或烙面师的恩惠,而是出于他们自利的打算。”正是建立在逐利性基础上的自由竞争导致社会利益的最大化,你要想赚取利润,就必须提供比竞争对手更优质、更满足市场需求的产品。
那么,食品安全靠什么?
靠市场,靠法治,靠自由,要保障竞争自由、定价自由、新闻自由。
1)竞争自由
自由竞争很简单,开放市场,有德者居之,无德者淘汰。对内,放开民营企业准入,淘宝、京东、拼多多都可以切入生产端,雷军、马云、刘强东欢迎他们来做食品工业。对外,放开成品食用油进口,零关税,让消费者可任意选购国内外的各品牌产品。
在直接竞争下,国产品牌要么改进质量,要么破产关张。现在最大的担忧就是央企国企垄断了行业,有恃无恐,大而不能倒,就算爆出天大的丑闻,也只是罚酒三杯,继续营业,消费者又能奈何?
2)定价自由
如果是全行业的共业,那就不是简单的个人道德问题,而是定价机制出了问题。
当初为什么奶农普遍添加三聚氰胺?因为按照当时奶厂采购的蛋白质检测指标,奶农养的奶牛产奶是不过关的,如果强行达标,饲养成本远远高出奶价,于是只能全行业掺假。
现在为什么货车司机普遍混装食用油与化工品?因为运价太低,专车专罐专用,成本太高,运一趟食用油空车回来,可能就不赚钱,只有满载往返才有微利。此外,清洗油罐也有费用,干脆就不洗了,其实洗也洗不干净。这就像家里的一个尿桶,洗洗就当饭桶用?
说到底,中国各行各业都太卷,卷价格而不是卷品质,供应商玩命压成本,砍费用,可是便宜没好货,看不见的地方只能给你偷工减料,无形中酿成大祸,食品安全事故层出不穷。
所以要尊重企业定价的自由,该涨价就涨价,中国制造不能光打价格战,光靠成本控制,生产一堆廉价的垃圾食品,易粪而食。真正把品牌和品质当成生命线,让企业家赚取阳光下的利润,不要在暗地里偷鸡摸狗。
3)新闻自由
张雪峰说新闻专业没用,是实话,调查记者这个职业现在基本绝了。没有调查记者的恶果,就是没人揭黑,那么很多行业黑幕可能十几年都不为人知。
假丑恶,不会因为不曝光就自动消失。看不见,就不存在,那是掩耳盗铃。
中国社会面临的问题,美国同样也经历过。在十九世纪末,经济腾飞初期,野蛮生长,物欲横流,风气败坏,如同粪坑,引发了轰轰烈烈的扒粪运动(muckraking)。当时大众传媒迎来繁荣期,先是报纸,后来是无线电广播,电视则是二战后的事了,互联网更晚。各种报纸激烈竞争,为了博销量,就像现在博流量一样,狗仔、八卦、小道消息、揭黑扒粪、刺探名人隐私,因为老百姓喜闻乐见啊。正是这些记者们乐此不疲的“扒粪”,给媒体赢得了“无冕之王”的桂冠,成为美国三权分立之外的“第四权”。
“扒粪运动”从不搞正能量,浑身负能量,涉及到社会生活方方面面,揭发的黑幕也触目惊心。例如辛克莱是一名激进作家,他的纪实小说《屠场》揭露了芝加哥肉类工厂的肮脏工作环境,恶心得老罗斯福总统把香肠都戒了。正是这些媒体坚持不懈地扒,客观上暴露出弊端,引发公众关注,推动社会改革。
中国人就感谢互联网吧,现在有微博、微信、抖音、B站、小红书等社交平台,有随手拍照的智能手机,言论自由还存在一定空间。如果没有互联网,很难想象2008年三聚氰胺能变成街谈巷议的公共事件,可能像以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件一样被当地企业摆平了,那么我们至今可能还在喝三鹿牛奶。
任何试图对自由的削弱,都是在为下一桩灾难种下祸根。没有言论自由的褒贬,没有定价自由的保障,没有竞争自由的促进,媒体不能落实舆论监督,消费者不能表达自己的诉求,生产者不能赚取阳光下的利润,食品安全就是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食品安全本质是个自由的问题。保卫食品安全,最有力的武器不是监管和道德,而是人们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