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在:时间在伤口上留下的印记,在树上都没有办法抹去 | 《呼吸》创作谈

文化   2024-09-10 09:02   天津  


# 引语

她还想起了前段时间在昌平看到的一棵硕大的橡树,它们周围牢牢地围了一圈的金属支撑物,甚至有一部分金属都深深地扎进了那棵树干里,树皮露出稚嫩的里肉,颜色慢慢沉淀下来,已经无法恢复成原来的颜色。你能看见时间在伤口上留下的印记,在树上都没有办法抹去。那些三角的支撑杆,都是用来维护这些硕大的橡树的外观的,为了保持它们挺拔的形状。


蒋在《呼吸》--创作谈

为了写《呼吸》这篇小说,我做了很多田野调查,而其中有很多数据,其实是挺让人触目惊心的。平均每7.6秒,就有一位女性正在经历家暴,而女性平均遭受35次家暴,她才会选择报警,或者说是向外求助。

之前在国外,我对精神分析学非常感兴趣,所以在研究生的时候,我想用拉康的理论来分析莎士比亚的著作,所以很多时候,我也会把精神分析学的相关内容带到我的小说的讨论之中,包括我们对痛苦的定义和理解。

在拉康的著作里边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他用了一个法语词汇“Jouissance”,这个法语词汇在其他的语言中没有一个对应的词,它英文翻译出来的意思是“the mixture of pain and pleasure”,也就是痛苦和欢乐的一个集合体这样的一个概念,它包含了两种体验,一种是极致的痛苦,一种是极致的快乐,而他觉得,人性或多或少是在追求这样的一种生命体验,而这种体验,恰恰让我们更好地体会到了生命,更好地体会到了生的边界。

在这篇小说的文本之中,我尝试了很多新的植入,包括病历的植入,也就是把主人公在医院检查的一系列病历等等,包括他去精神病院检查的病历的数据等,放在我的文本里边,以一个文字的嵌入,去给读者还原这个女人在她的家庭里边所经历的这种暴力,非常直观地、有画面感地将其表现出来。

在这个小说里,我想提到的是这个“概念”的定义的模糊化。不管是暴力也好,还是爱也好,或者是创伤,它不是一个二元对立的概念,它应该是一种极为混沌、极为浑浊且边界非常模糊的这样的一个状态和形式。而且不仅仅是这些概念,包括人类,包括呼吸,这些词汇本身其实都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它很难被定义,很难被表述出来。我想,这应该是我写《呼吸》的一些想法吧。


《呼吸》(节选)

蒋在

十一

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复杂。

孟遥坐在咖啡厅里中间的那张长方形桌旁。他好像已经等待她很久了,他拿着手机在搜索着什么,看样子不像是在打字,而是在浏览什么新闻,他的手滑动得很快,看得出在那大段大段的文字里没有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她拉开对面的那张椅子,背对着吧台坐了下来。她能感受到背后的凝视和打量,那些服务员还有那个看起来像是正在交代问题的经理,全都因为她的到来而停止了交谈。她迅速地了解到他或许是这里的常客,他们在她的正后方猜测着两人的关系,或许孟遥每次都会带不同的女人来,她只是其中的一个。

这家咖啡厅就在他们家的楼下。她从来没有进过这里面,这家店为了招揽楼上的顾客,给这个小区的居民打八五折的会员价。

此刻店里没有什么人,工业风格的装修,看起来唐突也不精致,一家卖咖啡的店还做简餐和调酒,酒也应该不怎么样。

她想或许他们不应该约在这里见面。倒不是因为这里环境不好,只是这儿离家里太近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和诟病的,如果碰上什么邻居,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把这些八卦渐渐在各种即时拉的小群里传开。

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如果还要见面的话。

“你等我很久了吗?”

听见她说话,他把手机合上,然后微笑,那种笑容中显示出了他在其间等待的不耐烦,还有点戏谑的意味,像是在问她,你以为呢?

她以为他会取下眼镜来看她。但她突然回忆起那是另一个人,那个在她生命里存在了九年然后背叛她的人。那个人是她的初恋,他们差点订了婚,那个人曾在她生命里扮演过重要角色,但他离开了,消失了,然后她从没有想过这个人会在后面的人生中变得不再重要,那个名字也失去了它原本在她世界里的魔法。生活就是这样,让很多重要的东西变得不再重要。

“等了一会儿,我以为我们约的是晚上六点半。”他又笑了一下,显然他对再次见到她这件事,消解了他刚刚等待的烦躁。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发现他说话的时候,会在结尾处做出一些奇怪甚至夸张的动作,但在低下头的瞬间,她又看到他高耸的鼻梁、深邃的蓝色瞳孔。一个男人年轻时候的模样,往往需要从年少时就认识他,才能够想象到他原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孟遥是个例外,你能够想象到他在大学里可能并不是那么地受欢迎,虽然他的打扮显得很正统,就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英国绅士,但还是会有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他的尖头皮鞋,显得过分招摇,但这并不妨碍对他诱惑力的判断,异国风情、陌生、冰冷、口音迷人。他的这种长相可能只吸引某一小部分人,比如她。

她突然发现孟遥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那个和她在一起九年的人。但再仔细看看,又觉得不像了,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犹太人?

她想,如果是现在这个年龄的她,去处理当年二十几岁的事情,她肯定要游刃有余得多,她肯定更能看清当时的情况,绝不可能把自己置于当年那种尴尬、被动的境地。可是那些都过去了,好在那些都过去了。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也可以用英文交流。”他看了看后面的人,他似乎意识到了她在介意后面那群人的看法,毕竟这就在他们住的楼下,这离得太近了,被发现和被传播只是几分钟内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他越是这么说,她越想表现得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纵然有,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们只是在见面,在正常地交流。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

“你是不是又和他和好了?”孟遥的目光中流露出,好像这是他好几个月以来一直思索的事。

“的确是这样,他回来了。”她没有否认,也没有对这句话感到羞愧,她极力表现出事情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个样子。

她很想告诉他更多的信息,比如他回来以后,事情没有改变,他还是会动手打她,她甚至想把袖子撸起来给他看看,前几天才发生的一切,衣服所遮蔽的一切——瘀青、抓痕、肿胀、伤口,和一呼一吸就会紧紧压迫得疼的受伤的肋骨。

这些她没有办法告诉父母和朋友的事情,她是可以告诉孟遥的。毕竟他们有过肌肤之亲。她觉得孟遥能够理解她所经历的一切。再说了,孟遥的处境也很相似,即使他没有在肉体上受到伤害,但是这么多年,他妻子所表现出的冷漠,对他和儿子的那种不闻不问,拒绝发生关系时的严厉,让他这些年的创伤受得一定不比她少。他们俩没有离婚,但是她却拒绝和他说话,更不用说别的事情了。

“就这么说吧,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最后她克制住了,还是没有说。她想这样的关系,不该将脆弱丑陋的那一面再剥离开来,哪怕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也不该提起,因为这太沉重了。纵然有再多的一地鸡毛,这不是属于这一段关系中的灰尘,就不要再带进来了。

十三

有一个小男孩朝她走来,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外国孩子,当他走近了她,她抬起了头,才发现这是一个混血儿,眼睛很小,还是棕黄色的,如果不仔细看的话,甚至还是会把他和纯正的中国人混淆起来,或者觉得他来自某个少数民族。

“烟。”小男孩用中文说。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个小男孩,然后对他吐了一口烟说:“对,烟。”

她有点戏谑地看着这个小男孩,如果他主动靠近危险的事情,那就是他在自找麻烦。

小男孩的父亲提着男孩的书包跟在后面,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你自己在这里抽烟?”

她对这种突然闯入的打扰并不介意,也没有对她刚刚面对未成年人摆出的姿态觉得有任何不妥,她其实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一个陌生人坐下来,听她说话,听她把刚刚发生的一切说出来,然后乞求对方教她如何离开这段不健康的关系。

她从椅子旁边拿起烟盒问他:“你要一根吗?”

父亲依然微笑着,指了指小孩示意她,他因为孩子在这儿不能抽烟。她把手上的烟藏在了身后,后来从她背后冒出来的那股烟让小男孩在空气中摆了摆手,打散了面前的烟雾。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抽了,不抽了。”她把烟头掐灭,站了起来。

小男孩看起来并不怕她,而且小男孩对她表示出天然的亲近感,仿佛让男孩的父亲也即刻判断面前的这个女人,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是安全的。

她起初感到欣慰,甚至在想是不是这个男孩留意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喜欢小孩的妈妈,只是她不再会生育罢了,而这不是她自己选择的,是自然决定的。她对孩子表现出的那些恶意,都是出于嫉妒,或是保护自己。她有时在外面吃饭时,会在孩子父母看不到的瞬间,对他们做鬼脸或者吓唬他们,把他们吓哭,让这些父母不得不停止吃饭将孩子抱出去哄。这些孩子,没有一个讲得出为什么,他们只能哭,和她现在的情况一样。

啼哭。从医院出来那一刻开始,从那个漫长的一个月的恢复期,她能够自如地下床了开始,她决定要对所有的孩子都表现出冷漠的样子,她决定不再喜欢小孩,因为她不会生,她不可能喜欢任何人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她讨厌所有的孩子。

但面前的朱利安不同,朱利安好像对她表示出的恶意不以为意,这让她有些后悔在朱利安这样懂事的孩子面前呈现出的一种不屑且对孩子冷漠又充满敌意的模样。

然后,她又似乎恍然大悟,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孩子的父亲是否常常用这一招来吸引年轻女性,她想起曾经有一个朋友去找另一个朋友借狗,只是因为那个朋友想追求的女孩想养一只巨型贵宾犬。

很多父亲在找女朋友的时候,都会刻意隐瞒自己曾经的婚姻或是小孩。但是眼前的这位男士不同,他一上来就不避讳自己孩子的样子,甚至凸显出父亲的角色,更进一步的是,这个小孩甚至有可能在他无数次的捕猎中扮演着诱饵的角色。只要第一次见面,没有排斥他的小孩,那么后面的事情就会变得顺理成章。

至少,对她来说,对她这样的处境来说,一个单身父亲带着一个小孩,这件事悄悄地打开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让那股暖流顺着淌了进去。他们后面又单独地见了几次面,在张森和她吵架或者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会在附近约会,她会在张森到家或是打电话之前结束一切,然后回到家中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也可以在每一次和张森发生争吵、发生打斗之后,心情更加平稳地去到孟遥家里,躺在孟遥家的床上,然后她发现孟遥家和他们家是同一个户型,从卧室的窗户看出去,他们的窗户都正对着同一家私人会所的露台,上面放着好多落了灰堆砌起来的藤椅。孟遥家的楼层很高,看到这些藤椅的时候,就像乐高里玩具的部件。

最开始是报复,她在他打她的时候还不了手,那她就用他最害怕的事情去惩罚他,她可以用出轨、不忠来进行恶毒的报复。后来她发现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她发现孟遥和她一样,要的不仅仅是性,还有陪伴和爱。

她发现孟遥和她在同一处境,他只身来到中国,结果被遗弃到了隔壁的这栋楼里。他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吃饭,他妻子对他进行的语言羞辱和精神虐待,等同于她所经历的一切。他们理应惺惺相惜,他们都是可怜人,纵使孟遥不知道她的处境,但这不妨碍她理解两人相似的婚姻关系。

他说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性关系了。“她不让,她说她累了。又或者她外面有人,我不知道,也不清楚。”说这些的时候,她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失落、受伤的自尊,他开始觉得他没有魅力了,可是最后他调整过来了,意识到这并不是他自身的问题,这是对方的错。虽然他在里面不断地挣扎。她又什么时候能够意识到,对方也有错呢?

 

“我认识你们那栋楼的人,哦,不,现在是我们这栋楼的人,一对法国航空的夫妇。”

她惊异地问:“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当你有小孩之后,你就会非常容易地认识其他小孩的父母,如果他们在一起玩的话,父母之间就会成为朋友。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呀。”他接着说道,“但是我们还没有熟到互相邀请对方来家里玩的程度。你也认识他们吗?”

“不,我不认识。”

她太惊异了,因为这对法国航空的夫妇正是上次报警的邻居。他们还有两个孩子。门对面很久都没有动静了,她以为他们搬走了,但就在前一天,她看见法国女人抱着一个刚出生一个月的女婴出来散步,那个女婴看起来就像还没有满月的孩子,那个法国母亲甚至都没有包好她的额头。现在这个女人生完孩子回来了。现在他们有三个孩子。

十四

先是性欲的减退,她尽量让这件事看起来并不那么容易让人发现。

在三十岁之后,她发现她的月经量开始减少,青少年时期那种喷涌而出的血液,她再也没有体会过了。日子开始缩短,也不再容易让自己变得不堪了——不小心沾在裤子上的血迹、超出卫生巾范围的渲染,这些都没有了。

它逐渐地学会了和自己友善地相处,不制造太多的不适和麻烦。那几日,夜晚躺着的时候,伴着他厚重的呼吸声,她感到自己的子宫正在萎缩,正在变得干涸和枯竭。然而这一切她都没有办法诉说,这些将她定义为女人的东西,她感到难以启齿。

事情虽然比她想象中的发酵得慢,但是张森还是知道了。是不是对面的那对法国夫妇说的呢?是他们主动告诉张森的,还是张森去问的?他们告诉张森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们是怎么攀谈起来的?有没有可能是法国航空的这对夫妻实在看不下去了,找了一个只有张森在家的时刻,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他们有没有给张森说,你打得对,她做这种事情,你应该打她?

没有必要了,追问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张森已经知道了。本以为迎来的又是张森的拳打脚踢,可是他没有,他比任何时候都温和,但是她知道这意味着更强的风暴在后面,而不是张森突然意识到他错了。她以前真的以为某一天张森会改过自新,觉得自己这样打她不好,早晚会出问题的,而且如果某次下手重了,她死了,那他岂不是要坐牢?张森一直很平静,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事情。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父母从不在外面发火,他们在她犯错的时候都会压抑着怒火,然后挤出一个冰冷友善的微笑并说道:“我们回家再说。”

“是你的朋友吗?”张森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刻意着重了“朋友”两个字,他没有说异性朋友,或是说得更难听一点,搞破鞋。好像他希望他们的感情就真的仅仅止于朋友关系。

还没等她说话,他又说了:“我们出去旅游吧?我们很久都没出去旅游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又是这招,每一次他们的感情快要破裂的时候,他都会提出一起去旅行,去修补这段破碎的婚姻关系。出去旅游,转换心情,最重要的是与他们熟悉的环境产生隔绝,让他们在特定的时间段里只有彼此可以依赖,每次这种方法都能奏效,让他们的感情迅速破冰,重新开始。还有他末尾说的那句“好不好?”每次他问出口的时候,她都感觉到那么庞大的张森已经开始在哀求她了。

他又有什么错呢?张森没有出轨,没有一事无成,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只不过是容易冲动,而且她也曾抓伤过他的双手,不是吗?而且经过这件事,张森也受到了他该受到的惩罚。他现在从一个男人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男人,他在尽力维护他们的婚姻,在避免谈论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就像她从不谈论他曾对她做过的一切。

她打开床侧边的抽屉,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文件夹、票据,如果有人看到这些东西的话,会立即知道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日期,所有的信息,让她无处可藏。

那个文件夹是黄色的亚光封皮的,上面画着不同的星象,她在上面看到了白羊座、天秤座还有摩羯座的星象,黄粉色的微珠光在灯光下浮动。这个文件夹里装着她所有的医疗票据。她在每一层里贴上了名字,分别是:安定医院、北医六院、中日友好医院、安贞医院、望京中医院。

文件夹没有拿稳,票据从文件夹里掉落出来,哗啦一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票据一下凌乱地散落了一地,有的还轻飘飘地掉进了桌子、沙发缝里。那些白花花的纸,全部落在地上,厚厚地堆积在一起,她立马蹲下身去捡,好像上面的文字、图像翻了过来,就会被人看到,她得赶紧把这些资料背过去,装进去,整整齐齐地放在文件夹里,只有她才能打开、收集、检索。那一摞关于手术的信息,她单独地用了一个麻布袋装起来放进文件夹中,包得严严实实,如果不一层一层地拆封,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任何记录。

 

“重复你在屏幕上看到的话,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说,明白了吗?”她点了点头,医生拿过她的检查单勾勾画画。

然后医生把单子还给她,让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等待十秒就开始测试。你准备好了就说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这是最后一项测试了,她想。近红外脑功能成像的检查是否真的可以辅助医生诊断,还有那张心境障碍的问卷,它们真的有效吗?

屏幕上亮起了一些字,最开始她以为屏幕里会出现画,或是形状让她形容出来,但是都没有,就像体检时做的色盲测试一样。

“红绿灯。”屏幕上出现的字停在了那里,她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出现她不认识,或者不知道读音的字,没办法念出来的话,怎么做测试呢?

“停车场。”屏幕闪了两下,好像因为她声音的颤动而颤动。

“紫色。

“手指。

“婴儿。”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的某个地方触动了一下。


波谱描述:额叶的脑血流量明显减弱,积分值很小。任务开始后,波谱迅速上升至高峰,但峰值很低,斜率偏大,重心靠前。波谱达到高峰后缓缓下降,任务结束后形成一条直线。

双侧颞叶的脑血流量尚可,积分值偏大。人物开始后,波谱迅速上升至高峰,斜率大,重心靠前。波谱达到高峰后缓缓下降至基线水平,任务结束后形成一条直线。

临床印象:额叶抑郁状态的可能性大,颞叶波谱基本正常。

思瑞康25,口服,100mg/1次/晚(8p.m.),25mg×20片/盒/6

左洛复,口服,100mg/2次/日(8a.m.—8p.m.),50mg×14片/盒/8

劳拉西泮,口服,0.5mg/1次/日(8a.m.),0.5mg×20片/瓶/1

 

“等你不舒服的时候,可以附加一片劳拉西泮,不好的话最多吃两片。有患者告诉我吃了这药之后,会让你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且注意力集中。”医生在右下角快速地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动了桌上的键,她听到外面的广播响起:“请328号患者到第四诊室就诊。”

十五

夜晚回家的路上,她在家楼下见到一只晕厥过去的麻雀,它躺在水里奄奄一息,她看不出它是受伤了,还是撞到了玻璃上给撞晕了。总之它躺在一摊水里,是下雨,还是它身体里流出来的水分呢?

最开始她以为它死了,直到她蹲下身去看的时候发现鸟的脚还在动,碰它小小的身体的时候,她感觉麻雀这颗小小的心脏跳动个不停,而且随着一呼一吸,她和麻雀的呼吸变得同步起来。她先是把几张餐巾纸拿出来垫在石礅上,然后把这只麻雀拿到上面放着吸水。

“我们不能带它回家。”张森似乎在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她的想法,“它万一有病怎么办?即使没病带回家后,它如果到处飞,家里地上、桌上、床上全是鸟屎,抓都抓不到它,你想过没有?”

“可是放在这里会被流浪猫吃掉,那只小三花你是知道的吧?它们专门抓鸟。”她让张森去家里找出一个外卖的塑料饭盒,可以垫一些纸,把鸟放到更高的地方。

“等它好了,它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吗?或者飞到我的窗前?”

“你知道吧?麻雀是最笨的鸟,基本上没有记忆,不懂感恩,更别说懂得回来是什么意思了。”张森的口吻冷静又带着某种轻蔑,就好像是在说她一样,打了就忘。

“你放到灯的上面,那里有灯发出的微热的光线。”她帮他扶着下方的椅子,让他能够更稳当地站着把鸟放在猫找不到的高处,那里还能避雨,是最安全的地方。那里光的热度足以把它翅膀上的水分烤干。他们都站在下面往上看,看这个饭盒能保持多久,会不会因为自重太轻被风吹倒。从下面往上看,根本看不见塑料盒里面的麻雀。这样猫也看不到了吧。

她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心里记挂着那只受伤的麻雀,或许它真的能活蹦乱跳起来,就像她小的时候,她母亲总是形容她的眼睛水灵灵的、一眨一眨的,就像麻雀的眼睛,乖巧、可爱。

凌晨六点,她看了看表,继续躺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她又看了看表,六点三十五分,她一直没有彻底睡着。她打算起来穿上衣服去看看昨天晚上他们救的那只鸟。

张森还在呼呼大睡,每次他在睡觉的时候,她就没办法拉开衣柜找衣服,不能开灯,也不能拉一点窗帘,这些光线都会让张森从梦里醒来,然后心情烦躁。所以她每个晚上都要提前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

清晨的时间,没有什么人用电梯。另外两个电梯,一个停在三楼,一个停在了十七楼,只有最右边的那个电梯带着箭头,她看着那个数字在慢慢变小,电梯在降落,然后“叮”的一声,停在了她的楼层。

里面是那个那天她在楼上看到的跛脚的单身女人,女人带着两只跛脚的狗出门,她仔细地盯着这两只狗,她发现这两只都不是品种狗,是收养的流浪狗。

两只狗穿着带有反光条纹的胸背,她看到其中一只狗胸背的颈围很大,大到明显它像是穿着其他大型犬的胸背。

她又抬起头来看了看跛脚的女人,女人也笑了,看了看她。她看到这个妇女的脸浮肿得厉害,应该是刚做完什么医美,打完肉毒素造成的?还是昨晚喝水喝多了,属于浮肿体质?直到她看见这个女人的左眼角处的瘀青。

或许是撞到的吧。她想。

“你们家那只在婴儿车里的狗怎么没出来?”跛脚的女人并不惊讶这样的问话,院子里所有人都认识自己,也都听说过她家的事,八卦总是会传很远。

“它刚做完手术,在家休息呢,后腿又骨折了。”

骨折,听到“骨折”这两个字的时候,她不自然地想到是不是和人一样,被打了才会骨折。但是这个女人总是独来独往,应该没有成家,或是即使成了家,也离了,所以才一口气收养了三只狗,人的命运就跟他们养的狗似的,这个女人应该是想给这些可怜的流浪狗一个家。

“年纪太大了,就老骨折,跟人一样。要吃软骨素。”

电梯到了,她撑住电梯门让跛脚的女人先走。她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她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她想到底是狗狗先跛了脚,还是她先跛的脚,还是说她只收养腿脚不便的狗。

物业经理站在门口,看见她们出来拿着对讲机迎了上来,指挥她们从另一个门出去。“前门的玻璃碎了,不方便走了。”经理用身体拦住了她们。

“是有人跳楼了吧?”跛脚的女人似乎在她的一生中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她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物业经理毕竟想要掩盖什么。

女人站在那里望了望,她也随着女人的目光望去,发现年前放的那几盆硕大的黑金刚橡皮树正好把现场遮住了,她只看到碎了一地的玻璃碴。

女人并不真的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像她那样。女人转过背,又一瘸一拐地转过头,自顾自地说道:“那我今天就去车库里遛狗吧。”

消息在物业群里传得很快:韩国人,三十二岁。早上,从十三楼跳下来。窗子没办法打开,把身体硬塞出去的。下了大决心。心理有问题。四个方位,一定要选择入门处。脸朝下,左臂与身体分离。距离他的身体大约有三米远。

 

退出群聊。很奇怪,她想不到她是否有在楼道里碰见过这个韩国人,或许吧。她还想起了前段时间在昌平看到的一棵硕大的橡树,它们周围牢牢地围了一圈的金属支撑物,甚至有一部分金属都深深地扎进了那棵树干里,树皮露出稚嫩的里肉,颜色慢慢沉淀下来,已经无法恢复成原来的颜色。你能看见时间在伤口上留下的印记,在树上都没有办法抹去。那些三角的支撑杆,都是用来维护这些硕大的橡树的外观的,为了保持它们挺拔的形状。对了,还有昨晚他们救的那只麻雀,它是不是已经飞走了?

她看见餐桌上放的粉色郁金香还有那瓶未开封的劳拉西泮。她深呼了一口气。她说:“呼吸。”

蒋在,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等。出版小说《街区那头》《飞往温哥华》,诗集《又一个春天》。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钟山》之星”文学奖、西湖新锐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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