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速递 | 刘荣书最新长篇小说《信使》出版

文化   2024-08-16 09:00   天津  


《信使》

刘荣书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24年7月



内容简介


刘荣书《信使》--创作谈

《信使》讲述了一个生动曲折的案情故事,通过对一桩陈年旧案重新走访与追索,各色人等相继出场。女主人公江一妍在即将举办婚礼前突然决定返回曾令她伤心欲绝的故土——黑山县,她的父母都死于当地的一桩大案之中——风河谷案,想同过去的生活达成和解。侦办警察曹河运,虽然通过此案的侦破获得了晋升,却从此背负上了沉重的心灵包袱,希望通过对当年案件的再次梳理、侦破,将真凶缉拿归案。当所有的案情都指向了当年送信的男孩儿——“黑暗信使”时,故事却出现了反转,此“黑暗信使”却是“光明信使”……



作者简介


刘荣书,满族,河北省滦南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多种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党小组》《望烽烟》《一夜长于百年》,中短篇小说集《冰宫殿》《追赶养蜂人》《溯河春醒》,其中《党小组》被改编为谍战剧《前行者》,《枪毙》《扯票》等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



内容选读


第六章  男孩儿与信使

男孩儿在夜色中奔跑。没有人会看到他。

他累极了,汗水湿透衣背。黑山镇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他却不敢停下脚步。一种逃离的意识驱使着他,使他觉得离黑山镇越远,越多一份安全感。

镇上有人被杀的事,早些日子他便听说了。还曾和同伴儿相约,两人共骑一辆自行车,会合一拨山呼海啸的同龄人去那里看个稀奇。当然,他们什么也不会看到。一场洪水,注定会将一切篡改……直到开学后的某一天,他从同学的嘴里听到了一些不祥的传言。

你们知道那个被杀的女的,是谁的妈吗?是江一妍的妈。江一妍是谁呀?就是“六一”儿童节,表演独唱节目的红裙子。你不是说,长大后想娶她当媳妇吗?

同学的话令他生厌,却让他猛然警醒:那个女孩儿的妈妈死了。她的妈妈被人杀了……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由衷的难过。就像当年,自己的妈妈去世时那样难过。这种难过,又掺杂了一点儿担心。后来,又过了一段日子,他又听到了另外一些传言。

我说李国栋咋没来上学呢,原来他死了,掉下水道淹死了。他就是那个去江一妍家送信的人。因为他,江一妍的妈才死了。听说,李国栋的爸爸是杀人凶手,也被抓起来了。

这样的话,令他深感震惊的同时,也感到不安。他虽一时难以判断传言的真伪,却清醒地意识到,这些传言的指向有着非常凶险的意味。他不由想起了这样的一幕。

那天下午,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无聊地玩着布袋里的玻璃球。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争吵声。压抑而隐秘,好像唯恐被别人听到。他不以为意,因为爸爸每次和继母吵架都会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展开。莫名地爆发,又会莫名地结束。后来,又从客厅里传来一记尖利而沉闷的声响,像有人重重摔倒在地,伴着器皿碎裂的声音,随后,便结束了。他轻轻地叹气,仍旧不以为意。只过了片刻,屋门被猛地推开,他的爸爸从门外走进来,手上捏着一张纸,边走边将纸叠成一个方形的纸块。那是一种奇怪的叠法,类似男孩儿经常玩的那种“纸斗”的叠法。只不过,“纸斗”是用两张纸交叉叠成,而爸爸手里只有一张纸,看也不看,左叠右折,便成了最后那种样子。他好奇地看着他,见他的眼镜片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纹,脖颈处的一道抓痕正在往外渗着红红的血丝,不由愣住。爸爸拽了他一把,动作急迫。他手中的布袋散开。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如水银泻地,在水泥地上发出弹跳的脆响。

“你把这个,给我送到福海路去。福海路知道吧?就是我带你吃过肉饼的饭店四部的斜对过儿,紧挨着修车铺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的门口,有一棵海棠树。”爸爸将那个方形的纸块塞到他手里。语速极快,又小心翼翼地吩咐道。

他记得饭店四部,那里的肉饼特别香。他也记得那家修车铺,因为他曾经和伙伴,趁一脸胡楂的修车师傅不注意,从那里偷过自行车内胎,割成一条一条,用来做弹弓。至于门口长着一棵海棠树的人家,他却从未有过留意。

“记住了吗?”爸爸问。

他点头。

“快去。赶紧送过去,可不能耽误了。必须交到那家的女主人手上。”爸爸说完,匆忙走了出去。

他将小小的“纸斗”拿在手中,这才明白,那并非一种玩具,而是一张写了字的纸条。他忍不住想要拆开来瞧瞧,又想到爸爸之所以会叠成这种形状,想必是不想被人看到。他想到了鸡毛信,想到电影中种种传递情报的方法。作为一个“实诚”孩子,又被爸爸如此信任,他便再没有偷窥的理由了……他将皱巴巴的短袖上衣穿在身上,手里攥着那份“情报”。现在,他已确认那就是一份情报。

他经过客厅,见一地狼藉。一只杯子翻倒在茶几上,另一只杯子在地上摔得稀碎。一只粉红色塑料拖鞋倒扣,上面沾满沤烂的茶渣。茶水形似一摊尿迹,在水泥地上划出拖痕。一些纸张,散乱堆放在墙角的书桌上。随着电风扇的转动,微微地掀动。桌子下散落着一些撕碎的纸片。卧室的门虚掩,半截珠帘晃荡。从爸爸和继母的卧室里传出一种更为奇怪的声响。那是爸爸的喘息声,混合牙齿咯咯打战的声音。循声望去,他看到继母在床上躺着,两腿分得很开,身子不停抽搐。他趋前几步,凑到门边,见爸爸半跪在床头,膝盖抵住继母的上身,使她勉强能够坐着。她的嘴角不时有口沫溢出。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爸爸伸手,试图将一块毛巾塞进她的嘴里,好像唯恐她崩坏了牙齿;又好像要堵住她的嘴,使她不能呼吸。他害怕起来,刚想问一声,见爸爸抬头,羞恼地瞪着他,冲他做了一个走开的手势。

他不安地走在路上。脑海中时时浮现继母挣扎的惨状,以及爸爸仓皇的应对。在他的意识里,爸爸对继母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他或是打了她,或是冲动之下,欲加害于她……到了后来,他就不再去想这些令人不安的事情了。他顺利地找到了饭店四部,却没能顺利找到那家修车铺。他并不知道,修车铺已在半个月前搬走。饭店四部的斜对过儿,分布着五六户人家,全都是高大阔气的砖房。他小小年纪,便已知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不会是贫贱之辈。断不敢随意打扰。况且,爸爸对他的差遣,在他的感受中有一种神秘的味道。他便觉得,更不能被人轻易识破……他心机不浅,不会盲目敲门。至于一棵树——他只能分辨杨树、柳树、槐树这些北方常见的树种,连苹果树和梨树也分不清楚,更何况海棠这种少见的树种了。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树呢?开啥样的花?又会结啥样的果?他这样想着,手抄裤兜儿,在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来来回回兜了两圈。就在这样的游逛中,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好在,排除掉门口没有树的几户人家,只有两户人家的门口,长有两棵身份不明的树。他踢飞一颗硌脚的石子,喊住一个骑车经过的人,指着一棵树问:“嗨,嗨,那是海棠树吗?”那是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他叉腿停住自行车,奇怪地看男孩儿一眼,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容:“小兔崽子,有这么跟人说话的吗?”骂完了他,抬头看看,“那不是一棵山楂树吗?哪来的海棠树。”男孩儿狡黠地笑了,目送骑车人离去。他聪明地排除了对一棵树的怀疑,从而确认了另一棵树的身份。当他站在那棵海棠树下,跳脚,从树的阴影中,捋下一串小小的青色果子,放在嘴里尝了尝。随即皱紧眉头,“呸呸”吐掉残渣。他抬手抹抹嘴角。从容不迫地站在那户人家的门口,好像即将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抽出抄在裤兜儿里的左手,将那户人家的屋门敲响。

门廊里的灯亮了,晃了他的眼。屋门从里面快速打开。在他眨眼之际,就像经历了一个幻梦,他看见,那个曾经在舞台上见过的女孩儿,穿着同样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化着同样的妆容,站在他的面前。她审慎又骄傲地看着他,问了句什么。他竟然忘了回答。一只狸猫从两人脚下钻过,疯了似的窜到院子里。女孩儿娇嗔地骂了一声,闪身回屋。一个腰系围裙的女人来到门口,用围裙揩着手,和颜悦色地问他道:“你是谁呀?”

他这才如梦方醒,将手伸入左侧的裤兜儿。裤兜儿里有一枚一分钱的硬币。他眨了眨眼睛,将硬币放了回去。变魔术似的,他又将手伸入右侧的裤兜儿,摸出一个硬板板的“纸斗”。拘谨地笑着,低头看看,再次眨了眨眼睛。忽地发现,那并非爸爸交给他的所要递送之物。他倒了一下手。“纸斗”掉落在地。他再次伸手,去右侧的裤兜儿掏摸。除了一片纸屑,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找见。这才慌张起来,将两个裤兜儿摸遍,兜布也翻弄出来。

他记得,出门之际,他先是将爸爸交给他的东西攥在手里,后又放入左侧的裤兜儿。又觉得,另一只“纸斗”有些碍手,唯恐混淆,他便将它放入右侧的裤兜儿。这样,他才感到踏实。而在其后的时间里,他抄着裤兜儿,无精打采地走上一阵儿,便会甩开双臂,蹦蹦跳跳,加快赶路的步伐……那个他所要递送的东西怎么就不见了呢?

女人耐心地看着他,最终不耐烦起来,问:“你到底谁家的?来这儿干吗呀。”

他的额头浸出细汗。抬眼,闷声说:“我爸,叫陆家良。”

女人愣了一下。

“他让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啥东西?”

“一张纸。或许,应该是一封信。他可能想告诉你点儿啥,写在了纸上。可咋就找不到了呢。”

女人的脸上划过一丝轻蔑的微笑。随即脸色一沉,不屑地说:“不用了,我知道了。回去跟你爸说,我家的事,不用他操心,不要再烦我了。”说完,转身回屋,“砰”一下关了屋门。

男孩儿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满惶惑和不安。他想,等回到家,如果爸爸问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是撒谎,还是将实情告诉他?

好在,那是一个值得庆幸的夜晚。家中无人。爸爸和继母都不在家。客厅里整洁如初,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到了第二天,继母回家了。她神色憔悴,却保持了和以往同样的沉默与安然。傍晚时分,爸爸也下班回家了。见了他,低一低头,脸色虽有些难看,却并没向他问起过什么,甚至连平日里的一句玩笑都没有。随后,过了数天,也一直没有问过。这让男孩儿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那天下午,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可怎么说,在当时,这个男孩儿却心里明白: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沉默无法掩盖真相,也无法更改事情的结果,那天傍晚,出现在江一妍家门口的男孩儿,是自己,而非那个他曾经的同学李国栋。听着同学们乱纷纷的议论,他有时会忍不住想要辩解几句,想要纠正这明显的错误,却忽地,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慑住。

他无法忽略这样一个事实:那个被杀的女人,那具传说中烧焦的尸体,应该和他、和被他弄丢的一封信有关。

男孩儿蔫蔫地打不起精神。他趴在课桌上,像是睡着了。讲台上的老师以为他又在偷懒,悄悄地走近他。这才发现,他脸颊通红,睁着眼睛,眼神空洞。老师吓了一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贴了贴自己的额头。“没发烧啊。你咋了陆小斌?你可别吓唬我啊。你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回家躺着。”他没吭声,身子动了动,将脸转向一旁,仍旧趴着。

放学的铃声响过,男孩儿疲沓地出了校门。他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岔路口停下脚步。稍有犹豫,像一匹奔马撒腿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现在,男孩儿跑上一个土坡,停在那儿,微微喘息。呆呆地朝坡下张望。星光弥漫,夜幕低垂。浩瀚植物静默如汪洋,显得深不可测。他觉得自己迷了路。在他数次往返黑山镇与长旗镇的路途中,好像从未经过这样一个土坡,也从未见过这样一片被月光浸泡的玉米地。他并不觉得害怕,顺势在一道土坎上坐了下来,揉着酸痛的小腿。看见玉米地中央,两条发白的小路如神迹,劈开月光的潮水,朝远处延伸。他嗅着鼻子,像一种忧伤的感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植物的清香。秋虫唧唧,汇成起伏的交响,忽而浩大,忽而低浅。他侧侧身子,将书包枕在头下。路面上的浮土依旧有着阳光的温热。他很快睡着了。

 

男孩儿敲开姑姑家的院门,那时天色已经放亮。姑姑披衣开门,见他浑身灰土,衣服都被夜露打湿,吓了一跳。男孩儿好像仍未从一场梦游中醒来,疲惫地对他的姑姑说:“姑,我困。我想睡觉。”

整个白天,他一直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熟睡。直到夕照临窗,厢房里变得闷热。听到屋外传来姑姑和爸爸的争吵声。

“这孩子真的没法儿跟你过。你们对他做了啥?让他一个人跑了三十多里,蹚黑跑到我这儿来。”

“我整整找了他一宿。谁知道他跑你这儿来啦,把人都给急死了。”

“想带他回去,你得问问孩子愿不愿意。”

“不愿意也没办法,总不能跟你过一辈子吧。让我们爷儿俩单独说句话……他要真不愿意,就在这儿多住几天。”

那一晚,爸爸留宿姑姑家。父子二人同宿一室。男孩儿持续昏睡,始终没有说话。到了第二天早晨,爸爸急着要赶回黑山镇,只能将他叫醒。

“那天,啥事也没有……”爸爸尴尬且小声地说,又唯恐他听不懂,再次解释道,“那天,我让你给别人送的东西,你送到了吗?但是,真的啥事也没有。”

男孩儿呆呆地坐着。嘴张了几张,忽然撒了个谎。

“我把东西交给她了。”

“交给她了……交给她了也没事。她都说啥了?”

男孩儿想了想,将女人当时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他的爸爸。

爸爸呆呆地听着,好似暗中松了口气,长长地叹息一声,将他搂在怀里:“我知道昨晚你为啥跑到这儿来。你别害怕,真的,啥事没有……记着,这件事,别说出去就成了。别跟任何人说,包括你大姑,你谢阿姨……说出去,咱们爷儿俩就会有麻烦。”

男孩儿的身子在发抖。他所遭受的恐惧,好像对爸爸没有任何触动。在男孩儿的意识里,爸爸所说的“咱们”二字,无疑给他带来无形的压力。承受这压力的同时,他还要独自承受撒谎所带来的痛苦。若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爸爸:他弄丢了那封信,并没有安全递交到那女人手中……又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呢?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爸爸却松开了对他的搂抱。

“别想太多,真的没事。要不,今儿个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他紧张起来,慌乱地摇头。

“好吧。不想回去,那就先在你姑家待两天。上学的事,过几天再说。”

爸爸走了。男孩儿怀揣双重的秘密,独自留在长旗镇。他在这里借读了半年。直到新学期开始之前,他提出愿意留级,重新回去读书。

他之所以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是这里的生活实在乏味,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始终放不下对那女孩儿的牵挂。他的牵挂,有着更为复杂的意味:担忧、好奇、甜蜜而怪异。女孩儿站在舞台中央,或站在她家门口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不断转化。他重塑了她的形象,却又毁灭了她的形象。他想接近她,心里的负罪感却又使他望而却步。

男孩儿在这样一种压抑而痛苦的心态中一夜长大,成了一个沉默的少年。他隐藏了自己的心事,像穿了一件隐身衣。更多时候,他扮演着隐晦的角色,站在暗处,观察命运多舛的少女。他跟踪她,在她经常出现的一棵白杨树下,用小刀刻下了她的名字。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动作。小刀戳破手指,鲜血灌注在生硬的字体间,却不会留下任何印痕。那个时候,他和她在同一所初中就读,因为留级,他比她低了一个年级。每天傍晚放学,他总是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过一条岔路,便开始朝另一个方向奔跑,那是与他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当时他在校田径队,日日不懈地奔跑,不会让人感到刻意,反倒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多么自律而刻苦的男生呀。他以训练之名,完成了对少女一次次暗中的护送。更像一个掉队的追随者,要用奔跑,拉近与少女之间的距离;他要用奔跑,洗脱自己所背负的愧疚与自责……这苦痛而变态的情愫,一直到女孩儿上了高中才有所减缓。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追不上她了,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脱离自己的视线。

少女以骄人的学习成绩,在男孩儿面前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他停下追赶的脚步,甚而丧失了那种追赶的动力。他的学习成绩糟糕极了。初中毕业后,只能去一所职高混日子。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实在混不下去,中途辍学,回到了长旗镇。

他刚来双鸡山西城区街道派出所报到那会儿,年龄刚满二十岁。

主管领导和派出所的人打招呼说:“你多留个心眼儿,这人可是有些来头。”“有啥来头?”派出所的人问。领导说出一个名字。派出所的人听了,惊讶道:“来头可真不小啊。我们派出所,是不是也能跟着沾光?”“听说是这小子的后妈的亲爸爸,按辈分是他姥爷,跟上面的领导打了招呼。至于能不能沾光,那是人家领导的事。人家到咱这儿顶多落个脚。试用期满,肯定能转正,很快就会调走。”

双鸡山属于地级市。西城为老城区。一条街道的两旁,伫立着充满异域风情的老建筑。其中一座拜占庭风格的教堂最引人注目。与双鸡山毗邻的另一个县级市,是一个刚刚开放的边贸城市,基础设施落后,边境贸易尚不正规。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双鸡山成了违法交易的避风港。大量从事黑市交易的外地人,选择在这里落脚,他们以游客的身份,混迹西城,助推了色情与赌博的滋生,同时,也使这里成了一处藏污纳垢之地。

派出所的日常工作,大致分为两种。除了接待市民投诉、应对各种纠纷,便是以捣毁黑市交易窝点、查夜为虚,抓赌或抓嫖为实了。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况且背景复杂,陆小斌很难被带到后一种日常工作中去。和其他新来的人员一样,每一天只能做些琐碎的工作。而和那些新来的人员不一样的是,没有人差遣他,也没有人会对他的工作指指点点。所里的每一个人,看上去对他都很客气。他也心知肚明,有些不以为然。也曾有好事者旁敲侧击,探问他的来路。他却真的搞不清自己得到这份工作,爸爸在背后动用了什么关系。只是知道,他在姑姑家待了将近两年,已到散漫与放纵的边界,爸爸这才开始为他张罗着找工作。在可供选择的范围内,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当一名合同制警察。因为工作的地方离黑山县有点儿远,他想离家越远越好。另外,警察的职业确实是他所向往的。

他过于低调,有着同龄人稀缺的隐忍和沉默,待人接物秉持谦卑与平和的态度。当然,他的这种态度,没有半点儿精明与圆滑的表现,只是一种天性使然,会让人觉得,这孩子太老实了,甚至有些孤僻。他极少回家,参加工作后的半年内,即便中秋和春节,也一次没回去过。他主动提出在岗的要求,无意中成全了别人的愿景。他有自己单独的租住地,在一栋旧楼的顶层。沿着陡峭的扶梯攀爬到楼顶,他将那里稍加改造,添置了哑铃,吊装了沙袋。轮休的日子,便将过剩的精力全部转化为汗水。练累了,只穿一条短裤,站在楼顶边缘,如一尊临渊的雕塑,长久地朝远处眺望。


越过一片民居,教堂浑圆的穹顶清晰可见。更为旷远之处,黛色群山慢慢转化为一片苍茫暗影……这当然是在夏天。冬天,楼顶平台会被积雪覆盖。有人看见他在街上跑步,嘴里呼出的哈气,将眉毛和发梢冻成一道道冰凌。

他从未邀请过别人走进他的生活,别人也从未主动对他提出过邀请。与同事之间,除了工作,几乎没任何往来。他深居简出,自然在社会上交不到什么朋友。只是每隔一段日子,他会利用值夜班的机会,用单位的电话,给姑姑报一声平安——这才显示了他是一个正常的、渴望着亲情的年轻人。

他会打电话到姑姑家附近的小卖部。打通之后,小卖部的老板会对他说:“你先挂了吧,你姑还要等会儿来呢。”他则轻描淡写地说:“不用了。”端着电话,听着话筒中传来打牌或聊天的声音,觉得自己置身在那间杂乱的小卖部里。姑姑会一溜儿小跑地赶来。人未到,声先至。他沉住气,等姑姑喊出他的小名儿。

“小兵,昨天家里收到了一张汇款单,是你寄钱了吧?姑不缺钱。你说你才挣几个子儿啊,你想孝敬姑,现在有点儿早。”他将身子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瞄着天花板,说话的语气俨然不再是从前那个跟姑姑讨要零钱的孩子了:“姑,我一个人的工资咋花也花不完。不孝敬您,您说我又孝敬谁去?”姑姑说:“知道你出息了,能挣钱了,可也得知道攒着。”他说:“姑,我跟钱有仇,有了就想花掉。不给您寄点儿,恐怕一分钱也攒不下。”姑姑想了想说:“好,那我就先替你攒着。我还真怕你大手大脚,花钱没个品级。等攒够了,留着将来给你娶媳妇。”姑姑又小声地问他:“小兵,有人给你介绍对象没?”他笑了:“姑,我才多大点儿岁数呀?怎么可能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姑姑说:“你不小了,你都二十一岁了。村里和你一般大的小子,有的都快当爸爸了。别以为自己条件好,想头儿高。你也得想想,如果早点儿成家,有人照顾你,姑也就省心了。”他暗暗地一笑,却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听到姑姑问“最近,还回不来呀”,他坐正身子,咳嗽一声:“工作实在忙,姑,真的回不去。等有空了,我就回去看您。”

 

参加工作三个月后,试用期满。出乎别人的意料,他未转正,也未调离。秉持原来的品行,继续踏实做人。他难得的好人品,很难不被同事认同,开始被老警察带着,外出参加各种行动。对此,他虽有兴趣,却一时放不开手脚,仍像一个刚入行的新手。

他的性格,以及工作态度上的转变,有心人后来分析,应该是经历了一次“抓嫖”行动后开始的。

那位嫖客七十来岁,已是做爷爷的年纪,本不该被那样对待。其实,对他的定性,似乎也不该以“嫖客”来简单命名。接到举报后,一行人闯入酒店,只见这位秃顶老头儿裸着松垂的皮肉,一丝不挂地躺倒在床上。他的手脚被红色的绳带绑住,固定在床栏的四角,身体呈一个“大”字。他似乎刚刚经受了一场鞭刑,当然,不是那种皮开肉绽的刑罚。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纠结着亢奋、扭曲、痛苦等复杂的情状。鞭打他的工具,是另一根红色的绳带,攥在一位女士手中。那位女士,看上去十分年轻,目测只有二十来岁。穿一件垂到脚跟的貂皮大衣,红色的高跟鞋,红色的胸衣和内裤。整个场面,看上去更像一个奢华、怪异的游戏场景。

据老头儿说,他与这位女士,做的并非皮肉生意。“她是我干女儿,干女儿啦。”他嗓音沙哑,说话微微喘息,“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

“你们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喽?”警察哭笑不得。

坐在他旁边的女士一直在暗暗地哭泣。妆容凌乱。在警察的追问下,她张嘴“啐”了老头儿一口。刚想说话,却被警察抬手制止。

“你别插嘴,让他自己说,看他还能说出啥花样来。也真是的,抓了这么多年的嫖,也没见过你们这种玩法的。”

老头儿垂头丧气,咕哝着说了一些让人听不懂的粤语。警察一愣:“他说啥?”

“他说他有病,他真的病得不轻。”女士说着,好像受了天大委屈,号啕起来。用粤语骂了几句。老头儿示弱,偶尔回应。

警察听得不耐烦,冲那女士道:“说说你到底咋回事?咋就成了人家的干女儿?年纪轻轻,咋就不学点儿好呢?”

“她喜欢我的钱啦,认我做干爹。她说实习期间无事可做,非要陪我到北方来看雪。让我给她买貂皮大衣,还要买人参,说是送给她的导师。”

女士竟然是大学生的身份,这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警察想打电话,准备叫学校来领人。女士瞬间崩溃,险些给警察下跪。这次,说的就完全是地道的北方话了。

“警察同志,警察叔叔,求求你们,千万别给我学校打电话。那么一整,我这辈子就完了。我爹妈都没了,没人给我提供生活费,我一个人太难了,好不容易熬出来……以后我改,以后我重新做人。”随即,交代出老头儿正在从事的一桩非法交易,以求得到宽大处理。

老头儿被带出审讯室,嘴里骂个不停。都是听不懂的脏话,显得更加恶毒。随即,后脖颈挨了重重一巴掌。他缩缩头颈,可怜巴巴地瞅一眼打他的人。心有不甘,脱口又骂一句。巴掌如疾风暴雨,倾泻在他的头上。老头儿梗着脖子,起初还敢辩解,后来,干脆躺倒在地,嘴里发出沉闷的叫声。巴掌仍旧如疾风暴雨般落下。

大家看得有些发愣。见场面有些失控,两名同事这才上前,将打人者拖住。他却仍不肯作罢。直到有人喊一声:“陆小斌,你想干吗,想把人打死啊?”

他这才呆住,喘息着,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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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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