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现在时 | 路魆:写作是一件玄妙的事

文化   2024-08-02 09:01   天津  

《小说月报》2024年第8期封二专栏“作家现在时”刊登路魆访谈。


路魆,1993年生于广东。出版小说集《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刊。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等奖项。


Q:小说月报


A:路魆


Q

请您介绍一下最近读过的某本书。

A:大学时看过电影版的《隐墙》,至今念念不忘,最近终于读到原著小说,结尾引发的冲击力丝毫没有减弱,是关乎失去、毁灭和破碎的恐惧:不仅失去日夜相伴的动物,一个人长久以来的封闭生活也开始被迫解体,向外无限敞开。书中神秘的“墙壁”是无形抽象的困难,知道它存在,但不能打破它。书中最鲜明的痛苦,在于看着陪伴主人公的动物一只只死掉。如主人公所说,我们这些与动物为伴的人,很难想象假若自己先离开世界,独自生活在农场、峡谷的动物们会有多艰难。


Q

请您描述一下手头刚刚完成或正在进行的作品。

A:三月份完成的中篇小说《冰冷手卷烟》,是对卡尔维诺《烟云》关于“世界图像和表意符号就是烟”的一次理解,我在这篇小说里尝试变得“轻盈”起来。故事从庄深被哑弹炸伤开始,几经波折搬到一座无烟城市,以他在那里死去化为一缕黑烟结束。结尾在一种苦涩逝去的寂静中,庄深儿子模仿《童趣》吹烟戏蚊,“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将灵魂的本质理解为一缕缥缈的烟、一种困住生死的幻象。《童趣》后半部分写的是癞蛤蟆,蟾蜍在童年视觉里化身庞然巨物,恰好与我本期的作品《我蟾》呼应。相对而言,《我蟾》是一篇“滞重”的作品。可以说,这两篇作品在一轻一重之间,对《童趣》的童年精神的构成进行了详细分解。


Q

您是否有固定的私人写作习惯?

A:写作是一件玄妙的事。清晨空腹的时段以及每夜入睡前的寂静时分,是我大脑最轻盈、最清醒的时候。为了保持晨起的清醒状态,有时候我宁愿不吃早餐一直写下去。一旦进食,全身能量都用来消化食物,反而困倦,失去了玄思构想的内在冲动。味觉会影响写作状态,咖啡的苦味最适宜支撑写作时的外源性身体情绪;而嗅觉同样重要,气味醇厚的木质线香,会使人灵魂出窍,神游于外。说起来,我的诸多写作习惯让写作成了一件有着诸多限制的活动,有随时会被中止的危险,但也因此显得它很珍奇。



《我蟾》

路魆

禅寺里开满梅花。侧廊、前院、后院,到处都是人高的小树。我端着饭食,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崎岖的小径。水池里的乌龟一动不动,梅花落在它们的背上。在它们背上停歇的不只梅花,还有梅花之美的对立面。蠄蟝把乌龟当成石头,也蹲在上面一动不动,或者浮在池水里,那淡黄微褐的模样看起来像哪个坏孩子在池里拉的屎。白天它们一声不叫,可是到了夜晚——啊,师父们怎么睡得着呢?树下有几个网兜,网眼挂着湿青苔,大概到了夜晚,师父们终于不堪其扰了,大半夜恼怒地起床,蹑手蹑脚一起打捞蠄蟝,把它们扔到寺外。可是第二天,水池的石阶下,就漂满了一串串黑珍珠似的透明蛙卵。捞蛙卵,无疑是杀生,只好让它们在那儿漂着。不多久,卵孵化成一群硕大的黄褐色蝌蚪,部分成了乌龟的食粮,活下来的又在酝酿下一场大合唱,噪得连观音娘娘都捂上耳朵,噪得梅花都止不住飘落……

钟亭旁边有一棵松树,树下有一口水井。井水很满,离井口也不过十厘米的距离,水面触手可及。大钟背后有一堵白墙,写着一个硕大的“禅”字。学习拼音后,我发现在粤语之外原来有那么多同音字。第一次发现“蟾”与“禅”同音,觉得古怪又好奇,同音字之间是否存在释义上的互通呢?禅寺跟蟾蜍又有什么联系?后来发现了更多同音字:蝉、蟾、婵、禅。这四个字无论是普通话还是粤语,读音都一样。“妈,你的名字普通话怎么念?你没改过名字吧?”我小学时多次向母亲确认她的名字读法,生怕父亲娶她只是因为她的名字跟家族事业有关,要娶她回来做一位蟾蜍王后。但我猜父亲没有那么聪明。母亲名字里带“婵”,我绝不希望别人在“蟾”与“婵”之间找到什么隐秘的联系。嫦娥飞到月宫化作捣药的蟾蜍,蟾蜍又称为月精;婵娟古意为月亮,千里共婵娟;而且,这两个字还存在通假字的关系!真是一个令人害怕的联想。想一下,要是被一个精通古文、怀有恶意的同学盯上了,我们绝对逃不掉被诽谤中伤,他会转动那阴险的小眼睛,在汉字的发音和含义之间踏出一条血路,造谣生事,诋毁我们家名声:他妈的身体是蟾蜍的月宫!她在身上养蟾蜍!他们家的蟾蜍就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啊,谁又愿意费劲去琢磨“蟾”原本的祥瑞寓意?在这世上,它不折不扣是最丑的爬虫,连我也不由得忌惮几分!但我的母亲,她原本是我生命里最美的女人,肯定是长年累月宰杀蟾蜍才导致满脸黄褐斑吧。我看见她夜里偷偷涂面霜,涂完后把面霜藏在抽屉最深处,可是根本无济于事。只要不停止这种营生,我们一家三口都会越来越像蟾蜍。

我坐在松树下的石凳上吃饭。松针滴下清冷的露珠,滴在旁边墨绿的井口里,清脆叮咚。不一会儿,米饭也冰冷了。我一边咀嚼生硬的毛豆,一边抬头看墙上那个“禅”字,移动目光,描绘它的笔画:先从点开始,然后横撇,再竖,再点……描到最后一笔,“十”字中间似乎有一个石洞,将我的目光吸引住。我眯着眼细看:在笔画交叉处,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墙洞,一个拳头那么大,不是完全透光的,有什么东西将它堵住了一半。我放下碗走过去,用一只眼睛,去看那个洞——有一只橘黄色的眼珠子,在墙洞内三分之二处,与我对视,皱缩而鼓胀的白色腹部一起一伏。我停止咀嚼,浑身僵直,眨了一下眼睛。就在眨眼的一刹那,一条湿滑的粉色舌头突然向我的眼球射来。那只丑陋的东西以为我眨动的眼睛是虫子,吐出舌头,击中我的眼球。向后一个趔趄,我倒在井边,捂着眼睛,拿起碗要跑。临走时,我竟还想吃一口饭,可是碗里没有饭,只有一只大蠄蟝,肥肥胖胖,刚好塞满碗底。我手一甩,碗飞出去,碎了。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井水沸腾起来,一边冒泡,一边生烟,咕嘟一声,从井水里冒出一颗蛙头,两只小爪子扒着长有青苔的井石。接着,又咕嘟一声,另一只冒了出来,越来越多蠄蟝从井底冒出,肥嘟嘟的身体挤满井口,最后噗的一声,全涌到井外,四处跳跃。真是奇景!我靠着松树坐下,仿佛被摄魂。这时从松针滴下来的不再是冰冷的露珠,是一阵蟾雨,用手一摸,不,不是蟾雨,是一串又一串滑溜溜的蛙卵,被人当头浇了一盆糨糊似的。我冲向井边,把头塞进井口想洗掉这令人嫌恶的黏液。然而实在失策,我对身体尺寸失去了应有的把握,把头塞进井后,却拔不出来了,卡在古旧嶙峋的井石之间。头倒悬着,一只眼睛刺痛酸胀,另一只眼睛望着黑暗颤动的水面:群涌而起的蠄蟝正从那不知深浅、不知通向何处的井底冒出来,跳到我脸上,用小爪子钩着我的鼻孔、眼睑、嘴唇,还企图钻进去,以为我的七窍是通向地面的隧道。不能张嘴呼叫,一张嘴,它们就会趁机进入我的身体攻城略地。

直到一只手将我从井口提起来。“真不听教!”我看见厨娘气鼓鼓的脸。她斥责我把井水弄脏了,又说,井水不干净,不能直接喝。看见她,我多么高兴啊!我身上全是苔痕,失去血色,嘴里不断吐涎水——是中毒的症状!“我中毒了,快救我!”我对着厨娘哀求道。她把我带到茅厕,用肥皂为我洗澡。我瑟缩在角落里,只能看到半个世界,受到袭击的那只眼睛前方一片黑暗。渐渐地,另一只眼睛也失去了视力。

厨娘把我带回家,将情况告诉母亲。我也告诉母亲,我发现了蠄蟝巢穴,在井里。那个墙洞,是它们的瞭望塔。我误闯了它们的领地。我看不见母亲的脸。她撑开我的眼皮,往里面滴眼药水,给我的耳朵涂药。她没有骂我。我甚至怀疑,给我涂药的不是母亲。我还说了一句:

“妈,我好像在经历你说的那些夜晚。我朝那个洞一看,夜晚就来了……”

“你看见了什么?感觉怎么样?”母亲用一种陌生的声音问我。

——陌生在于,她从前不会这么问我的意见。

“我看见了……”我回忆道,“粉色的舌头……”

“舌头?”

“对。我看见了,眼睛就痛。”

强烈神秘、不堪入目的生命——如果我当时能使用这样的词,我会这么跟母亲说我看到了什么。但我知道这时最好只提及舌头,就像描述一头花豹,只描述它最明显的生理特征,即是它的斑纹,把真相留在联想的黑暗尽头。

眼睛遭祸后,皮肤也开始沦陷:额头、手臂、肚子表面冒出一颗颗脓肿。医生来看过,说那不是水痘,是过敏炎症,源头不明。母亲想以水痘为由,为我申请一段时间较长的病假,随后又因为害怕一语成谶,于是改口称我误触了有毒的漆树,浑身长满脓包。我见过同学误触漆树的过敏炎症反应,跟我现在的模样差不多。当时在禅寺背靠的那棵树也许不是松树,而是漆树,病症或许根本与蠄蟝无关。我不敢照镜子,长满脓肿的皮肤肯定跟蠄蟝一模一样吧!真是报应。

我的病床是一个热带花园,上面爬满又丑又笨的蠄蟝。我的梦,是它们最爱的花园一角,潮湿、阴暗,野草丰盈。这群机会主义者绝不会放弃我梦中的乐土。树根、水池、石阶,蛙鸣声声鸣残雨,分不清是树蛙在鸣,还是蠄蟝在叫。但我想啊,那些低沉一点的叫声,就是它们发出来的。它们的声音在交织,在催眠,催我入睡,催我做那些雨水漫漶的异梦。我很容易就睡着了,白天无事可做,而且在生怪病。我一睡着,残余的天光很快消失了,在梦里也看不见任何光。

父母一离开家门,潜伏的蠄蟝就跳上门口石阶,我听得真切又入神。石阶如一道道山梁,跃过去很容易,但也得费一点力气。先朝高处蹦一下,圆鼓鼓的身体恰好卡在石阶边缘,快掉下去时,用锐利的小爪子钩住石头,爬到下一个平台,这样走几步,停一下,像下一盘象棋,思考棋子的攻守走位。这时另一只蠄蟝已抵达客厅,它是领头的,知道我的房间在哪个方位。后面还有更多蠄蟝,拖家带口从禅寺的水井跳出来,大如拳头,小如绿枣。我的梦,有一种昆虫般的、盲目咸腥的气息,像是晃动的萤火虫,是灯下交尾的飞水蚁,吸引蠄蟝锐利贪婪的目光。要是我能变成一只小虫子,我要飞到蠄蟝眼前,勾引它吐出粉色舌头,将我裹住,吞下肚子。我在它的胃里滚,使劲踢,待腻了,就恢复人形,一下子将它的肚皮胀破。我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还有一双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了猪八戒吃的馒头是白骨精用癞蛤蟆变的。

眼睛恢复部分视力,我看着方形天窗,像一只躺在井底的蠄蟝,幻想跳出去。我是一盏最亮的青灯,即使什么也不干,只要活着,只要燃烧,蠄蟝就会看见我。它们绵绵不绝地从水井爬出来,总有方法翻过高高的禅寺院墙,穿过街道,出现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在那儿等着,等着我见证它们的神秘、它们的无言、它们的神出鬼没之技,只需等着就好了。被墙角挡住去路,蠄蟝会停住脚步,蹲在那儿不动,甚至一待就是几个星期。某个秋天清扫花园墙角,掀开湿漉漉的纸皮,夏天消失的蠄蟝竟然还在那里,身上落满灰尘和茸毛,犹如发霉的土豆。谁能料到它们能一动不动地在阴暗处活那么久。我跑去厨房拿铁钳,夹起它们甩到墙外。它们在炫目的半空中射出一股澄澈的尿液,噗的一声,落在别人家草地上。无论将它们从花园驱逐出去多少次,它们始终还会回来。

为了证实自己有招引蠄蟝的能力,一个暴风雨天,我想了一个办法,用竹竿把忘记收回来的灯笼捅破。灯笼破了,蜡烛掉了,父亲和灯笼工匠打电话,说明日去定做新灯笼。那天晚上,门外没有亮起的灯笼。我是一个诱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蟾时到来。果然时间一到,啪啪啪,又响起密集无节奏的掌蹼拍打声。它们来了,聚集在门外。但我不会让它们进来。

“哇,好多蠄蟝,哪儿来的?!快抓,快抓!”“嘘,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你没看到灯笼没亮吗?灯没亮,哪儿来的蠄蟝?”我在房间听他们说话,想象他们的动作。他们打开笼子,一抓,一扔,一起,一伏。没有灯笼,却仍有蠄蟝送上门,可见因为我,父亲从灯笼诱捕法的限制中解放了出来。他很快意识到,蠄蟝是奔着我来的,要不然,它们也不会麇集在我房门外。他还想以毒攻毒,用蠄蟝毒液治疗我反复发作的肿毒。用蟾酥治疗肿毒被证实是科学的,但直接用未经处理的蟾酥原液涂在患处,是一种有风险的土方法。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对蟾酥原液怀有一种巫术般原始天然的信任,说有人这么试过,治好了无名肿毒。“妈,我不想活活痛死。”我允诺父亲在我身上试验。母亲反对无效。

父亲进来房间。可是,一看见他,我的眼睛痛得更厉害了。他的脸是蠄蟝之王的脸,一条长长的粉色舌头藏在两排布满烟渍的牙齿背后。我大声地哭,不让他涂药。母亲只能亲自上手,尽管她一开始就明确反对这件事。“要不,还是找医生吧?”她坐在床边,握着一只蠄蟝,问父亲。“没事的,人家都试过。”父亲劝道。“那就试试吧。”母亲轻轻挤几下蠄蟝的耳后腺,白色的毒液渗出后,用父亲带来的滴管吸取一滴,挤在肿毒表面,均匀抹开。他们几乎把家里所有蠄蟝都采了一遍蟾酥,才把我全身上下的肿毒涂完。我浑身发热,倦意横生,又焦躁不安。疖子在吸收蟾酥,若我熬过毒素的副作用,到天明,我会变成一只箭毒蛙,一辈子带着剧毒生存下去。

“你是谁?”一个陌生的影子坐在床前。

我可能见到了阎王。

“还痛吗?”他用一根探热针戳一下我的额头。

“痛!”我甩开他的手。

痛是痛,但肿毒没有之前那么胀了,像烂果子那样凹陷扁平下去。炎症在消退。

“你差不多好了。”他又说,“想上学了吗?”

“不想。”

“确实好得差不多了,你们用了什么方法?”

这个人是医生,他无用的诊断给了我及时雨般的安慰。父亲没有露出马脚,说只是煲了一锅凉茶给我喝。眼睛虽说好得差不多,但看得还不算很真切,我怎么知道医生没有长着一张蛤蟆脸呢?诊断是对已有问题的重复。倒是听得很清晰,屋外食肆、田野和街道上,人们又是一片欢乐的声音,大快朵颐、奔跑、交谈。医生凑到我耳边细声说:

“到底是怎么治好的,你心知肚明。有事来找我。”

“我不知道。”

我伸手捏了一下医生的耳后,什么都没有。他不是蠄蟝,治好我的不是他。

当然,我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家庭秘密,一丝一毫都不会。如果我被医生拿来做一个蟾酥治疗成功的案例,挂在诊所墙上,我将永无翻身之日,一辈子当一只箭毒蛙,人们会不休不止地捕猎我。

为了检验我的男子气概和身体状况,父亲要我替他去一趟工匠那儿取灯笼。顶着满脸肿毒走到日光下,走到众人之中,跟男子气概有几分关系呢?还没痊愈就外出,只会雪上加霜。我说不愿意去,但父亲坚持要我去。好吧,闷热的春夏,穿上长裤长袖,戴一顶帽子,用围巾裹着脖子,围巾稍微往上提,遮住半张脸,我就这样出门去了。皮肤汗津津的,一颗颗肿毒如泡在酱油里的龙虱,令人痛不欲生,真是要腌死了,恐怕日光一照就会如爆米花似的炸开。我来到灯笼铺外面,但大门紧闭,于是又绕到侧面,在高高的窗前踮起脚,望进去:工匠坐在小凳子上,旁边是一桶油漆,他把刷子往里一蘸,再往宣纸灯笼上一涂一抹,没有工艺可言,更别说调和比例。

“喂——”我叫一声。

工匠一个激灵,手中的刷子一抖,油漆溅在他脸上。

“欸!是哪个?!”他扔下刷子,把灯笼踢一边去,定睛一看是我,又嗔怪道,“怎么突然来了?你爸呢?”

“我都看见了。”我说着,死死抓着窗棂不让自己掉下去。

“看见什么?你不懂。”工匠把窗帘拉上,悄悄开门叫我进去。他刷漆的那个角落处有不少绿油漆,像一片斑驳的绿血。我家所有的灯笼都是在这里生产出来的。而油漆,不过是从油桶直接取用的,根本没有调和一说。

“你爸怎么不来?”他问。

“他叫我亲自来,反正以后这个家也是我接手。”

“你才几年级?你要是说出去,你家的名声也就臭了。”工匠坐下来,把灯笼捡起,用刷子左右刷几下,刷平几处上色不均的油漆,“你虽年纪小,但家族大事也要懂,不要让它毁在你手上。”

“从来就没有什么蟾绿,对吧?”我问。

“别问我。我只拿钱办事。”工匠很快涂好一只灯笼,递给我,“金钱就是秘密。拿回去吧,继续做你们的生意。”

“要两只,还差一只。我在这儿等你。”

我坐在一旁,把灯笼举起来左看右看,没任何特别之处,只觉得味道刺鼻。父亲的诡计被我识破了,家里的蠄蟝绝非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更加确信的是,我果然才是活体的青灯,一个巨大的诱饵;在没有灯笼的夜里,从禅寺来的蠄蟝确确实实是奔着我来的,它们才是真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我们家赖以为生的肉用蠄蟝,一定来自某个可被找到的地方,所谓蟾绿和蟾时都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而编造的。

黄昏时分,人语渐息,行脚稀疏,我才走出灯笼铺的屋檐,走到大街上。我把两只灯笼挡在眼前,像个夜行青灯鬼,朝家里走去,一边心虚地想,难道那些人没有一眼就看穿这些劣质的灯笼其实毫无神秘之处可言吗?他们更应该研究一下,在诱捕一事上,为什么我比一只灯笼更有效,我跟蠄蟝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心灵关系?第一个猜想竟是复仇。蠄蟝向父母复仇,报复在他们后代身上。蛇出没的附近必有解药,我被蠄蟝惊吓发作肿毒,必然要在蠄蟝身上取得解药。一物降一物,在物的体内存在一种自我循环的相生相克,如阴阳,如太极。我不过是在禅寺吃饭多了,不时听他们聊天,时而佛,时而道,抓住一些模棱两可的道理,就连厨娘也能说出些深奥玄妙(也可能是凭空捏造、自我附会)的话来。

只要是在禅寺,一切不可解释的东西都能在天人合一与世道轮回夹杂的闲聊里找到指向。一旦心有悲伤,我就想起禅寺,那里是我唯一的退路,因为有厨娘在,她在厨房等着我去吃她做好的饭。可是,我又怎么能忘记在墙洞上见到的事呢?但我还没打算主动想起我看见了什么图像,它需要一种恰当而质洁的描述。记忆同时在退潮,回忆时的视线焦点也在后退,退到只能看见那只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的蠄蟝为止,那个视线位置很安全。在那个位置,它只能刚好朝我的眼球吐出一条粉色的舌头。

到家后,我把灯笼挂起来,傍晚还亲自点亮了它们,然后回到房间,倒头一躺,两眼一闭,两耳不闻。我本身即是一盏烛火,心中却长夜无明……这两盏诱捕蠄蟝的烛火,没烧多久就烧完了。肿毒消退后,皮肤不烫了,只留下一个个圆形瘢痕。我体内的毒火暗弱后,蠄蟝也不来了。我的床和我的梦,这个美丽的热带花园,已经凋零枯萎,转入一个冬季时期。有那么一两天,我们家因为食材短缺只营业到中午就打烊,但没冷清多久,食材又供应上了,食客再次寻味而来。对于我能招来蠄蟝,后来又失去这种神秘能力的事,父亲一直没说什么,或许这本来就不曾发生过。在我痊愈后,青色的灯笼重获诱捕蠄蟝的奇效,每天夜里,父亲和母亲又忙于在灯下抓蠄蟝。我早已知晓灯笼不能诱捕蠄蟝的惊人真相,我决心找到真正的蠄蟝巢穴。禅寺松树下涌出蠄蟝的水井,曾慷慨地向我展示过世界无中生有的奇迹,但又很快闭上了。它本来只有一汪泉水,本来就质洁无瑕。

他们要是再生一个孩子,我可能会得到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也可能两个、三个。父亲催母亲催得越急,母亲就越是想把她手里的刀子交给我,让我宰杀蠄蟝。这个家会不会出现一个新生命,取决于我到底有没有继承衣钵的能力,敢不敢下手杀生。我不是没有杀过生,但那并非什么愉悦动人的体验。很久以前,几个同学为了给大家的勇气排名,决定用石头砸小鸡。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巷子觅食,第一个同学自告奋勇拾起石头,非常准确地击中了一只小鸡。小鸡当场晕死过去,别的小鸡也接连倒地。他们把小鸡尸体塞进一个墙洞里,再用石头堵住,隐藏罪证。母鸡羽毛高高耸起,扑棱着翅膀驱赶我们。这时,我被推出去。如果把母鸡杀了,显然我将获得最闪耀的勇气勋章。我没有杀死它,至少没有当场杀死它,我只是朝它的肚子踢了一脚就落荒而逃。一天放学后,我看见那只母鸡在草地觅食,身边没有一只小鸡,屁股那儿垂下一根沾满灰尘的烂肠子。它没活多久就死了。我用最缓慢却最残忍的方式杀了它,意外地在同学中间获得了一些所谓的名声,由此产生的骄傲与自得之意短暂地掩盖了这件事本身给我带来的罪恶感。

那天母亲叫我坐在笼子前,把刀塞我手里,残害母鸡的罪恶感忽如大风拂尘似的完整地展露在我的心头。“我只要你宰一只,一只就好,给你爸看看。”母亲说。我握着刀子,手指发软,说:“只要宰一只,我就不会有弟弟或妹妹了吗?”“对的。”母亲说。我也想要一个弟弟或妹妹,这样我就不用独自一人了。可是一想起被砸死的小鸡,一想到以后万一弟弟或妹妹被别人欺负,母亲奋而反抗却同样遭受厄运,我的心就疼起来。是啊,为了保护他们,为了将未诞生的痛苦扼杀在诞生之前,我只能牺牲一只蠄蟝。母亲叫父亲过来,一起见证我的勇敢时刻。我咬着牙,暗示那双手不是自己的,抓住一只蠄蟝,举起刀剁下去。但刀拿反了,剁下去的是刀背——厚钝的刀背将蠄蟝的脖子砸出一道深深的血沟,半颗头碎了;眼珠蹦出眼眶,一截粉色的舌头从侧面吐出来;腹部受到挤压后,一串蛙卵从它的大腿间射出。

我呆住了,松开手,刀掉落,刀刃翻转向下,把我的脚趾割伤。我不觉得痛,我永远忘不了那股腥臭的气味,忘不了半颗头裂开的蠄蟝,身下拖着一串蛙卵,一路爬着、跳着,像一块湿漉漉的烂布在客厅四处挣扎,最后被恼怒的父亲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我的懦弱、迟疑与同情,将那种凌迟般的痛苦从一只母鸡身上延续到一只雌蠄蟝身上。“真没用。你们两个以后就这样相依为命吧。”父亲骂道。“谁没了你不行?走吧,走吧!”母亲嘴硬。“懒得理你。”父亲走出厨房。

母亲抓起我的手,到水龙头下冲洗,一边搓掉我指间的黏液,一边流泪,然后才想起我的脚在流血,跑去找止血贴。她哭到夜晚。无措之时,一张脸浮现我心头,是厨娘的脸。夜色中,我跑去禅寺找她。她在井边的松树下乘凉,望着皎洁的月色喃喃自语。没想到后半夜,这两个女人一起在松树下哭泣,哭一会儿,又哼起山歌,低语倾诉。她们有什么相互慰藉的办法呢?我是不知道的。松枝漏下的月光缓缓移动,照亮“禅”字上的墙洞,我望着它出神。一只蠄蟝冷不丁地从洞里跳出来晒月光,我立刻捂住眼睛,走到厨娘和母亲之间坐下,依偎着她们。她们一个胖,一个瘦,我想起燕瘦环肥,想起绿肥红瘦,想起天阶夜色凉如水,只觉得美妙,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们哭泣时,我全身皮肤泛起一阵阵本已消失许久的肿痛。

久而久之,父亲再没心思经营粥档了,莫名其妙地喜欢上独自旅行,有时只是在附近镇上溜达,有时出了省,后来听说他甚至出了国。他把老房子和蠄蟝粥档留给了母亲。没有父亲在也没关系,反正母亲一个人就可以撑起一个店。问题是,每次父亲远行后,粥档的食材就断了供应,灯笼不起效了,我也无法招来蠄蟝,然而他一回来,粥档又短暂地开始经营。“原来蠄蟝是奔着爸爸来的啊!”我跟母亲说。母亲点头说:“是啊,他一走,那只蠄蟝乸也走了。”我依然不知道蠄蟝从何而来。他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粥档生意的空白间隙越来越长。后来蠄蟝被列为“三有动物”,捕捉成了违法行为,母亲干脆放弃经营蠄蟝粥,关掉门面。然而,食客永不餍足,乐此不疲地探索冒险的饮食,蠄蟝粥从镇上消失后,河豚随后在他们中间风靡起来。白汁河豚、干烧河豚等等,又调动了他们的口腹。凭借多年处理蠄蟝的手艺,母亲向内行人学习处理河豚,后来与人合作,重新打开门店,做起河豚生意。

可以说,毒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家。

我身体里的蟾毒同样没有清除干净。每到潮湿的雨天,有时哪怕只是听见蛙声,或者想起久未见面的父亲,肿毒消退后留下的瘢痕就会隐隐作痛,如蛙跳似的微微抽搐,却无处可挠,仿佛千百只蠄蟝蝌蚪在皮下游动,张开椭圆带齿的小嘴,啃食我的血肉。仔细回想,肿毒疼痛的第一次复发,是在我第一次宰杀蠄蟝失败的那天晚上。痼疾般的思想与记忆,是引起神经疼痛的永久性过敏原。

我经常想,父亲和母亲也许已经离婚,只是从未告知我。他们一定认为我年纪尚小,等我再长大些,才有能力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河豚生意最兴旺的时期,母亲无暇照顾我,对我的顽疾也束手无策。她再次想到厨娘。厨娘几番犹豫后,决定瞒着禅寺来档口帮忙,方便照顾我。母亲对此感激不尽,要我认厨娘做干娘,我没有在口头答应,心里却像有了两位母亲。我问过厨娘,一边照顾师父们的素食生活,一边来粥档做荤食,对佛祖是否不敬。厨娘摇摇头,回答说,无论素食还是荤食,都是为了活着,人不活,佛不在。她希望我活着,活下去。尽管这么说,处理粥档食材时,她一定会戴上手套,以免接触血污,绝不会用沾染过膻腥的十指触碰供给禅寺的食物,仍怀着一种良心与戒律。

一个梅雨天,疼痛又发作,这次似乎到了不能活的地步,我想抄起小刀,把肿毒瘢痕一个个剜下来,看看底下住着什么危险的小怪物。痛到眼冒金星,看见蠄蟝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齐声鸣叫,满屋子都是跃动的身影。厨娘进房间来,把我拉到花园里,要我蹲在树下,跟着她的节奏呼吸:“来,看着我。像我这样,呼——哈——呼——哈——”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情练习瑜伽呢?我一蹲下就痛到抽搐。母亲在档口外招呼客人,对后花园里的痛苦充耳不闻,无能为力。厨娘似乎是我唯一的救星了。她一次次将我拽起来,要我蹲好了,末了还在我耳边说:“听我讲,这可是一种武林秘籍啊,你不想学吗?”当时我对武侠片充满了激情幻想,剧里的武林中人每次受伤中毒后,总会盘腿坐在山洞里运气疗伤。听厨娘这么一说,我心中那份行走江湖的情怀,竟然盖过了强烈的幻痛,在一种不真实的身体调度中,听从厨娘的命令做动作:先缓缓下蹲,两足分开,两膝微屈,略宽于双肩;双手置于小腹前,自然下垂,十指张开不抓握;头正,身直,稳住身体,放松呼吸,仰望天空。这无名的疼痛根本不受意志控制,别说行如风、坐如松,连有节奏地呼吸对我而言都是折磨呢,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撕裂肌肉。我一蹲,就痛到侧倒在地。

厨娘死死抠住我的双肩,把我按在原地,要我看着树顶,看着天空。她还在一边念叨什么,念的也许是诗,但听起来含糊不清,不像汉字发音。我问她念的是什么,她说不知道,只是传下来的某种口诀,只能发出一个大概的音调,当然也无法写下来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跟着念,坚持下去,疼痛渐渐消弭,燥热随之退去,一道气从脚底上升至我的头顶,灵魂在四分五裂后缓缓凝聚。

每次冒出疼痛发作的势头,我就跑到花园,在树下蹲着。特别是夜里,望着皎洁的月色,我感到身心尽归寂静。明明没有青灯,花园里的蠄蟝有时还会聚集在我身边。它们只是蹲在那里,没有打扰我,那种天然的蹲姿跟厨娘教给我的动作多相似啊!我家不仅有蠄蟝粥,还有蠄蟝功呢。

从广西看岩画回来后,一位师友给我找来一份图谱,说可能对我有帮助,上面有一段谱文。厨娘口中含糊不清的字词,这时一个个变得笔画清晰起来,获得确凿的音调:“月魄寒辉凝太空,蟾禅何故碍蜻蜓。绿波孕育藏真体,分洪谁晓潜阳生。元撑妙谛存大法,九五龙腾显元功。七七密意纯阳体,尽在朦胧寂静中。”这是武当太乙《蟾月图》的修真口诀,应该是一种气功,又名修蟾光,据传这种气功还有止痛消肿的功效。修蟾光,即练形,练的是蟾蜍的形态,吸收的是月魂寒精。

《蟾月图》里有八只形态各异的蟾:蹲、躺、跃……在它们上方,一位道人凌驾云端,神游物外。我想:也许厨娘也曾在道观做过饭,才从道士那儿学来这么一段气功吧?当我看到口诀中还有“蟾禅”一词时,顿觉惊喜,打趣想到,太乙真人是不是也曾向佛祖请教过人生真谛呢?是了,即使厨娘从来没有离开过禅寺,也没关系,只要在禅寺,佛也好,道也好,两者就像从天而降的雨水落在井里,与地下泉水汇合一样,最终在禅寺融为一体,在厨娘宽厚的心灵里聚成一眼新泉,向我汩汩涌出。

我像学习广播体操一样学习那套蟾姿。在我的疼痛越来越少发作后,厨娘离开档口,又回到禅寺给师父们全职做饭。厨娘很可能也不知道,她教给我的那套动作到底源出何处。至于“蟾姿”,也只是我捏造的一个词,与父亲捏造的“蟾绿”和“蟾时”一样,是我们父子共有的人生遐思。

离家四五年后,父亲终于回来。他不是以父亲的身份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位妇人,拥簇在他们身边的还有三个孩子。听到有人找,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出来接待。双方面对面坐着,得知家里不做蠄蟝粥的营生后,父亲先露出一丝讶异,很快又垂下眼,点点头:“蠄蟝粥确实不如蟾酥赚钱。”也是在这场交谈中,我才终于明白当年家里那些蠄蟝从何而来。妇人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第一年生了一个孩子,第三年又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位后来成为父亲第二任妻子的妇人,是当年为数不多率先养殖蟾蜍、提取蟾酥药材的个体户之一,她与我们家——具体是跟父亲私下达成独家协议,只为我们粥档供应蟾蜍活体。为了掩饰蟾蜍的独家来源,制造口碑神话,父亲捏造了一套不外传的神秘诱捕法。对此,母亲当然是知情的。

只是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份独家协议实在匪夷所思。第一,只供应一家粥档,肯定不如广开铺货渠道的收益可观;第二,将提取蟾酥用的活体蟾蜍,供给粥档吃,更是亏大本。我纳闷着,盯着父亲的脸,又看看妇人的脸,这么一来二去,禅寺墙上的黑洞突然在我眼前敞开了,回忆里的视线焦点向后推进——我再次看见,看见墙洞后,有一座院子,一株梅花树下,一男一女紧紧相拥,脸贴在一起,两条粉色的舌头像蜗牛伸出的柔软触角那样,缠在一起……就在那时,墙洞里的蠄蟝朝我的眼球吐出一条舌头,我就此患上反复发作的无名肿毒。那么,母亲对此知情吗?她偏偏在那天叫我去禅寺讨吃的。

母亲从厨房出来得太匆忙,完全没料到来者何人,手里还握着那把使用多年的小刀。交谈之间,我看见她的手在颤抖,抖得越来越厉害。这几年,父亲想起过我吗?我想出去见见陌生的父亲,或者阻止母亲接下来的某种行动,可是,我全身又痛了起来。我缓缓穿过厨房,来到后花园,蹲在树下——我种了一棵跟禅寺里一样的小松树——一边念诵厨娘教给我的口诀,一呼,一吸,万物归一。没错,我已是一只蟾蜍,姓我,名蟾;我蟾慈悲,我厌恶自己,又靠自己活下去;我瞪着眼睛,对人间毫无感情,元神归位,一切尽在朦胧寂静中。头上那片美丽无言的碧海青天,才是引诱我扑火趋光的青灯。当我鬼使神差地模仿蟾蜍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从身后某处,曲曲折折地传来一阵阵桌椅推拉声——杯盏碎裂声和男人、女人、孩子的尖锐哭声。



《小说月报》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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