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龙:是我写下了春生,还是春生写下了我? | 《春生》创作谈

文化   2024-08-13 09:02   天津  


引语

也许你们依旧不相信另一个春生的存在,你们会觉得这个故事有太多巧合,或者你们会觉得春生只不过是我的另外一个化身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故事讲完了,而两个春生也因此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新生。




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


丁小龙


丁小龙《春生》--创作谈

《春生》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两个主人公都叫春生,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又是隐秘的竞争对手。他们是彼此的影子,是彼此的光,也是照见各自人生的镜子。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各自的故事,也是我们这代人的心灵简史。我希望这个故事具有普遍性,带有象征意义,而这也是我创作的核心理念。

一直以来,我对“双生”主题的文艺作品都充满了热情,无论是电影《两生花》《情书》,还是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这些文艺作品从不同侧面探讨了存在的意义,探究了时间的奥义。更为重要的是,这一体两面的生活常常构成了某种关于时代与心灵的寓言。与此同时,这也与我的隐秘心事有关:假如世上有另一个我,他会过上怎样的生活?要是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会不会变得更好?

正是在这样的创作理念下,我写下了《春生》这个短篇小说。这个作品带着我的个人印记,但并不是所谓自传体小说。因为与袒露自己的往事相比,我更喜欢小说的虚构特质。不过,在书写这篇小说时,我常常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到底是我写下了春生,还是春生写下了我?在这种忘我境界里,春生就是我,我就是春生。这也许正是写作的魅力:因为创作,你让自己的人生获得了新生。这也是小说的魅力:经由他者的目光,你瞥见了自我的本来面目。



《春生》


丁小龙


镇子离我们村子大概有十里路。像其他学生一样,我和春生也是骑自行车去镇子上中学。刚开始,我们还有点兴奋,毕竟是离开了村子,不再受父母的管束了。后来,我们才逐渐意识到,离开了村子那个小笼子,我们却来到了镇子这个大笼子。

我被分到了初一四班,春生则被分到了初一三班。我们两个的教室只有一墙之隔,而给我们代课的都是同样的老师。与此同时,我们两个人的宿舍也只有一墙之隔。也许是因为同一个名字,我们的命运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所捆缚,两个人都无法挣脱。在我们四班,数学老师会经常把王春生的名字挂在嘴边,说王春生的数学是如何优秀,反应是如何灵敏,在课堂上是如何认真又积极。数学老师在夸奖春生的时候,好多同学都会看我,而我嗅到了他们眼中的讥讽与嘲弄。每次夸完春生之后,数学老师都会补充道,我说的是三班的王春生,咱班的王春生还得继续努力啊。也许老师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些看似鼓励的话,其实就像匕首一样插进我的心脏。我感受到了真切的疼痛与嫉妒。对于数学,我并没有什么天赋,只能靠埋头苦学。我从来不向别人请教问题,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笨拙。

有一次放学后,春生来我们班找我,而我当时正在为一道数学题而苦恼发愁。春生看出了我的困惑,于是坐在我旁边,开始给我仔细讲解这道题。原本复杂深奥的数学题,经过他的精彩演绎后,显得简单又清晰。说完后,他问我听明白了没有,我点点头,以示感谢。他笑道,笨蛋,以后有不会的题就来问我啊,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死磕。我知道他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笨蛋”二字还是揭开了我的伤疤,由此触怒了我。我喊道,你他妈的才是笨蛋!才是蠢货!才是傻菖!会做个题就了不起了啊,以后不要在我面前瞎显摆了。他被我的话吓到了,脸上是震惊与不解。骂完他之后,我背着书包离开了教室,把他撂在了原地。出了教室,我有点后悔,却又有些释然,甚至还有些复仇后的快乐。

我们有两天没有说话,也避免看到彼此,我以为会永远失去这个朋友,可第三天放学时,春生又来教室里找我,说今天是集市,问我有没有空出去逛一会儿。我说,我没钱,也没心情去逛。他说,你跟着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当时的我已经厌倦了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和咸菜,于是跟着春生出了校门,去了镇子上的集市。集市里有好看的衣服和玩具,可惜没有一样属于我。母亲每星期只给我十块钱,而这些钱只够两三天的伙食费,剩下的时间我都要吃从家里背来的馒头、咸菜。走了大概十分钟,春生把我领进了一家小餐馆,叫了两个肉夹馍和两份麻辣米粉。如今回想起来,那是在整个初中时期,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填饱肚子后,我们之间的不快也随着食物一同被消化了。

虽然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有着同样的姓名,但我们的性格却截然不同。我胆小如鼠,除了小学的那次打架之外,再也没有和别人发生过肢体冲突,甚至连普通的吵架也尽量避免。也许,这种性格的形成与母亲偶尔的歇斯底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每当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号啕大哭时,我都生怕她走极端,生怕她永远地抛弃我们。另外一方面,我又希望她离开这个家,把她笼罩在这个家的恐惧统统带走。为了讨她的欢心,我始终扮演着好孩子的角色,从不顶嘴,绝对服从。与我不同的是,春生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好恶,敢说敢做,从来不委屈自己。有一次,数学老师在课堂上解答一道题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告诉老师中间有个步骤是错误的。老师愣在了原地,没有理会他,继续讲解问题。春生又站了起来,说出了产生错误的原因。老师转过身,瞪着眼,把他赶出了教室,让他站在门口反省。春生离开了教室,离开了教学楼,直接回了宿舍。后来证明,数学老师确实做错了那道题,而春生是正确的。当我知道这个事情后,对他又多了一分敬意,也多了一些妒忌。

为了满足自己仅存的虚荣心,我只能在学习方面拼尽全力。除了数学之外,我其他的课程还算不错,尤其是英语,每次考试都能接近满分。我的总成绩基本上也维持在全年级前十名,甚至进过前三名。与我不同的是,春生的成绩忽高忽低,有一次得了全年级第一名,接下来又落到了五十多名。虽然我们两个人经常一起写作业,一起讨论问题,但我在心底还是把他看作自己的竞争对手。他的英语比较弱,每次向我请教问题时,我都是挑着给他讲,把他绕得云里雾里,就是不把最核心的道理告诉他。相反,他给我补数学的时候,却相当认真耐心,一直给我把问题讲清讲透为止。只要他的成绩不超过我,我就可以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有好多次,我都向神灵忏悔,希望神可以原谅我幽暗与可怕的心。

学校的冬天是最难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教室里没有暖气,食堂里没有暖气,而宿舍里更没有暖气。学校禁止使用电褥子,只有暖水瓶才能短暂地缓解这种冰冷到骨头里的痛苦。冬天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冬天的根扎进了我们的体内,开出了寒冷的花朵。冬天的夜里,我经常会做关于夏天的梦。最冷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听到死神在户外的呼喊与细语。有好几次,我梦见了死亡。

那是初三最煎熬的时期,我们的生活已经快要被寒冷与学习掏空了。“三模”结束的那个下午,春生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他说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再这样学下去就会发疯,就会死。我说我不能回家,因为父母不让我周中回家。春生说,憨憨,你就住我家呗,他们又不知道,回去我妈给咱俩做好吃的,美美地睡一觉。我摇了摇头。他说,我让我爸给咱俩零花钱,多好的事情啊,我可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呀。我点了点头,说,可千万别让我妈知道了,要不她又让我别念书了。春生笑道,那当然了,咱俩的秘密又多了一个。

路上,虽然天依旧很冷,但我们的心却很热乎。我肚子里的饥饿野兽在咆哮,似乎已经嗅到了热乎乎的饭菜。快要靠近村子的时候,春生突然喊道,咱俩比赛吧,看谁先骑到家。说完,他迎着冷风,吹了一声口哨,便从我的眼前冲了出去,把我甩到了后面。我也不甘落后,盯着他的背影,紧紧地跟着他。没过多久,他骑下了坡,从我的眼前消失。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于是推着车上坡,好不容易才熬完了这段艰难的路。当我站在坡上准备往下骑的时候,却听见了风中掺杂着求救的声音。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推着车子慢慢地下了坡。我一边下了坡,一边喊着春生的名字。等下坡后,我在路旁的沟里看到了春生,自行车压住了他的身体。那个瞬间,我居然没有多少恐慌,而是做好了他已经死去的心理准备。我已经不害怕看见死亡了。

春生并没有死去,而是摔断了左胳膊。在医院住了整整半个月之后,他的父母把他接回了家。在那半个月里,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我理应去医院看看他,陪陪他,跟他说说话,给他宽宽心,在艰难的日子里给他温暖与关怀。然而,即便我在心里无数次想到了他,终究没有去医院看他。我讨厌医院的味道,也害怕看见生病的他。

在春生回家后,我依然不敢面对他,也没有去他家陪伴过他。我总觉得他出事,和我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如果当初我劝他不要回家,如果当初我不和他骑车比赛,如果当初我给他好好补英语,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对此,我充满了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于是,我选择了逃避,选择了避免看见他。在他缺席的这段日子,我和其他人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了,而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投进了学习。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人的战争,而我没有任何输掉的资本。如果考不上高中,那么,我又得重新回到农村,重新被打回原形。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没有退路的人。

两个月后,春生再次回到了学校。经历一场病痛后,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在学校碰见我的时候不说话,脸上也没有多余表情。我知道自己曾经的冷漠伤害了他,在他需要我陪伴的时候,而我却选择了逃避,甚至连句问候都没有。我想要给他道歉,想要给他讲明自己的心路历程,但我还是怯懦了,还是无法面对他。在那段灰暗日子里,他和我都仿佛失去了影子。或者说,他和我站在河流的两岸,而河上没有一座浮桥。

中考结束后,我生了一场病,整日躺在家里的炕上,而春生也没有来看过我。我终于理解了春生当时的失落与难过。我不怪他,因为我已经没有资格要求他为我做任何事了。我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了。在这牢笼般的村庄里,我又感到了深深的寂寞,这里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过了一段时间,中考成绩出来了,我以全年级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上的重点高中鹿鸣中学,而春生考得并不理想,只能去上县里的普通高中。那一年,我们初中只有三个学生考上了重点高中。在之后的表彰会上,学校给我们三个人每人奖励了一千元,并且把我们的照片挂在学校的光荣榜上,下面还配上了个人简介。母亲比我还要兴奋,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熟悉的每一个人。

那个夏天,我没有见母亲掉过一滴眼泪;那个夏天,渭河的水位也没有越过水平线;那个夏天,父母承包了二十多亩瓜地,西瓜价格也比前两年翻倍,于是我们家赶上了好运气,赚了很大一笔钱。父亲雇人推倒了家里的泥瓦房,在原地盖起了二层楼房。那个夏天,我终于拥有了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也就是那个夏天,我的身体野蛮生长,体内的野兽常常在夜里独自嚎叫。在镜子中,我看见了陌生的自己。

在临近开学的前两天,春生再次出现在我的世界。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来我家。刚开始,我们没怎么说话,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他坐在沙发上,和我一起看完了一部香港警匪片。关掉电视后,我们出了门,步行去了后坡。一路上,我们时不时会说上两三句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聆听彼此的沉默。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终于站在了后坡最高的位置,而这里也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整个村庄的外貌,我们可以瞥见整条渭河的孤独。我们站在风中,聆听风的歌唱。沉默半晌后,春生说,以后,咱们都要考上大学,咱们都要去外面的大世界闯荡。我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远处的风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开学的时候,我爸开面包车送我,把你也捎上吧。我点了点头,感谢了他。

上高中后,我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的节奏,而眼前的世界也越来越开阔。在学习方面,我从来没有松过一口气,因为我明白这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方式。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一些,而我也不用再背馒头咸菜来学校了。与我不同的是,春生并没有完全适应高中生活,学业上也越发吃力。第一次全县高中统考,我排名第二十六,而他则排在了五百名之后。每次周末回家,我俩经常聚在一起写作业、看电视、下象棋,也时常去后坡的原野上漫游。也许是自尊心作祟,他从来没有向我请教过一个问题。我从他的表情中猜到了他在学习上遇到了很多问题。为了避免误会,我也从来不主动去挑明这件事。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了他因为解不出一道数学题而默默流泪。我给他讲解这道题,但从他的反应中,我知道他并没有完全听懂。也许是从那个瞬间开始,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把他看作自己的竞争对手。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高二下半学期的某一天。那天,春生的父亲在镇子上的超市采购日用品,突然因为心肌梗死而倒在了地上。等救护车把他拉到医院,人已经没气了。等春生从学校跑到医院,握住他父亲的手之后,他母亲才合上了他父亲的双眼。他的父亲没有留下半句话,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葬礼结束后,春生去了学校,办了退学手续。之后,他来到我的学校,和我道别。那个中午,我第一次在校外的羊肉泡馍馆请他吃饭。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过几天就去南方,他堂叔给他找的活,是在鞋厂打工。我原本想劝他留下来上学,劝他以后上大学。然而,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建议是如此的幼稚可笑。我说,你去了那边,记得给我写信啊,也可以给我家里打电话。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不知为何,我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落寞。

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两个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当他消失在街角,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不再是彼此的影子了,而我在以后的梦里也很少见到他了。但是,他留在我心中的那个空位置,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离开孟庄后,他没有给我写过信,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连着好几年,他都没有回过这个村子。虽然我时不时会想到他,但我没有主动去他家,也没有去要他的联系方式。我也知道,即便是给他打了电话,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于是,我们以这种不联系的方式产生了某种微妙联系。在心里,我始终为他祝福。

我的高中生活顺风顺水,即使偶遇风暴,最后也都有惊无险,平稳度过。我依旧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父母眼中的好孩子。我从来没有所谓的青春叛逆期——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的心就已经苍老了。我按照他们的期待不断地重塑自己,我早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心了。后来,我考上了省里一所重点大学的计算机系。虽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但父母已经相当满意,尤其是父亲,他专门为我摆了升学宴,亲戚朋友们也专程来为我庆贺。在宴席上,父亲领着我,给到场的每个人敬酒。到后来,我和父亲都喝多了酒,而那也是我第一次醉酒。也许是酒的缘故,我突然理解了曾经的父亲,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了,而父亲也越来越像我的祖父了。但是,我不想再重复他们的命运了。

我虽然报的是计算机系,但是上了大学后,才第一次接触计算机。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仅仅是因为我听说这是个热门专业,以后好就业,也好赚钱。后来在学习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个专业,当然,也没有足够的喜欢。从小到大,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喜欢的事情。我只是按照某种所谓的正确观念去塑造自己——我是大人的牵线木偶,我是自己的假面傀儡。有时候,我会想到春生,想到我们共同的过去。我想象着他在南方的生活。有时候,我会梦见他,梦见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皮囊,交换了彼此的人生。在虚妄的日子里,我可以感应到他的存在。

大三上半学期期末的某一天,我正在图书馆复习备考,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犹豫了片刻后,我挂断了电话。临考前的几天是复习的黄金时段,我可不想被任何无关的事情所干扰。几分钟后,我收到了对方发来的短信,问道,春生,你知道我是谁吗?尽管是文字,但我立即辨别出了文字后面的声音。对着手机,我看了几分钟,回复道,你也是春生,我现在有事,等会儿回你电话。放下手机后,我已经无心看书了,不知道如今的春生成了怎样的人。随后,我整理好书本,离开了图书馆。走到学校的花园处,我拨打了那个电话号码,而对方也立即接听了电话,说,春生,算你够哥们儿,没有忘记我啊。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又补充道,我腊月二十六结婚,你到时候回来给我当伴郎啊。我没有任何犹豫,说,好啊,这是我的荣幸。沉默了半晌后,我们在同一时间挂断了电话。

寒假,我在学校又待了六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泡在图书馆翻阅各种各样的杂志,释放一下前段时间备考所带来的精神压力。上了大学后,我并没有什么朋友,而图书馆是让我感到最舒适的地方。第七天,我倒了四五趟车,花费了四个多小时才回到孟庄。回到家后,稍作休息,吃了晚饭我便去村西头找春生。

看到我之后,春生先是一愣,然后走上前,握住我的手说,我们的大学生终于回来了,我的伴郎终于出现了啊。说完,春生把我领到了座位上,他则坐在我的旁边。闲聊了几句后,春生从茶几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从来没抽过烟,也不会抽烟。春生的脸色有点难堪,笑道,兄弟啊,你不抽烟,以后没法在社会上混啊。说完,他旁边的几个伙计纷纷点头称是,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锁住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转身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然而所谓的理性之手又拽住了我。我笑了笑,把接过来的烟放进了嘴里,春生则帮我点燃了烟。我猛吸了一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同时惹得他们笑出了声。接下来,我很快便掌握了吸烟的诀窍。当我想要努力融入他们几个人的谈话时,却发现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一直到婚礼,我才知道春生的新娘居然是我们的小学同学林采薇。小学毕业后,采薇跟着父母去了更北边的地方,因为她的父亲在矿场上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尽管很多年没见了,采薇的眼神也不再那么清澈,但我还是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只不过,我早已没有了心动的感觉。尽管自己是伴郎,但在整个婚礼的过程中,我的心已经飞出了这个村庄,飞向了更远的地方。

大学毕业后,我并没有马上去工作,而是继续留在本校读研究生,并不是因为有多么喜爱这个专业,只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因为学历高一点,竞争力也就大一点。我早已经从天真的浪漫主义者进化成精明的现实主义者。为了能够在这个城市扎下根,为了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我不能在任何一个环节掉以轻心,因为我没有背景、没有后路,所有的事情只能依靠自己。我曾经答应过母亲,等在城市里买了房,就把她接过来一起生活。从小到大,母亲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鹿鸣县了。我一直记得自己的誓言。我不会让她失望,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结婚以后,春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打个电话,谈谈他自己的近况,而我只是个聆听者,几乎不提及自己的情况。其实,他也并不关心我的近况,他只需要一个可以听他说话的“树洞”。结婚后的第二年,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儿子,我帮忙给孩子取了名字,并且做了孩子的干爸。春生再也没有去南方的工厂,对当年的经历也绝口不谈,只说那里不适合自己。和村里很多人一样,他承包了二十几亩地,开始种起了西瓜,过上了所谓的正常生活。有一次喝醉酒,他给我打电话,骂道,为啥你去上大学了,我却在这里过着狗一样的日子;为啥老天爷对我这么不公平……我并没有听完他后面的话,而是直接挂断了电话,关闭了手机。之后,我凝视着户外的夜色,似乎听到了远处渭河的浅吟低唱,似乎看到了渭河边的祭神场景。

年龄越大,心理时间也越迅疾。三年的硕士生涯很快便画上了句号,迎接我的将是未知的人生。不知为何,离开校园的庇护,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隐身人。毕业后,我去了一家知名的大型民营企业做软件工程师。对于计算机系毕业的学生而言,这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待遇不错,福利还行,也有一定的上升空间。当然,就像同行业很多人一样,加班对我而言已成为生活的常态。项目紧迫的时候,我会加班到午夜,甚至会超过凌晨一两点。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肉身,飞向了黑暗的高空,有时候会飞回到孟庄。刚开始的几年,我经常会住在公司,夜里醒来的时候甚至可以听见城市的哀鸣。躺在黑夜里,我常常回想起小时候躺在院子里乘凉,数着天上的星星的场景。那时候的时间如此漫长,那时候的自己还拥有着幻想的力量。如今的我,心里全是物质上的计较,眼中早已没有了星辰。我偶尔会想起春生,但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有时候,我甚至羡慕他,羡慕他住在乡村,羡慕他组建了自己的家庭,羡慕他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本心,而我呢,是一棵失去了根系的飘浪之树。

有一天晚上,坐在我隔壁的同事周清河突然摔倒在地,还没等救护车赶到公司,他已经断了气,离开了这个世界。前一个小时,我们还一起吃了晚餐,此刻他却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清河与我关系还不错,此前一直说自己受不了这份工作,说自己已经做好了离职的准备。如今,他真的离开了,不用再抱怨了,不用再苦熬了。在这个行业,因为过劳而猝死的事情时有发生,而更可怕的是,我已经在心底也做好了类似的准备,甚至买好了相关的保险,只为给父母提供最后的物质保障。其实,我也想要离开,想要开始新生活,但某种无形的东西将我紧紧捆缚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偷偷参加了两次公务员考试与一次事业单位考试,最后都在面试中被淘汰。我甚至参加了一次博士生入学考试,因为没有复习,最终连初试也没有通过。我想到了春生,想到了那个村庄,然而我不可能返回那里了,因为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但这座城市也不是我灵魂的栖息之地。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只是没有灵魂的空皮囊。在清河去世后的第三天,新招来的同事就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干起了他以前留下的活。

工作后的第五年,我在城东郊区贷款买了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精装房,我没有向父母要一分钱,也没有征求他们的任何意见。等我住进新房之后,便给父母打了电话,邀请他们一起来生活。一周后,母亲住进了我的新房,而父亲坚持住在村子里,说自己还有农活要干,说自己的身体已经长在土里了,挪不动了。母亲对我说,你不用管了,你爸就没有享福的命。说完,母亲便下楼到小区附近跳广场舞去了。

自从和我一起生活以后,母亲常常唠叨着让我结婚,而我常常以工作太忙为托词。其实,我并不是不想结婚,而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进一步说,之所以没有遇见合适的人,是因为我对人已经没有多大的兴趣了,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计算机上。更抽象地说,我是一个被工作掏空了灵魂的人。当然,我不能把这些话讲给母亲听,因为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堵高墙。我偶尔会在夜里听见母亲的哭泣声,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其中的缘由。有一次晚饭时,母亲说,只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我的人生才算圆满。我说,妈,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人生,你放心,我会好好给你养老的。母亲并没有接我的话,继续说,你看看村西头那个春生,人家和你一样大,娃都上小学了。我说,那个春生好,那你就把他当儿子吧。说完,我没有再吃饭,而是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第二天,母亲离开了城市,回了老家。

春节放假那几天,我收拾好行李,开车回到了孟庄。在路上,我看到了身材发福的春生。我和他打了声招呼,他走了过来,递了一根烟给我,说,咱们的研究生终于回来了啊。我点了点头,问他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他笑道,前几天和人打了一架,没啥事的。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的倦意,他又补充道,明天是咱俩的生日,你来我家吧,咱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过生日了。我点了点头,又和他说了些闲话,直到我们无话可说。我一直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视线变得模糊。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过生日了,要不是他的提醒,我已经忘记了这个特殊日子。

第二天下午,我开车去县城,专程去买了蛋糕,又在隔壁的书店买了五本书,打算送给春生的孩子。春生的父亲以前送给我的书,虽然快要被翻烂了,但我一直都珍藏在家里,作为记忆博物馆的一部分。我把车停到了春生的家门口,看着眼前的衰颓景象。以前那么阔气的二层楼房如今看起来却很低矮,甚至泛着阴潮的腐朽味。春生的母亲站在家门口,看见我先是一脸迟疑,随后便挤出了笑容,说,你是春生吧,都买车了啊,你都好几年没来我家了,现在外面干大事哩,把你婶婶都忘记了呢。说完,她领我走进了他们的家。

院内的花园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种西瓜用的竹竿。以前那群鸽子也早消失了,阴沉的天空只剩下几只麻雀。我带着蛋糕和礼物来到了他家的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片刻,春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精神涣散,眼神游离。他的身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酒味。我觉得这个家有点不对劲,于是问他,快过年了,咋不见采薇和孩子呢?春生苦笑一声,说,前段时间和我打了一架,她把娃带回娘家了,估计年下也不回来了。我没有再说话,而是打量着眼前的春生,但春生避开了我的眼神。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没有生趣的香港警匪片,就像小时候一样。这些年来,他说自己只喜欢这类型的电影,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变化,就像这个村子一样。

半个多小时后,婶婶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桌子上,同时给我和春生各准备了一碗荷包蛋,她也坐了下来,说,你们小时候一起过生日,你叔都会给你们准备蛋糕,今年婶婶给你们准备了荷包蛋,你们趁热吃。我感谢了她,默默地吃完荷包蛋。我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点燃蜡烛,接着和春生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各自许愿,随后吹灭了蜡烛。春生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摇摇头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其实,我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因为我已经瞥见了生活的本来面目。

过了一会儿,春生说,你看,外面下雪了。我和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外。雪从空中落了下来,我站在院子中间,仰起头,让雪融化在意识深处的森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没有忧虑的年代。我似乎听到了从时间尽头传来的回响——你是春生,我也是春生,我们都是春天的孩子。

 

故事讲到了这里,也许你们依旧不相信另一个春生的存在,你们会觉得这个故事有太多的巧合,或者你们会觉得春生只不过是我的另外一个化身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故事讲完了,而两个春生也因此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新生。


丁小龙,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文学作品发表在《当代》《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等国内多家文学杂志,总计百万余字,被多种文学选本与选刊转载。文学评论发表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国诗歌》《四川文学》等刊物。另有译作三十万字。入选陕西省第一届、第二届“百优人才”。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渡海记》《空相》。曾获首届百优优秀作家称号,第三届、第六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等多种文学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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