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 | 王威廉:远未完成的地球科幻

文化   2024-09-14 09:02   天津  


《科幻立方》积极在期刊出版与高校文学教育之间搭建有效沟通交流平台,助推青年写作的活跃性和新生性。科幻文学是“创意写作”的重要课题,自2024年1月起,《科幻立方》专门开设了《创意写作》栏目,发表高校大学生的科幻短篇小说。该栏目由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作家王威廉主持,每期围绕一个创作视角展开,让我们看到“创意是如何生发的,是如何落实的”。截至目前,栏目已刊发了北京师范大学段子期、刘十九,西北大学赵禹然,中山大学胡雨潇、林清穆的作品。未来,《科幻立方》将持续呈现高校新生代创作者的独特文学视角和才华,期待有更多文学新人从这里崭露头角,登上文坛。


远未完成的地球科幻

王威廉

一提起科幻,我们的大脑中总是先浮现出太空旅行、外星文明等等超越现实的意象。似乎不在这种大尺度上进行对未来的想象,就不足以称之为“科幻”。但实际上,我们依然对日日夜夜生活其上的地球所知甚少。当然,就地球表面而言,我们的认知已经达到了人类历史上的新高度。尤其是天空中密布的卫星,毫无死角地扫描着地球的每个角落,无论你是在海洋上漂泊,还是在高山上攀爬,你的地理坐标都会被瞬间捕获。这也给我们造成一种错觉,好像我们已经征服了这个宇宙中如此独特、如此璀璨的行星。但实际上,地球本身就是极为“科幻”的宇宙造物,人类只是看到了它的更多细节,而不是真正理解了它。

提起地球科幻就不得不提法国科幻作家凡尔纳的《地心游记》。该书于1864年首次出版,距今已经160年。他想象了地球的内部结构是中空的,里面有些区域符合人类的生存条件。其实,在凡尔纳之前,在很多国家的民间传说中都想象过一个地下世界。比如,中国民间信仰体系里的“幽冥地府”就位于地下。古人的这种想象显然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不妨说来自于对死亡的原始恐惧。暴露在外的尸体会引发强烈的死亡恐惧,所以人类将尸体深埋地下,并由此想象了一个与此在世界不同的世界,一个可怕的地狱。但在凡尔纳这里,他是以当时的地质学知识为基础,设想了一个地下存在的可能世界。根据我们今天对地球的研究,显然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在凡尔纳的一系列科幻小说中,这是极少数没有实现的预言,其他的诸如潜艇与登月等早已实现了。

人类目前对地球进行钻探的最深处已经超过了12公里,钻探地点位于俄罗斯和挪威边境的科拉,因此也被称为“科拉超深钻孔”。这个深度对于6000多公里的地球半径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已经有了很多奇异的发现,比如在深达7公里的地方发现了多种可以追溯到20亿年前的单细胞海洋生物的化石。还有不明所以的恐怖声音,被很多宗教分子认为是地狱存在的证据。继苏联之后,我国首个万米深的探井已经开钻,名为“深地塔科1井”,位于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应该很快会有新的发现。其实,未来人类若能够充分利用地热资源,在地的能源问题就会获得根本解决。

上述这些都是科幻写作的题材。进入21世纪以来,有不少科幻作品放弃了那种暂时无法实现的太空旅行主题,转而聚焦在地球主题上面。我至今还记得观看电影《万有引力》时的揪心与感动,那个故事没有什么奇异的设定,就是一场当代的太空灾难,但那种彻骨的孤独与落到大地上的踏实,让人忍不住落泪。电影《流浪地球》在某种意义上也属于地球科幻,将地球变成星际飞船,人类一定可以在宇宙中存活更久。

科幻设定有时过于宏大,反而让很多细节成了漏网之鱼。继续以《流浪地球》为例,其中有个细节让我念念不忘:谁生谁死靠抽签决定。当时观影时被大片的画面所吸引,未及深思,但过后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光这个细节都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所以说,科幻创意除了那些宏大的设定之外,也可以从微小的设定出发。尤其在纯文学跟科幻文学之间的交叉地带,很多细节经过嫁接与擦拭之后会焕发出崭新的光泽。那么,这意味着还包含另一种被忽视的科幻类型:以社会科学为基础的科幻,而不只是自然科学为主的科幻。

本期林清穆的小说《风中谷地》里边描写了一台“台风机”,故而引发了关于地球科幻的话题。期待有更多关于地球本身的科幻作品面世。


王威廉,作家,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著有小说集《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



“童话感”与“模糊感”

中山大学  林清穆

林清穆《风中谷地》--创作谈

故事构想

关于这个故事的灵感,其实在小说里还是比较明显的:日本排放核污水。作为从小生活在沿海地区的人,我的感触还是蛮深的。想好要写这么一个带有科幻性质的题材,那么具体怎么写呢?宫崎骏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动画人,他的作品伴随了我的整个成长过程,每隔几年再去看总会有不一样的理解。我记得那时候是正在校园里骑车,耳机里放的是《天空之城》的主题曲,我忽然就从谱面里找到了这样的灵感,最后决定写一篇像是《天空之城》《哈尔的移动城堡》那样带有蒸汽朋克表达的作品。

所以我在整个故事里的科技设定都是很粗犷的,就像文中提到的,更符合“钢铁机械的传统美学”,文中不管是“老伙计”还是台风机都是由大量的金属框架、缆线、管道和充斥其中的蒸汽构成的。由于最初构想的风格取材于动画电影,所以这样的科技设定带来的“童话感”也是我想去刻意营造的,为此,我还在小说里加入了一段描写南埠岛本地童话《鱼的故乡》的段落。通过这些描写,我想让读者视角的年龄感受更年轻一些,虽然小说里提供了一个年轻人,学徒的视角,他本身是一个年轻人,但我希望借助这些段落,将读者的年龄感知落在比学徒要稍再年轻一点的位置,差不多是在童话和现实的交界地带,一面有童年和少年浪漫气息的晕色,另一面又开始有了对社会现实的了解。这个年龄是很微妙的,环保领域里常说,我们要去思考,要把怎样的地球交给我们的下一代,而我觉得,把地球托付给下一代的时间,差不多就是上述的这个年龄。我并不会觉得谈论严肃的现实问题就应该用更成熟更全知的视角,更年轻的视角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童年少年的嘛,而这些事情,与他们更是息息相关的。

角色设计

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要角色:学徒和老师傅,我都没有为他们构思名字。杂志的编辑很负责任,当时她看完问我:这两个角色是不是要想个名字,我跟她说,我觉得还是不要有名字更好,可以营造这两个角色的“模糊感”。学徒、老师傅,这两个词实际上是身份的代号,任何国家、任何工坊里都可以有学徒和老师傅,这两个词本身是无国界的,它们所指代的,属于这个身份的这一类人,自然也是没有国界的。如果我给他们起一个中国名字,自然的,大家就会觉得这是中国工坊里的两个人嘛,外国人名字也是同理,我们的名字背后总是有一个文化语境在的,我才疏学浅,还没法构思出一个不带有特定语境的名字。用了代号之后呢,这两个人就变得没有国界了,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脑中构建出的形象套到他们身上,学徒可以是一个瘦小的中国男孩,老师傅也可以是一个粗犷的中年白人,都是可以的。因为小说要书写的主题:环保问题,这是没有国界的,所以我希望我的主要角色也是没有国界的,甚至要更模糊一点,也不要有具体的岁数、样貌,因为环保问题和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任何人的形象都可以映射到这两个角色身上。

但是,既然是小说的主角,所以我还想把这个“模糊感”减弱一点,让他们的形象不要太过空洞。所以我在他们的人物形象里加入了一些小细节,比如老师傅爱喝茶,学徒喜欢在瞭望台上看风景,我希望通过这些小设计可以把他们“模糊感”控制在一个恰当的范围,既又无国界、易带入的特质,又保留一些他们作为主角的独特性和立体感。

小说主旨

在小说中,我采用了“同态复仇”的方式,沧屿的工厂污染了南部和沧屿之间的海域,所以老师傅就用这些带有污染物的海水去污染沧屿的城市,这种复仇方式是比较符合朴素的情感诉求的。沧屿的工厂以破坏自然的方式发展经济,老师傅以操控自然——准确来说是操控天灾的方式宣泄情绪。在故事的最后,老师想要在复制一遍自己的操作,结果失败了。那次的台风跟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是运气好,飞行器的路径跟这个台风的运行轨迹完全重合了,我想借此表达,这种借由人欲对自然进行操控的行为是不可取的,再引申就是,为了经济去牺牲自然的行为也是不可取的。但是,比起从“人类”的宏观角度讨论,我更喜欢聚焦到个人身上,以小见大地去讨论一些事情。一方面呢,每个人他其实都是有朴素的环保意识的,每个人面对环境问题的时候,他也会展现出独属于他个人的一些思考,我想借由捕捉这些个人体验,让环境问题不要成为那么形而上的概念,而是和我们每个人更近一些。另一方面,我看过很多以自然或者其他生物视角对人类这个整体进行质问、批判的作品,但我觉得这样的批判有点太泛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在环境问题上的声量很小,能做的事情很少,但是,最希望环境变好的有很多是这些人。也有很多值得尊敬的人一直在从事环境保护的工作,他们和许多没有声量的普通人,把这些人笼统地置入到对“人类”的批判里,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前面提到,我想在故事里维持一个更年轻的视角。我在小说里设计了两个孩子的形象,一个是南埠岛胡子大叔的女儿,一个是少年学徒。少年学徒生活在风中谷地的老家,他的童年是富有浪漫气息的,直到城市建设改变了那里的面貌,他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属于山野的浪漫了。而胡子大叔的女儿呢,她是刚到学龄的年级,睡前还在听妈妈讲的《鱼的故乡》的童话故事,这个时候的世界在她眼里是充满浪漫气息的。可是,她终究会有慢慢长大的一天,当童话的气息没有那么浓重了,她开始睁开眼睛看外面,如果她看到栓成一排,锈的不成样子的渔船,看到没有一条鱼的海湾,看到远处工厂的浓烟,她会怎么想?这也是我在故事里反复提及,想要探讨的内容。小说的题目:风中谷地,一面是台风眼景象的比喻描写,一面是少年学徒所生活的农村,通过这一个词把他的现在和过去串联起来,也是把现实与童话串联起来,他所处的现实用了比喻的手法浪漫化了,他回忆中的童年又只是白描,就像小说的主旨一样,有种交融之感。



《风中谷地》

中山大学  林清穆

“老伙计”进入巡航模式后,周围浮动的云让学徒有些分神。透过那云层的缝隙,可以看到飓风已远离了大陆和海面,完全地舒展开来,铺成一望无际的波光。几处岛屿零星点散步,恰如美人的泪痣。看了许久,学徒并未注意到任何一道由船只拖曳出的波痕。忽而,他捕捉到身后“咚咚咚”的声音,伴随四处跳动的回音,那是鞋跟撞击金属底板的闷响,越来越清晰。

“辛苦了。去燃料舱加点油,然后歇会儿吧。”老师傅端着茶盘走进来,他扬了扬爬满黑白胡须的下巴。学徒知道,每当进入巡航模式老师傅就会来换班,就着眼前沉静的云空喝几杯茶、抽几根烟。虽说老师傅总宣称自己是一位“粗人”,但他对于生活总有些莫名的小讲究——这在他口中似乎是某种值得夸耀的事情,因此,他每每如此宣言时总要摆出自信的神态。

出了驾驶舱,学徒朝飞行器的后端走去,在储物舱旁的过道下,隐藏着前往燃料舱的通道。他掀起沉重的金属盖板,转过身去用脚尖踩住梯子,每下探一步,他就感到那儿的热浪和噪声多裹紧他一分。燃料舱里仅有两盏小小的壁灯,它们孱弱的橘色灯光落在轰鸣的巨大活塞和轴承上,瞬间又被捶打得晕头转向。学徒费力抬起放在一旁的巨大橙色油桶,用手肘顶开发动机的加油口,将略刺鼻的燃料朝里头一股脑儿灌了进去。他知道,这样的活儿,自己还得干好几回,因为这是一趟前所未有的长途航程。加满油后,学徒瞥了一眼发动机后被铁板和铆钉挡住的区域,那是他们上次对“老伙计”进行改装时加装的一台机器。作为一位高水平的“新员工”,这台机器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空间”,甚至还独享一台发动机。

爬出燃料舱后,学徒脱下闷热的护目镜和手套,放在关闭的隔板上,用力伸了个懒腰,直到浑身的骨头发出“咔咔”的脆声,好像将关节里的灰尘崩弹出去。他要去找个适合放松的地方。他绕到飞行器中部,那里有个向上延伸的长梯,既可以用来前往睡觉的二层机舱,也可以通向机身顶部的瞭望台,学徒便一路爬到了顶。没有了钢铁的屏障,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整片天空都朝他拥来,四周皆是油画般的白与蓝。学徒趴在瞭望台的边缘,他的头发就像风中的野草一样飞动,刺得脸颊有些发痒。“老伙计”机身顶部几根信号天线直直地竖立,雷达正如芭蕾舞演员般旋舞,机翼末端巨大的螺旋桨不停旋转。每次站在这里,他都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风中谷地。

在这片谷地上,静静流淌的小河边矗立着几座老宅子,连绵起伏的山丘架着一排不停旋转的风力发电机。小时候,他总觉得山丘上的这些机械有些可怕,每当清晨山上涌起薄雾,它们在雾中若隐若现,挥动着巨大的肢体,好似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随着年岁渐长,他又觉得这些机械好似抽象时空的某种物质代言,成了美景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每当坐在草地上看这些庞然巨物缓缓旋转,一股疏懒的安心感便会包裹住他。

一周前,南埠岛的工坊里,老师傅在油灯下举起酒杯,他背后运转的机械、喷吐的蒸汽和桌上聚拢成堆的图纸无不证明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用餐场所。今天无疑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学徒举起酒杯与他碰杯,杯口恰到好处的低了一寸。

“父老乡亲们……”老师傅环顾四周,他自然知道这里只有他和学徒在,“就在今天,我们的台风机正式完工,投入使用啦!”

学徒配合地鼓掌。

“这将是南埠伟大斗争的第一步!我们要让目中无人的沧屿政府自食其果!”慷慨激昂地发表宣言之后,老师傅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开始,老师傅与学徒只是就台风机的注意事项与工坊工作进行了些颇具形式主义的谈话,酒过三巡,聊天的边界才逐步放开来。

“我说你,活儿倒是干得利索,就是人有点内向了。见到人唯唯诺诺的,多不好。”老师傅红着脸说,他的胡须似乎也立了起来。

“我见陌生人就犯怵,没办法。”学徒边搛菜边说。

“说到底,就还是社交太少啦!”老师傅噘起嘴来,“你这种人呀,用我们的话讲,就叫‘闷葫芦’——知道为啥叫‘闷葫芦’吗?大大的肚子,小小的嘴……”

“好了,师父,您不用解释得这么细。”

“你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我是怕你被人欺负。”老师傅酒劲儿上来了,显然没在管学徒怎样回答,“你这种人呀,是又能凑人头,又不用花心思。你有什么不满,谁管你呀!说句话还没人家放个屁响。”老师傅的话中糅进了几分火气。

“别光喝,师父,吃两口菜。”学徒将几块腌肉撂到老师傅碗底仅剩的一层凉米饭上。尽管酒精让他有些头晕,他仍能明显地觉察到,师父是将另外的事迁怒进来了。

“我话糙,理可不糙。”老师傅一边咀嚼米饭,一边扬起脑袋又饮了一杯。老师傅每次喝酒,总要将自己喝到烂醉,仿佛这是某种必须达成的指标,而明早宿醉的头疼反胃便是达标的反馈。

出发的前一天,空中有些阴云,阳光被糅进青灰色的雾气,模糊了远边的视线。老师傅和学徒坐在南埠港的木板道边,岸边拴成一片的渔船随着海波轻轻摇动,船体的字迹难以辨认,污垢和锈迹自吃水面攀缘而上,延伸到落满海鸟的顶部。大部分船只的柴油发动机早已因缺乏保养而无法运行了,船也无法再驶离这里,码头成了它们的葬身之地。

学徒觉得海风吹得眼睛有些生涩,老师傅则早已习惯了,他抿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几年前,每天清晨,南埠港都是见不到一艘船的。”老师傅拧紧杯口,叹了口气,点上了一支烟。学徒没有说话,只是透过渔船间的缝隙望向海峡对岸。他知道,在迷蒙的雾气外,沧屿市的海岸边,有一座由数以万计的钢管和铁架编织成的巨大工厂,数十层楼高的烟囱吐出滚滚黑烟。尽管它已淹没在地球的海平面之下,那溶解在南埠湾海水中的气味却依旧清晰可辨。

“看得见吗?”老师傅问。学徒摇头。

“当初查出它排污严重超标的时候,我们集体跑到沧屿那边抗议来着,一连几天,最后厂子的管理者没见到,倒是我们被撵走了。”老师傅重重地摇头,嘴角喷出一团烟雾,“真可笑,南埠的孩子们现在还在听那个‘南埠是鱼的故乡’的故事,等他们自己来到海边,就会发现,这儿连一条鱼也没有。”

在“鱼的故乡”、这条没有鱼的海岸边,渔船被水波推搡着互相碰撞,发出无节律的闷响。许多海鸟逐渐聚集到了两人周边,摇头晃脑的,似乎在期盼他们口袋里的食物。

“师父,还有多久到?”晚饭时间,学徒和老师傅一起坐在驾驶舱里,一人一把椅子、三个罐头。绿色荧光的仪表盘显示出各类参数,雷达图在不停画着圆圈。

“明天早上七点吧,早点起来做准备。”老师傅用勺子挖了一坨罐头里的肉糜,“对了,你也喝杯茶吧。”

“我不怎么喝茶。”学徒摇摇头。

“哎,罐头油盐重,喝点茶好哩。”这么说着,老师傅已经为学徒倒了一杯,“接着。”

傍晚,天空如同被人丢了一根火柴,云层大片大片地燃烧起来,云下的海面也闪烁着波澜。学徒听着微弱的机械声和有规律的提示音,抿了一口茶——有些苦,有些涩,但并不算讨厌。

从后半夜开始,就是老师傅在掌舵。次日早晨六点的前一刻,学徒就醒了过来。他的身体仿佛一只被精确校准的机械表,总能在预定时间前唤醒自己,贴心地留出数分钟的时间发呆。舷窗外天色半亮,偶尔飘过几片薄云。时间临近六点,学徒身体已调至舒服的状态,于是跃下了床,快速地穿好带着污渍的迷彩连体衣和有些偏大的靴子,系上皮质围裙,将护目镜戴在额间,随后快步闪出舱室。

“师父。”他走入驾驶室。

“挺准时。”老师傅瞥了一眼手边的台钟,它正处在“咕咕”作响的预备姿态中,“去检查一下台风机、舱门和发动机,都没问题的话就把两边儿的油都满上。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好。”学徒拎着工具箱出发了。他走到储物舱的后端,这里也有一个盖板,下面通往的就是燃料舱的另一侧——安装台风机的舱室。他“咚”地落在舱室的检修通道上,匍匐下来,如兔子穿越树丛一般,从头顶大大小小的管道与线缆下爬过。面前的机械由数组螺旋桨组成,四周安装有许多金属管道。台风机舱室的底部由两片厚重的隔板组成,每片的边缘都安装有几组转轴,每组转轴连接着一根粗大的液压杆。那原是飞行器底部的舱壁,和周围钢筋铁骨的弟兄们紧密连接在一起。为了配合台风机的运行,学徒和老师傅花了很大力气将它俩卸了下来,改装成了能够活动的舱门。学徒仔细地检查每一处阀门、每一组传动结构,确认无误后,迅捷地爬出舱室,来到燃料舱,给发动机和发动机旁的另一台发动机加满了油。

当他半走半跑地回到驾驶舱时,老师傅扬起右眉,说:“还挺利索。”

“还有几公里?”学徒问。老师傅用食指指节敲了敲屏幕,以代表“老伙计”的圆点为中心,向前方另一标注有“热带低压”的点连出一条标注有“64公里”的线。

“帮我泡杯茶吧。”老师傅说。见学徒正准备起身,他摆摆手,道:“不用茶壶,等会儿可能有些颠簸,用这个保温杯就好。”学徒接过杯子,走进驾驶舱旁的茶水间。几团毛线一样的绿丝,“叮叮”地被丢进杯里。

他们并未对台风机——这个用来“制造台风”的伟大发明,做过实地试验。理论性的实验倒是进行过不少,数据都记录在一个牛皮封面的大本子里,但不论有多少数据支持,他们心里仍然没底。

泡完茶后,学徒回到副驾驶坐定,双手握住一根硕大的操纵杆,目视前方——他们设计了许多种台风机的启动方案,最终还是觉得“一根咔咔作响的大拉杆”更符合钢铁机械的传统美学。随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缩小,海域上空的云多了起来,老师傅调整了控制台上数个滑钮的位置,那让“老伙计”发出了轴承转动的机械音。它机翼上的螺旋桨向上偏转,逐渐改变推力的角度,直到仪表上的数字变为零,两个点合而为一,令它悬停在空中。

眼神确认后,学徒重重拉下了拉杆。顿时,机舱内回荡起刺耳的警报音,提示灯的红光伴随轴承和滑轨移动的声响不断闪烁。机身后半段的两个舱门缓缓滑开,连通起一段中空的区间。台风机挺直它锥状的身躯,舒展数组大小不一的螺旋桨,机械螺丝的骨节发出“咔咔”声,仿佛伸了个懒腰。轰鸣的发动机送来了动力,台风机的螺旋桨开始旋转,围绕在四周的管道则喷吐出炙热的蒸汽,在“老伙计”的尾端形成一股向上喷涌的潮湿的热流,随时准备大显身手。

“各项参数没有问题,师父,台风机运转正常。”学徒汇报。

“好嘞,看它大显身手吧。”老师傅抱起手臂“咯咯”笑着。

…………


《科幻立方》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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