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现在时 | 王玉珏:一个好的细节或许无法征服一座奖杯,但绝对可以征服一位读者

文化   2024-08-30 09:01   天津  

《小说月报》2024年第9期封二专栏“作家现在时”刊登王玉珏访谈。


王玉珏,1983年生,作品见于《收获》《当代》《钟山》《十月》等刊,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六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


Q:小说月报


A:王玉珏


Q

请您介绍一下最近读过的某本书。

A:上个月刚读完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的《如此苍白的心》。非常喜欢。它让我惊叹于一个作家讲故事的才华。马里亚斯“兜售”的其实是他的那些絮絮叨叨,一个读者得多么被故事吸引,才能忍受那些毫无节制的絮絮叨叨,甚至享受那些絮絮叨叨。此外文章细节的落实能力,同样令人激动——那么多精准到十环、细微到毛囊的心理描写、动作描写、神情描写让人没法不激动。我始终相信一件事情,一个好的细节或许无法征服一座奖杯,但绝对可以征服一位读者。作为读者,在阅读一本书的过程中有一次被命中的感觉,就已经很值,读这本书,我感觉自己简直被打成了筛子。


Q

您是否有固定的私人写作习惯?

A:我曾经说过,对于我来说,写作就是药,需要每天定时服用。我的服用时间是每天早上饭后,一般可以一直写到上午十点左右。十点以后回微信、发微信、打电话,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务,运气好的话顺带还能读几页书。下午的时间基本都花在刊物上,审稿、编稿、校稿。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时常会被打断,比如出差、参会以及诸多无序的私人事件等。我不太喜欢在夜晚写作,也从未尝试过睡前写作。越写夜越深,一场以睡眠作为终点和犒劳的漫长劳作,始终让我无法全力以赴。我喜欢在白天写,如果遇上赶稿,确实需要一个通宵的话,那我会选择提前结束睡眠,早起。越写天越亮,心里更熨帖,如果运气好碰巧又写得顺,一整天都神清气爽。


Q

除了写作之外,您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

A:长跑。当然长跑不是才华,它更多的是一种能力。但如果你拥有的是热爱一项苦差并且乐此不疲的能力,它的确也可以被称作天赋。我甚至希望,自己拥有长跑的能力长于拥有写作的能力。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我写不出来了,我希望自己依然还能跑步。长跑不是为了健身,是为了享受,贪图的是跑完之后的释放以及那无中生有的美好和无风三尺浪的幸福感。长跑看似简单,其实很奢侈,它要求很高,起码得身上无恙、心头无事。它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代表了我对自己生活品质的检验和判断,如果长时间没有跑步的愿望,那一定意味着我的日常生活出了问题。



《日落起舞》

王玉珏

送跳跳去舞蹈班的路上,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打给我爸的,我问他坐上车了没有。网约车是我一大早替他叫的,今天我表弟结婚。请柬上写得很清楚,婚礼十一点五十八分准时开始,现在出门应该正好。结婚是大事,本来说好的,一家人都去,但我和我妈临时都有事。我妈是颈椎病犯了,她颈椎的毛病是老毛病了,一发作至少得一星期。我也有事,今天轮到我当志愿者——跳跳她们舞蹈班每周需要一名家长当志愿者,这周正好轮到我。

第二个电话就是打给跳跳舞蹈班的苗老师的。舞蹈课结束之后,我想请她吃个饭。临时起意,所以电话必须得尽早打,不然等苗老师进了舞蹈房,换上练功服,就没办法接听了。跟我爸通完电话,公交车正好停靠燕山立交桥东站,我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十七分,这个点她应该还没出门,或者正在开车去中心的路上。果然,电话一打就打通了。我自报家门,我说:“我是跳跳爸爸,今天的家长志愿者,中午跳跳想和您一起吃顿汉堡。”我没说吃饭,也没说请,而且还是打着跳跳的旗号,我不想给她任何拒绝我的借口。果然,苗老师很轻微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口答应了下来:“我请跳跳跟您吧。”

舞蹈课每周一节,都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打发起来还是有点难度的。中心这一带离我辞职前的工作单位不远,地形和环境我很熟悉。西门对过是个公园,一到周末就成了老年人的天下,下棋的、跳舞的、唱歌的、锻炼身体的,各种扎堆。从公园南边一个角门出去,五百米之外有一个文化市场,也是相当热闹,卖许多跟文化有关也无关的东西,笔墨纸张、花鸟虫鱼、核桃手串、蜜蜡像章、邮票钱币等等,很多玩意儿在商场甚至网上都买不到,只逛不买也不烦,一圈下来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今天我不想逛,懒得动,腿沉。脑袋里也沉,像灌满了水泥。昨晚我喝大了,警校同学聚会,一年才聚一次,必须得尽兴。不光是同学,还是同乡,那一届我们一个县一共考上来八个,留下了五个,自封“五虎”。“五虎”毕业后每年都要找机会搞一下。大家轮流做东。昨天做东的是我,主题是庆贺,庆贺“二虎”戴佳栋高升,副转正,昨天正好公示到期。五个人里头我跟戴佳栋关系最铁,上警校时连搓澡巾都混着用,他的喜酒理应我来张罗。就在我自己家开的火锅店搞的,也是戴佳栋的意思。“现成的家宴,何必舍近求远?再说了,正好也见见老板娘,多少年没见了。”戴桂栋说的是黄雁。确实,好多年没见了,起码十多年了,毕业之后就没见过。他问我:“现在黄雁还跳不跳舞了?当年共建晚会上她代表她们职校跳的那个《敦煌飞天》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好家伙,腰那叫一个软,台下百分之九十的男生眼睛都是直的。”“还飞天呢,”我笑着说,“现在能蹲下就不错了。”

天气很好,无云,蔚蓝,响晴。公园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和石凳几乎都被占满了,我在靠着树荫的绿化带旁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眼前是欢乐的海洋,一群老年人载歌载舞,载的不是普通的广场舞,是那种带着很强的表演性质的民族舞,演出服无比艳丽,个个舞姿也很稳健,一看就是有底子的,年轻时一定学过几年。很多人都被吸引过来围观,这里面也包括我,一支接着一支,一曲接着一曲,就这么一路跟着看了下来。可能是坐的时间有点久了,原本就不太严实的那点树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我,太阳当空照在我的头顶上,但我还是不想动。头皮很烫,可我却感到额头上丝丝发凉,用手摸了一把,果然是一层虚汗。摸到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需要一瓶饮料,芬达、雪碧、可乐,随便什么都行。

最近的一家超市在公园对面,需要过一条马路。马路不宽,但来来往往的车辆很多,走过去花了一些时间。我拿的是一瓶可乐,刚扫码付了款,电话响了。是戴佳栋打来的,不放心,问我情况怎么样。昨天我送他们从店里出来时,从绿化带一直吐到了排水沟。我说没事,那点酒算个屁。他在电话里等了一会儿,似乎在分析我语气里的含义。我感觉到了他在分析,又重复了一遍:“真没事,我人都出来了,送跳跳来上舞蹈课呢。真要有事我还能出得了门?”他停了一下问我:“没开车吧?”我说没有,坐的公交车。他说:“昨晚喝那么多,你现在开车肯定还算酒驾。”我有点不耐烦,那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可乐已经属于我了,此刻正湿漉漉地在我手里攥着,但因为接着电话,我没法腾出另一只手来把它拧开,对碳酸饮料的强烈渴望让我的喉咙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紧缩。但我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他:“放心吧戴处,犯法的事情咱从来不干。”

一瓶可乐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拿在手上。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着胸口里那个体积很大的嗝打出来,然后拧上瓶盖,走出超市。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三十八分。差不多了,可以进去了。

舞蹈班清一色小姑娘,家长志愿者通常都是由妈妈们担任的,爸爸很少。二十多个孩子,差不多半年一轮。过去都是黄雁来,我还是第一次。两天前我就主动跟她说了,这次我替她来,正好可以有理由不去参加婚礼。工作量其实不大,提前十五分钟进教室,录几分钟的教学视频发到群里,然后带队到中心大门口,等着家长们把各自的孩子领走。苗老师今天的课结束得稍微有点早,我脱鞋进去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休息,边休息边等我。见我进门,苗老师很响亮地拍了几个巴掌,集合,整队,各就各位。舞蹈教室是中心所有教室中最大的教室,一间至少两百平方米,加上还有一整面墙的镜子,看上去感觉更大。

这节课的内容还是继续排练《留连戏蝶》。下个月九号,她们要代表中心去参加三年一届的“小荷花杯”预选,先是市里,然后是省里,最后是全国。中心今年一共只有三个参赛名额,其中一个给了苗老师。压力很大,除了考级,苗老师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这个。舞我是第一次看,但曲子听过。好听。最近这些日子我经常在家里听到它,跳跳没事就在客厅跟着电视练习。《留连戏蝶》,名字也好,有诗意,我当时顺手就在手机上搜了一下,果然是从诗里来的:“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杜甫的诗。我边录视频边看她们跳,通过手机屏幕看。我记得跳跳刚上一年级送她来的时候,她们还是一群小豆芽,转眼都成大姑娘了,大到我都有点不太好意思直视她们了。

今天有三个请假的,一共来了十八个。其余十七个全部被接走以后,就剩下了我和跳跳。我们俩站在中心西门警卫室旁边的一把遮阳伞下面等苗老师。十五分钟之后,中心的老师们陆陆续续出来了,离得很远我就看见了苗老师。我拍拍跳跳的肩,跳跳也看见了,跳起脚来很响亮喊了一声“苗老师”。然后我们毫无必要地从遮阳伞下面走了出来,以示迎接。苗老师十三点半还有课,练功服没换,外面直接套了一件防晒衣。防晒衣有些大了,袖子和下摆都很长,她抬手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就像挥了一下水袖。

十三点半的课,时间应该还是很充裕的。计划不变,说好的吃汉堡,那就还是吃汉堡。从中心西门出来,从最近的一个人防通道入口下去,走两百米不到上来,路口就有一家快餐店。

我点的是套餐,三个人的。三个人用了两张桌子,我和苗老师一张,跳跳自己单独一张。单独一桌的跳跳很快就吃完了属于她的那一份,然后伸手问我要手机。黄雁不在,我的手机就等于她自己的手机。为了不打扰我们,同时也不被我们打扰,她拿到手机后起身远远地另找了一张桌子,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我扭头看着她那副埋头扎在手机里的样子,感到有些难为情,小小年纪就戴上了一副眼镜,尽管戴着眼镜眼珠子还恨不能贴在屏幕上。眼镜是一年级配的,刚配的时候是一百五十度,现在已经快四百度了,以平均每年五十度的速度在增长。坐在对面的苗老师仿佛留意到了我的难为情似的,笑了笑,告诉我说:“该注意还是得尽量注意一下——跳舞有两样是最忌讳的,您知道吧?一个是胖,一个就是眼镜。”胖我知道。黄雁在当年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就不吃晚饭,一粒米都不吃,一直坚持了很多年。但是黄雁不戴眼镜。“下个月九号比赛,可以考虑到时候让她戴一下隐形眼镜,不戴的话可能会影响平衡感,另外我在台下有些引导也怕她看不清。”苗老师说着,顺手对我演示了几个训练和比赛时她常用的引导手势:分开、前进、停止等等。

我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来到了这里,一步到位,本来以为还需要绕一点圈子才行。时机很好,我不想错过。我决定抓住机会,开门见山,我说:“苗老师,下个月的‘小荷花杯’,我们不参加了。”

苗老师刚刚低下头去喝了今天中午的第一口可乐,那可乐刚喝进嘴里她立刻就把头重新抬了起来。“什么?”不是没听清,她也许只是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又重复了一遍:“‘小荷花杯’,跳跳不参加了,另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鼓足勇气,一鼓作气说完比较好:“暑期班我们也不打算再报了,以后就不跳了。今天是她的最后一节课,感谢苗老师五年来对跳跳的关心……”一年级下学期报的班,刚好五年,刚才打腹稿的时候,我就把数字算出来了。

“跳跳爸爸!”苗老师打断我,口气和目光都明显地往下一沉,“什么情况?”

轮到我低下头去喝自己面前的那杯可乐了,我不说话。我知道,我不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有点不太礼貌,还有点令人费解。苗老师突然明白我请她出来吃这顿汉堡的真实用意了。

“是不是时间问题?跟学习冲突,影响成绩了是吧,跳跳爸爸?没关系的,跳跳爸爸,这些我们都可以想办法的。”

苗老师猜得其实没错,这些当然也都是原因,而且还是很重要的原因——我没告诉她,其实这原本是跳跳妈妈的意思,她早就不想让跳跳再跳了。每周一个上午,接送加吃饭,来回得折腾一天,还不算各种考级、比赛、演出,大把时间都搭进去了。跳舞嘛,玩玩而已,差不多就行了,有几个将来能把跳舞当饭吃的?上个月期中考试,黄雁在钉钉里偷偷问了一下班主任跳跳的名次,也是这么多年以来鼓起勇气第一次问。班主任秒回,三十六。全班一共四十一个孩子。六年级了,这个情况恐怕有点危险。当然这个名次也不一定跟跳舞有关,但跳跳妈妈就是要把账记到它的头上。那天她就是因为这个爆发的。早晨上课出门的时候跳跳忘了带舞蹈鞋,光脚穿裤袜跳了一上午,回家的路上跳跳妈妈骂了她一路,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到家了气还没消,顺手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瓶老干妈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巨响,地板上瞬间一片“血肉横飞”。“再跳下去,你将来就只能跟你妈一样,一辈子开个破店给人家切羊肉、端羊肉!”结婚这么多年,我还很少见她如此崩溃和爆发过。黄雁爆发的方式主要就是摔东西,血肉横飞地摔,歇斯底里地摔。上一次是七年前,就是我告诉她我打算从厅里辞职那次。我跟她说我想好了,准备换个活法,不再过那种自己不想过的生活了。听完她就爆发了。不过不是当场爆发,是两天以后爆发的,她一声不吭报了海南三日游的团,大包小包出门时把一大串钥匙朝客厅的茶几上惊天动地地一摔。她说她也打算换一下,她也过够了自己不想过的日子了。

是的,这原本是她的意思,但是就在今天,确切地说,就是在早上我出门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成了我的意思。对,我不想让跳跳继续跳了,我要让她悬崖勒马,让她跟跳舞一刀两断。跟影响不影响成绩无关,跟那个三十六名无关,我就是不想让她跳了。但是我不想解释,不想跟苗老师解释,也不想跟任何人解释。我说:“谢谢苗老师,没什么情况,就是不想让她跳了。”

苗老师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隔了几张桌子的跳跳。跳跳仍然目不转睛地埋头在手机上,那一脸专注的样子看上去很无辜。我告诉苗老师:“我还没跟跳跳说,我觉得先跟您说了之后再通知她比较合适。”跳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心里有数。这孩子我了解。所有平庸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大部分事情都可以让大人说了算。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此,跳跳就是属于那种很平庸的女孩,各方面都是,既不叛逆,也不专注,并且身无所长,唯一的长处也许就是继承她妈妈那一点可怜的舞蹈天赋了,但也就那么一回事,拿了几张奖状,跳了几次C位,当不了饭吃的。比一般人多一点点而已。现在,正好可以将这多余的一点点抹平和清除掉。

苗老师两手交叉握住可乐杯子,那是她面前桌子上唯一可以拿在手里的东西。她把头抬起来,目光里犹疑和决绝交替一闪:“要不,就让她参加完九号的比赛!她是领舞,跳的C位。”

苗老师用的不是商量的口气,她在赌,赌我的决心和她的颜面到底哪个更大。我知道我在突破一个老师最后的底线,当了这么久的老师她大概还从未受到过如此冒犯。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了。我说:“我知道。对不起了,苗老师。”

对方的脸瞬间暗了下去,暗得很难看。

也许是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歉意,我又强调了一遍:“我都知道的,苗老师。”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跳跳每次跳的都是C位,从一年级到现在。并且,我还知道,她很在意她的这个C位,作为一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孩子,这可能是她生活中难得的甚至是唯一的高光时刻。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叫停她。我今天的任务就是来干这个的。但是这些我没办法告诉苗老师。我没办法告诉她,跳跳从此要开启她另外一种人生了,一种真正适配并属于她自己的人生。有点早,但是有些事情早一点面对也没什么坏处。

每个人或许都是如此,或早或晚,主动也好被动也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的某个时刻,突然与过去的自己来个一刀两断,然后开启另一段新的人生旅程。比如七年前的我。昨天在店里吃火锅,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坐在我左边的郭剑,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还是老弟活得明白,说辞就辞了,每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日子档次高啊。”郭剑年初刚接了中队长的位置,压力大一点人累一点是应该的。我说:“羡慕是吧,要不咱俩换一换?”郭剑笑了笑,笑出了声,有点尴尬,那笑声半天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坐在我对面的小蒋突然来了一句:“王哥要是不辞职,现在差不多也正处了。”说完看了戴佳栋一眼。这话说得没什么毛病。当年毕业公安联考,我和戴佳栋的分数在我们那一届里都进了前十,跟那拨公安部直属警校毕业的一起进的省厅,我的名次比他还高了两名。我笑了笑,没接他的话。二十点以后,店里基本没什么客人了,除了我们之外最后一桌走了以后,黄雁也过来了,坐下跟我们一起喝。黄雁平时有点酒量,我知道的,起码三瓶。黄雁一来,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一晚上都很矜持的戴佳栋这时候主动给每个人都开了一瓶,无论如何要敬一杯当年的“飞天女神”。当年和我一样,他也对黄雁有意思,电话号码都要来了,才知道跟我撞了车。我俩剪子包袱锤,一局决胜负,怪他运气不好,我的锤子砸了他的剪刀。这件事过去我就跟黄雁说过,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听到这些,黄雁很开心,眼睛里都有了光,亮晶晶的,我很多年都没在她眼睛里看到这些光了。

我喝酒有个毛病,倒醉,头天晚上喝下去的酒一部分要等到第二天才发作。倒醉是俗称,专业的解释是,身体里的乙醛脱氢酶不能及时代谢酒精,来不及代谢的酒精在体内蓄积,能一直蓄积到第二天上午,恶心、眩晕、头痛等各种醉酒症状将在十二点左右达到峰值。我现在就正处于峰值,汉堡套餐一口也吃不下。苗老师吃得也不多,可乐喝了三分之一,汉堡只吃了里面的鸡肉,几乎不碰碳水,一看就是很注意身材管理的那种。苗老师科班出身,艺术学院舞蹈专业毕业,现在是中心舞蹈部的名师加骨干,除了带学生,还常常担纲各种舞蹈大赛的评委。她就是属于那种能靠跳舞吃饭的人,但是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起码跳跳不是。想必苗老师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那些难看的颜色渐渐从脸上褪去以后,有那么一刻她转过了头,目光在跳跳身上停留了片刻。也许是在告别,但也仅仅是告别而已,不是惋惜。另选一个C位,重新再排一下队形,不是什么难事。也许意识到以后用不着再见面了,她也打算顺带跟我告个别。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然后端起剩下的三分之二的可乐,对我说了声“谢谢”,谢谢我的可乐和汉堡。“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跳跳能回来,班里也随时欢迎跳跳回来。”我的手机在跳跳手里,现在我没法知道时间,凭直觉感到离十三点半应该还早。但是饭已经吃完了,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我等着苗老师起身,然后也站了起来。

回去也是坐公交车。星期天,又是大中午,人不多,车厢里很空,一半都没坐满。我和跳跳的座位分得很开,中间隔了一排。没有手机可看,她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扭头盯着窗外,早上出门时梳得很高的马尾辫子现在萎靡不振地吊在脑袋后面。我看着她的后脑勺,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她。说实话,我其实不太确定刚才我和苗老师的谈话她一点都没听到,特别是起身前的最后那句,我们和她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远到我们自以为的那个程度。也许还是等一等比较好,起码先过了今天——那就明天。然后我拿出了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少儿舞蹈六班家长群,很果断地点击“退出群聊”。群里现在就只有我,黄雁早就不在群里了,把老干妈砸在地板上的那天,她就把这个群退了。

进家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差五分钟到十五点。家里没人。黄雁不在家,并且没有回来过的迹象,人应该还在店里,星期天的生意向来不错,特别是中午。表弟那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坐下来之后我拿出手机给我爸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估计也还没结束。今天他是主婚人,姑父给他派的活,任务光荣而艰巨,少不了多喝几杯。我的胃和脑袋还是不舒服,倒醉已近尾声,但余威不减。我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试着变换了好几个睡姿,尽可能让自己舒服点。天还没热到需要开空调的程度,只开了电扇,扇叶正对着我的脑袋直吹,风有点硬,最好能让它摇一下头。但是我不想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合适的睡姿和体位。跳跳在看电视,也许见我闭着眼睛,她把音量开得很小,但我还是能听得见。那声音时近时远,如水波荡漾。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是被手机吵醒的。

我爸的电话一接通我就听出来了状况不对,果然喝多了,人在冒火。我爸喝大了之后的腔调我很熟悉,以前在局里当一把手没退的时候,没少听他喝多了在电话里骂人。今天喝得尤其不少,都时光倒流了,重回十年前,他说让小郭去接他。

小郭是他退休前的司机。去年人就不在了,胰腺癌。还小郭呢!我问他:“你在哪儿?”

我斜眼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十五点十五分。刚才躺在沙发上我以为睡了很长时间,没想到才十分钟。电话里头我爸还在继续冒火,炮火纷飞地骂人。我听出来了,骂的是我姑父。“娘的狗眼看人低,谁稀罕给你们主他娘的这个婚,要不是你当年求我,今天我才不来!”

我问他什么意思。

“娘的临时换人了,嫌我档次不够。”

我问:“他们人呢?”

他说:“不知道。”他说得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得有些可怜。

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他还是那句“不知

道”。我让他发个定位给我。他说不会。不会也正常,局长当惯了,退了休啥也不会。一个巨婴。

我从沙发上起身,坐直了,点上一支烟,然后打电话给姑父。无人接听。打给我姑,也无人接。估计是没听到。没听到也正常,今天什么日子?一对喜公公喜婆婆,身上都不一定有装手机的地方。

我把电话打给堂弟。堂弟接了。我问:“你大舅呢?”把他问蒙了,好大一会儿才张口:“不知道啊,敬酒的时候还好端端坐在那儿呢。电话打不通?”

我说:“没事,你忙吧。”

我也不清楚现在自己体内的乙醛脱氢酶把酒精代谢到什么程度了,现在如果抽血的话血液里的酒精浓度是不是还不达标。但是没办法,我把烟头掐灭,从茶几上拎起车钥匙,对正盯着电视机屏幕的跳跳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趟。”然后出门,下楼,到车位上找到我的车,打开车门,坐进去。婚礼在老家县城办的,表弟发在我微信上的电子请柬里有地址,我导了一下航,大概四十分钟。

我和黄雁现在住的是我爸妈原来住的房子,老小区,一结婚就住在这里了,为了跳跳上学方便,老两口换给了我们住。他们住高新区另外那套大的。老小区就是有一点不好,地方窄,车又多,今天是星期天,带孩子来老人家里吃饭的格外多,出小区时大门口的车排了很长的一溜。排着队的时候我打开了手机,找到那个群,然后从后往前一个一个点开那些视频。群名叫“血脉相连一家亲”,从上午我一下了公交车开始,它就嗡嗡嗡地响,一整个中午都没消停。

群是表弟建的,严格来讲,其实是姑父建的,是他叫表弟建的,是表弟考上选调生那年两家人在一起吃庆功宴的时候在饭桌上建的。后来又陆续拉进来一些亲戚,有的连我都不认识,估计是姑父家那头的。群建了这么多年基本形同虚设,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那些小视频都是姑父发在里面的,短的几秒,长的半分多钟,飞机扔炸弹一样对儿子的婚礼进行了直播。视频里没找到我爸。拍的全是一对新人,一看就是百忙之中抓拍的,镜头晃动得很厉害。姑父确实很激动,儿媳妇是博士,临床医学,本硕博连读,一毕业就直接进省立医院,姑父无比满意。恭喜姑父,终于梦想成真。记得表弟考上选调生吃庆功宴时,饭桌上,话题扯到下一步找儿媳妇上的时候,姑父说,要找就找个学历高的,硕士起步,博士最好,改一改他们老聂家的基因,风水轮流转嘛。这当然是句玩笑,但听上去叫人不舒坦,尤其是黄雁当时也在饭桌上。我爸当场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他听得出来,姑父是故意的。其实我也听出来了。姑父这个人我说不太好,虽然没什么文化,在工地上抹灰烤卷材干了半辈子粗活,但并不是个粗人。起码知道临床医学,知道本硕博连读,短视频、群聊什么的玩得也很溜,比他当过局长的大舅子还溜。

快进县城的时候,我让我爸打开视频通话,把摄像头一直对着他自己。视频里我爸正坐在一家超市地下入口的台阶上,反身坐的,背朝着大街。我让他把手机拿远一点,以便能获得更多的背景和位置信息。我在摇摇晃晃的镜头里看到一个小区的名字,费了半天劲才把那三个字看清楚:瑞福园。旁边是一家大药房。信息差不多够用了,我打开导航,重新定位,地图上显示两公里多一点。我让他别动,原地等我。然后我把车开了过去。离得很远我就看见了他,坐在超市入口最上面的第一级台阶上,他两条裤腿挽起来很高,手里攥着瓶矿泉水,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我把车停好,朝他走过去。

矿泉水已经喝完了,他攥在手里的是一个空瓶子。抬头看见是我,他用那个空瓶子冲我摇了摇,算是打了个招呼。酒劲已经下去了,火气也消了不少,没了酒劲和火气的他此刻被还原成一个普通的退休小老头,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老头,是一个被抛弃在异乡街头的巨婴。

上了车,往回开。刚出县城,姑父的电话打过来了,问我人找到了没有。我说找到了,在车上呢。姑父问:“你爸没事吧?”我很平静地告诉他:“没事,这么大个人了,能有什么事?”他停了停,换了一副相对平静的口气说:“主要是今天太忙了,聂波单位来了好多同事还有领导,实在没顾上。今天我也喝多了。”我想问一问他关于换主婚人的事,想想,还是算了。我说:“没事,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理解。”听姑父的声音还是挺清醒的,不像喝多了酒的样子。也是,这么重要的日子,再高兴他也不会让自己喝多的,姑父这个人向来粗中有细。我不说话了,保持了一会儿沉默,超过了一定限度的沉默具有了某种压迫性的力量,他也不说话了,我们在沉默中几乎同时挂掉了电话。“风水轮流转”,我还记得他当年在酒桌上说的这句话,没错,风水确实是轮流转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又想起了那件事。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是我每次想起它的时候心脏都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似的。很多年前,那时候我刚毕业被分到省厅上班时间不长,第一年过年回老家。那时候我爷爷人还在,但是脑袋不好用了,老年痴呆,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一直由我姑和姑父照顾。他们出力,我爸出钱,我上班了,也该轮到我尽一点孝心了。我当时打算把上班几个月来的工资全都拿出来给我姑,但是刚走到我爷爷跟前,我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很刺鼻的尿味……那时候的我真是年轻气盛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口说了一句特别浑蛋的话,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说:“再有下次,你们别指望我们爷儿俩再掏一分钱。不愿伺候就换人!”一屋子人都没吭声。姑父也没吭声,低着头蹲在门口抽烟,那一脸忍辱负重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我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我爸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用的是一个难度很高的姿势,并且居然没有鼾声。马上下高架桥了,我犹豫着该把他送到哪里,是接到我家还是送他回自己家。我妈除了颈椎不好,睡眠和血压也不太稳定,平常最烦的就是我爸喝酒,尤其还是今天这场酒。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他接回我家。提前两个路口下的高架桥,老城区,一下高架桥就开始各种堵,好不容易才把车开回小区。小区里没有固定车位,永远都是谁先占到谁用。今天运气不错,一拐过来就看见文化墙和花坛之间的那个位置还在,那个地方不是车位,但正好能停下一辆车,停车也不碍别人的事。但是因为空间小,技术不好的司机一般也停不进来。我的技术没问题,上警校的时候驾照就拿到手了。我把车停好,熄火,解开安全带,然后看了一眼时间,十七点四十二分。立夏已过,天渐长,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会儿,目前天光还很亮,从我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太阳正好与对面几栋居民楼的楼顶平齐。我爸还没醒,但已经有了要醒来的迹象,能听得见嘴巴和身体某些部位启动的声音。我把自己这边的车窗放下三分之一,点了一支烟。一支烟抽完,太阳又落下去一截,我所在的文化墙与花坛之间渐渐进入了对面居民楼的阴影里,车内的光线也暗下去很多。我家就住对面那几栋居民楼里的其中一栋,是最中间正对着我的那栋,三楼,西户。这个点黄雁应该已经从店里回来了,但是回来也待不了多大会儿,很快又得再去店里,晚上还得继续。她每天如此,年年如此,生活周而复始,那一身的羊肉味经久不息,头发里、衣服上,包括家里的床单上都是。开个店挺不容易的,越是我们这种养家糊口的小店越不容易,各种操心、上火以及辛酸。上个星期三晚上,店里两个小年轻喝多了打架,一个端起汤底往另一个身上泼,不小心泼到了邻桌的一个大哥身上。打架的跑了,找不到人,大哥把责任都推在火锅店身上,狮子大开口,不给钱就天天带人来堵门,还打恐吓电话,半夜往店门口倒泔水。这种事经常有,随时都会有。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现在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如果让我回头重新再选择一次的话,我想我还是会这样选的,就像当年一样,不顾我爸妈的坚决反对选择和黄雁结婚,以及后来决定从厅里辞职。坚持自己想要的,代价很大,可是我觉得值得。不过我不确定黄雁会怎么选。那一年在她们酒店员工宿舍门口被我当众求婚,应该是她生命中最高光的时刻,可是,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她还会再选我吗?

我从一旁副驾驶座上顺手拿起半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在那里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一口气喝光。距离昨晚的那场醉酒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小时,即便我血液里的乙醛脱氢酶再差劲,现在也应该把酒精代谢得差不多了。现在我很清醒,身体的各项指标都趋于正常。好了,应该可以了,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再承受一次了。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拿出手机来,打开。手机界面上有一个很早之前就装上去的软件,还从没用过。一般开店的人都会装一款这样的软件,通过手机连接店里各个区域的监控,并且可以备份二十四小时的视频。我把后厨的那个监控打开,时间条拖到昨天晚上的二十二点。昨天晚上喝得不少,但时间我记得,当时我还特意瞥了一眼手机,二十二点二十二分,四个二,喝得再多也能记得住。我想看看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抱在一起的。为了节省电费,二十一点以后后厨通常只开一盏灯,光线有点暗,但画面还是很清楚。二十二点零六分,戴佳栋出现在监控画面里,从前厅过来的,应该是去洗手间,回来时路过后厨的盥洗池,顺便拧开水龙头洗了一下手。黄雁当时正坐在冰柜前面的一个板凳上抽烟,戴佳栋洗完手,伸手问黄雁要了一支烟。两个人就那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边抽烟,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什么。戴佳栋明显是喝多了,烟抽完了转身要走的时候,身体很明显地晃了一下。黄雁见状起身去扶,但是等对方站稳之后,那只抓着对方衣服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她扔掉手里的烟头,然后两只胳膊一起从身后抱住了他。抱住之后两个人如同雕塑,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黄雁把脸紧紧靠在对方的后背上,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但是我看得见她在哭,她就那样全身心地靠在一个还算是陌生人的男人的后背上,哭得如此决绝、投入和确凿,那一刻她的眼泪一定把戴佳栋的肩膀都弄湿了。

我摁下了暂停键,在戴佳栋抽身把自己挣脱出来之前,我比预料中要平静,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没有悲伤。即便愤怒,即便仇恨,即便悲伤,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光是我的疼痛和代价,也是我的亲人和归宿,昨天是,今天也是,明天依然还是。我关掉视频页面,然后从设备里找到储存,将所有的备份一键删除。做完这些,我把刚才剩下的三分之二车窗也放了下去,还有副驾驶座的,以及后面的,所有能打开的窗户全都打开,让此刻落日的余晖全部涌进来,趁夜色还未到来之前。我爸终于完全醒过来了,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拧开瓶盖喝水,我听见那咕嘟咕嘟拼命吞咽的声音,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我就是在那咕嘟咕嘟的吞咽声里听到那首熟悉的舞曲的,对,《留连戏蝶》,来自对面居民楼当中正对着我的那一栋,三楼,西户,我家的客厅。窗户开着,乐声如水般流淌出来。以前我无数次在家里听到过它,跳跳曾无数次对着电视练习它。我凝视着那扇窗户,正在西沉的落日此刻正好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那一整块窗户玻璃上,看上去金光璀璨,犹如着火一般。此刻的跳跳,我看不见,但我知道,她一定正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挤满了茶几、沙发、空调、电视柜的狭小客厅里,辗转流连,翩翩起舞。



《小说月报》202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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