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不时在网上看到拾花生的视频,大片大片的花生用机械收割之后,便招至南来北往的人们涌进地里拾花生,这些人有开轿车来的,有开三马子来的,也有骑电动车来的,人多势众,来势凶猛,他们把交通工具往路边一扔,便潮水般地涌进花生地,一进地,便猫腰撅腚地拾起花生,他们手里拿得家什,大部分是编织袋子,而且是几个。不知道花生地的主家是如何富有,花生丢得满地都是,那些拾花生的人有说有笑,忙个不停,在我看来,他们不是来捡漏,而像是在收花生,从容不迫而硬气十足,没多大工夫,编织袋子就鼓起来了,再过一会儿,就装得满满的,紧接着,又是一袋子。回到家,他们把拾来的花生晒了半个当院,在视频里炫耀,晒干了就去榨油,嗬,得来全不费功夫,惬意十足。刷过几次此类的视频之后,我不由想起儿时拾花生的点点滴滴。我的老家河北献县,那时候盐碱地多,少量沙土地,而花生是适合在沙土地里生长的。记得1966年,我们村边开挖子牙新河,挖河的目的,一是排涝,二是治碱,子牙新河开挖后,河与大堤之间形成河滩,而那些滩地是带沙性的,适合种红薯或花生,守着河,便于浇,每个生产队都要在滩地里种些花生。我们村人少地多,但能种花生的地,每个生产队也就那么几亩,所以,花生是稀罕物。那时候,收花生完全靠人工,一是用三齿刨,二是用铁锨掘,三是用手拔,因为是沙土地,花生收割后,带不上什么土块儿,偶尔有,在工具上磕打两下,就掉光了,这样一来,也丢不下多少花生,何况,生产队为了颗粒归仓,收完花生,还有一帮妇女专门在后边挎着篮子拾,俗称拾落蛋儿的。如此分工合作,流水作业,从地面上是看不到什么花生的。尽管如此,拾花生,仍是一件对人们充满诱惑的事儿。记得拾花生都是一大早的事儿,头天晚上收完了,队长宣布明天早上可以拾花生了。嗬,得到这个消息的人们可就兴奋极了,早早地躺下睡觉,第二天,一个比一个起得早,到了地里,天还没亮透,但对雪白的花生,还是能看清的。记得那时候拾花生的工具有小锄刀,小三齿,小挠子,人多工具少的人家,干脆用手挖,盛花生的家什,也基本上差不多,男的背粪筐,女的挎篮子,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拾不多少,用身上的口袋装就行了。第一次拾花生,我还是半大小子,放了秋假,大清早跟着大人们跑到地里凑热闹,可我蹲不下身子,光着脚丫子在地里乱蹿,即便动手挖,也是浅尝辄止,毫无耐心,偶尔捡到一个,带着沙土就填进嘴里了,刚下来的花生,鲜嫩而清脆,带点儿奶香,吃完嘴角上会留下乳白的残渣,遇到嫩的,没成形,身子是瘪的(俗称“花生奶子”),则尝到一股微微的甜腥味儿,虽在嘴里倒不了几口,倒也留有回味,若是运气好,拾到三个果仁儿的(俗称“大马”),那可就舍不得吃了,装进口袋,回去显摆。这样一来,慌张一大早,我发现自己除了嘴里略解了解馋,口袋里却收效甚微,看那些大人们,篮子、粪筐、小布袋,都有足够的分量,而且都舍不得吃,或顾不上吃,直到太阳老高了,直到满地都拾遍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花生地。拾回来的那些花生,一家子人的收获倒在一起晾晒,虽然占不了多大面积,但白花花的,看着喜兴,吃着方便。我发现,大人们拾花生,是十分用心的,尤其那些女人们,几乎像梳理头发一样地拾花生,她们进了地,就蹲下身子,心无旁鹜地往前拾,上了年纪的,甚至坐在地上,或者单腿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挨着挖,一寸一寸几近匍匐式地往前挪,精力相当集中,翻得特别仔细,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散落的花生,见那种认真的程度,不像是在拾花生,而是在翻金豆子,翻到一个便如获至宝,暗暗窃喜。我还注意到,那些拾花生者一般都是右手挖,左手抓,够了一把,就放在自己的家什里,不像现在网上看到的那样,把着一到两垄猫腰撅腚拾,扔到地里,然后再统一收,那时候,花生丢不了那么多,再就是,如果丢在地上,还担心被别人捡走,人们明白,只有装进自己的家什里,心里才算踏实了。我回头仔细看过,被拾过花生的土地,留下的是人们密密麻麻不规则的脚印,还有被屁股坐过,大腿跪过或深或浅的痕迹,那是农民亲近和依赖土地的印证,那似被拓荒者沙里淘金后留下的别样地貌,若干年后,不时在我脑海里闪现。我清楚记得,为拾花生,还发生过打架斗殴事件。有一次,我正一门心思地拾花生,前边两个妇女就打起来了,先是对骂,后来就动上手了,打架的原因,是一个妇女去得最早,只顺着一垄拾,走得快,拾得多,有人看出来了,那一垄是他爷们儿头一天收的,有意丢下许多花生,还在地头儿掩埋了一些,在地里留下记号,第二天,一家人摸黑顺着地垄齐刷刷地往前拾,没多大工夫,篮子、粪筐就满了,这下引起众怒,几个壮实的妇女把那人的篮子夺过来,把花生撒了一地,引起一片哄抢。那妇女坐在地上撒泼大哭,队长也没惯着,把那妇女臭骂一顿,还扣了他家男人的工分,这才算平了民愤。后来,我的身体往上蹿了多半个脑袋,有把子力气了,但对于劳动,仍是拈轻怕重,消极怠工,而对拾花生却情有独钟,不管是享受拾花生的过程,还是收获的结果,都是乐此不疲的。记得我还摸索了一些拾花生的经验,比如地埝边上,会常常找到一些小小枝蔓,顺藤摸瓜,会有收获,再就是,花生秧子散落的地方,会有地面的花生被叶子掩盖,扒开后,会有惊喜,还有,下过雨后,第一时间,往地里跑,雨水会把埋在地里的花生洗刷出来,一目了然,多多少少,都会获得满足。那年月,物质匮乏,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可吃的零食却相当少,虽然生产队分了些花生,但数量有限,大人会拿它去卖钱,或留着过年炒着吃,平时藏得严严的,根本不给我们偷吃的机会,我们只好到收过的花生地里踅摸,过把馋瘾,所以,哪怕到隆冬季节,大地都冻得死死的,我们也结伴到花生地里溜达,企图捡个小漏,偶见一颗花生藏在土块里袒露着半个身子,砸开土块,花生收入囊中,便是一阵欣喜。我真不明白,那花生地被无数人翻过无数遍,几乎像当年日本鬼子大扫荡一样,地毯式搜索,梳篦式清剿,鱼鳞式合围,为什么那花生们还是层出不穷呢?对比一下,当下的人们拾花生的目的,跟我们那个年代有所不同。现在的人们在城里待烦了,到乡下找找拾花生的体验,犹如当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获得在农村锻炼的履历,将来还是要回城,而现在那些获得了温饱的农民,开着五花八门的车,涌进花生地里哄抢一般地去拾花生,然后满载而归,为得是用花生去榨油,让全家享用健康食品,让自家的日子锦上添花,而那个年代的我们呢,是寻温饱,过日子,是在享受拾花生的过程和结果中,丰满着自己的生活,充实着自己的精神,延续着自己的生命。我在想,如果今天,有人约我去拾花生,我一定会去的,但无论多远,我都要走着去,背着粪筐,或挎着篮子,无论地里散落多少花生,我都像当年那样,蹲下身子,也许会单腿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慢慢地享受那个过程,哪怕只拾满一口袋就打道回府,也会心满意足。作者简介:李西岳,河北献县人,国家一级作家,原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草山》《血色长城》巜血地》《独门》,《戎装之恋》,中篇小说集巜农民父亲》,散文集《与荷听雨》等。曾荣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篇小说百花奖等,曾为庆祝建国60周年和纪念中国抗战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撰写解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