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有人跟他搭话,他宁愿一辈子不言语。破旧的夹袄裹在身上,一年四季,经风经雨,油光锃亮,像中世纪欧洲骑士坚硬无比的铠甲。伍老汉埋着头,阳光肆意地在他乱蓬蓬的头顶上扫射着,偶有苍蝇或者蚊子等生物在他的“领空”盘旋,他自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他太老了,老的挪一步就能散落一地的骨头。从里屋到门口的碌碡上不足十余米,他挪动了近半个晌午。他几乎没有热饭,他只吃冷饭。不是说他喜欢吃冷饭,而是他没能力做热饭。说是冷饭,不如说是没有任何加工痕迹的原料。土豆白菜,他用蒜臼捣碎了,抹在嘴里囫囵吞枣咽下,长时间的不放盐巴,浑身力气也短了一半。这样的光景,已经维持了一年零三个月。
伍老汉有老伴儿,在十五个月前死掉了。伍老汉的老伴叫秀真,身材佝偻却精神矍铄的小老太太。秀真是隔壁村杨家庄晚清秀才杨圣表的二闺女,书香门第,从小受到家庭熏陶,礼仪端庄大方。秀真嫁给伍老汉的时候刚满十六岁,含苞待放,玉立婷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秀真头上插着银簪,坐着马车嫁到了伍家。年轻时的伍老汉在供销社上班,大号伍德仁,人称“伍仁月饼”,只因他在单位点心组里刻月饼。秀真第一次见伍老汉是在供销社的食品柜台,秀真是要买二斤红糖给大姐坐月子用,伍德仁正把刚出炉的月饼摆在柜台的架子上,可能伍德仁的眼睛光盯着秀真看的缘故,一块月饼顺势从架子上滑下来,骨碌到秀真脚下。秀真急忙蹲下捡起来,交到伍德仁手上。四目相对,秀真害羞的低下了头,伍德仁也语不达意的说:“你,你拿着吧。”从此,伍德仁托媒人去杨家庄说和,一段姻缘就此拉开序幕。
秀真跟伍老汉过了六十年,育有三子,老大伍建国在五十年代的朝鲜战争中牺牲了,老二伍汉建美继承大哥志向,参军去了朝鲜,杳无音信。家里剩下痴傻的老三伍汉青。改革开放后,伍老汉成了第一批下岗的大龄青年,失去了工作且没有责任田,只能赋闲在家做些零活维持生计。秀真不辞劳苦照顾一大一小爷俩。破屋更糟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老三伍汉青在村东溜达的时候掉进池塘淹死了,尸首还是三天后打捞上来的。草草的,卷上一领席子,就地埋在了坑塘边。按照祖辈的习俗,没结过婚死掉的孩子都埋在村外的旮旮旯旯,等着配阴亲。老三就这样成了“孤魂野鬼”。自此,秀真眼睛塌了进去,视力模糊了,经常瞅着伍老汉喊老三的名字。手脚也笨拙了,有时候做玉米粥忘了已经搅了面,却又放一遍进去,熬成能插住筷子的稠疙瘩。伍老汉望着秀真的背影,从没有牙齿漏风的嘴巴里发出呜呜呜的痛苦呻吟。
“秀真去见三个孩子了”。伍老汉十五个月后突然从喉管深处发出这样的字眼。尽管有政府和街坊的帮扶与接济,伍老汉没能抵住内心的悲伤和期盼。为生活无依无靠悲,为能今早见到妻儿盼。伍老汉死在了碌碡上,如果没人跟他搭话,三两天都不会有人发现他死掉了。埋着头,在雨里一动不动。“德仁爷,快回家吧,下雨了”街坊小苏在过道口朝着伍老汉吼道。一般情况,伍老汉搭茬就一个字“嗯”,瓮声瓮气。今天呼喊了好几次,都没有回应。等上前扶他的时候,已经僵硬的如一座石碑。
伍老汉垂着头,貌似还盯着地上寻找,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知道自己快要团聚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周围的街坊,就在莫名的喜悦中走了。他没有吃完的土豆连同烧纸一起点燃,这次,他可以吃热饭了,烤熟的土豆冒着清香,回荡在只有秀真的坟场。作者简介:宋亚南,县委党校 科员,张村乡北张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