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不该有第三者出现在二楼窗前
俯看,如局外人
这样显得她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形
太小了
尽管母女俩的快乐看起来那么自足
仿佛有一个清空的
蓝色的可回收垃圾桶,那么大
年轻的妈妈负责在前面拖拉
女儿跟在身后,乖巧地配合
朝向不远处指定停放的地点
在她们的生活中,也有这样
确定的瞬间,仅凭遵从即可获得的
可信赖的停靠点吗
当完成一天的劳作,或结束这个暑假
小女孩的脚步轻快
会途经另一些成长中必然的驿站
往哪个方向去呢
妈妈……妈妈……妈妈……
她隔一会儿就叫唤一声,像飞出山林
闯入城市的一只小小鸟
谁在那时突然想要祝福那低微的
旁若无人的朴素
谁就该停止凝视。转头让一片晃动的树叶
刚好掉落,供她们清洁
或直接轻轻地走过……
天空阴沉,汽车缓慢地爬行
在山道上。腾挪间的滞重迟缓
不知承受的是外在的低气压
还是来自内部,人与人
一时深陷的,淤泥般的沉默
有人终忍不住摇下车窗
任阵雨欲来的凉风不停扑打
疲惫的脸庞,竟闪现
一丝不易察觉的动人
有一瞬间,当怀抱里的孩子
也从哭闹后的昏睡中醒来
将肉乎乎的小手伸出窗外,雀跃着
车厢内其他人跟着发出
轻缓的谈话声,让人怀疑
这沁凉中省略着未说出的吹拂
几乎就要把不带私人意志的
“做好长期心理准备”的医嘱
一遍遍暗示成
温软的,“平静、理性地去爱”
她的阿尔茨海默病,症状愈发严重了
时常被搀扶着
坐到饭桌前,眼底混浊茫然
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
甚至在60岁小儿子的出殡仪式上
突然懂得要哭丧,却频频误喊
长子的乳名
她的女儿们轮流为她换洗
失禁后的贴身衣物
忍不住低头叹气落泪:
——这么长寿到底折磨谁哟
妈妈呀。几乎忘光亲近的人和事
却唯独放不下,伺候了一辈子的那些
早已离散的牲畜。不管外面如何刮风下雨
每逢忧愁的傍晚,必不顾阻拦跑出房门
喃喃着,要去领不懂着家的鸡鸭回笼……
只是梦吗?晚风中的柳条
怎么会摆荡得这么好看
微妙……
像想念一个人时,时钟的秒针
像——
悬浮于时间表层
垂摆着
不知如何是好的细手
一切是真的吧?
初次见面,北方的天光
清透,饱满
虚幻的湖水就要溢出
自我围困的边境
叫醒一个梦游的人是危险的
尤其当她身处爱而不知的处境
因此有人选择说话、谈诗,选择让
说出和未说出的一样多
因此有人倾听。经历过
所以深深懂得
如童年跟在夜游症的妹妹身后
默默走了几公里的山路
最后回到
亮着昏暗光源的家
或陷入此刻。令趋光者一时感到安心
借助几个语词简易构筑的
无形的栖身之所插图作者:左远红
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眼睛
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鼻子
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嘴巴
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个半岁大的女婴
一个由奶奶抱在怀里
一个被外婆捧在手心
她们的妈妈,因产后重度抑郁
正躺在病房内,发呆,或不停掉眼泪
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在康复门诊
吸引了更多逗留的目光和叹息
她们曾在母腹共用一个胎盘
因紧密生长,一个压迫了另一个的发育神经
致使出生即被诊断脑性瘫痪
哦……即使是让人一眼看上去
爱怜分不清的双胞胎
也不能全然拥有,一模一样的命运
空气中布谷的叫唤声越来越淡了
清明前夕,偶尔由远及近溅落一两声
反倒似一种天然的近乎完美的悲切
由寂静中深入,又由寂静中浅出
站在窗前,盯着园区内满目耀眼的新绿
她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泪,就要从昨夜
未眠而用眼过度的眼眶溢出
人死后会去哪儿?因孩子临睡前懵懂
又惊惧的一问
她再也无法安心入睡
从父亲窄小的骨灰盒,遥想到童年
那间南北通透的大屋
大人孩子共处一室,中间只用
薄薄的一道门帘隔开——
一块素朴的,蓝色的松鹤图帘布
白鹤或双腿直立栖落于枝杈
或张开翅羽,绕翔于崖间的树群
在充盈着生命纯真希望的少年时代
往来者乐见松鹤相伴,其间美好的寓意
却未曾留意白鹤振翅飞离
青松呆立原地,一股微乎其微的颤动
于空白处漾开的伤逝气息吃草的羊群早已去了别的地方
而草还在原地,寂静疯长
走羊肠小路的人
有的穿过密林,通往阳光下的大道
有的,随羊群洁白地消失
在天边,化作几朵虚空的云
中秋夜。一个人走上梦中的土路
秋风还像从前那么好,不凉也不燥
但我仍拉紧了衬衣竖起的领口
左胳膊抱着右胳膊
小心地走,仿佛暗中尽是回忆的
泥泞,甚至陡坡
这时我想到父亲,从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这样的他,到了另一个世界
最好还是先从孩子做起吧?
假如非要经历窄路,才能最终进入
夕阳沉落:那宽阔颤动的光影
但愿先有臂弯如月,俯下身
晚星中将他扛过冬日群山的肩顶
按部就班的感觉
像清晨醒来。重又站到山脚下
沿着熟悉的、普通的路径
一个人埋头,走向山顶
俯首赶路……也有意外的收获
来自他者的肯定的眼神有时如
穿透密林的,一隙光线的颤音
当我诚心诚意,与人合作
好比怀着极小的歉疚
将横卧在山道中间的一具小兽尸体
双手捧起,并找到更妥帖的
安放之地
试着称颂一种不声不响的生活
有时甚至有点儿爱上
人与人各怀心事
又并肩
因此走在空阔的下班途中
我感到自己仍身心跳荡,仿佛在下山
带着被某些旁观者所批判的
闪烁的、微小的疲惫
一面想象远处为自己而亮的某盏灯火
一面悄悄抖落,穿越丛林可能沾染的
鬼针草多刺的果实,或草木碎屑空气中的寒冷并不是真正的寒冷
一群人在一场夜的薄雾中
在凌晨四点的医院走廊,排成一列长队
裹紧外衣,低着头
队列里的人大多沉默
偶尔两人低声交谈,说起
挂号经验、调药心得,夹杂着轻叹息
仿佛两片树叶在摩擦中发出
窸窣的声响
我紧搂怀里的女儿,等在队尾
哦外婆,这样的时刻我忍住了哭泣
我想起了妈妈说四十五岁的你赤脚
抱着九岁发高烧的她,跑了十几里山路
冲到镇卫生所
哦,妈妈
这样的时刻我忍住了哭泣。而你没忍住
你在电话那头心疼地哭出了声音
那爱的感伤让人想起小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
二十五岁的你温柔憔悴地守着六岁的我
不眠不休,经常趁我睡着了
坐在床头偷偷抹眼泪
哦亲爱的病友,这样的时刻
我们一起忍住了哭泣,无名星般排列
冷风吹过来,多像黑夜左脸颊上
一串颤动的水珠头痛欲裂。入院陪护第十天
连续三天体温反复逼近40℃
担心病毒传染给孩子
戴了数层口罩,不间断地用药喝温水
体内多余的液体
有的直接从眼眶涌出
想到童年给过我关爱的三姑
也是如妻如母的年纪
在省协和看顾换肾手术的姑丈数月,临出院前
感冒发烧,注射了一瓶普通的消炎药水
当晚就突然失去生命体征
暗夜中,我在手机备忘录记下
保险,存款,密码
和最艰难,最轻飘的三个字
接着恳祈……天快亮,今夜无梦起伏
醒来没有浓雾,一点儿一点儿
漫湿,远方守着眺望的眼睛
“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把眼泪
咽进肚里,转头抱起病床上的你
——多么可爱啊,不发作时
眉眼也被春天伸过来的光
温柔地探访、抚触
多么可爱啊。在襁褓中挥舞着小拳头
为吃不到一口奶水而哇哇大哭
仿佛深谙这乳汁的甜
怎样在母亲体内
经历了如何漫漫长夜
酸涩而鼓胀……
阳光透过窗帘,把昨夜露水遗漏的梦
持续做完。侧身相拥的人
透过彼此窥见,窗台上桃枝
瘦小身体里,肥厚松软的春天
两张平静的面孔,叠在一起听鸟鸣
如听一份新鲜的蜜语甜言
脸上,也有古老的红晕
这时我和你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被一层生活的衾被均匀覆盖
爱着每个可能,黑夜从腹中醒来的人夜晚躺在床上的人,看起来像不像
寄宿在黑夜腹中的小婴儿
太阳一破水,他们就自然分娩了
在白色病床上静养的人
像不像被放回,最初的摇篮
医生的手,有时就是
母亲的手
当她睡着,那些被凝视的星星
会不会跟着落下
挂在身体,重新长出的枝丫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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