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主持：崔岩
漫如流水。门虚掩
梅树一退再退，直至山坡上
羊群离开，百草辟谷
侵蚀是向下的牵引
力与力之间衔接着删节号
“不可说破”
在汾河湾，大雪是一种仪式
不日将写入正典
执笔的人醉卧祥龙寺
且将酒来，清心、明目
梅花今夜初绽
琴音如暗香，略有略无雪很快下大了
柴堆从阴影走向明处
在角落里沉默太久
遮挡恍然褪去
仿佛慢镜头
鸡啼是瞬间发出的
起初甚至有一点犹豫
而后才凌厉起来
像花朵打开时的N倍速
一瞬间泼尽了血
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正一步一步从生活中退出
像那些无用的木屑
被雪覆盖
深陷于黑暗前路几何？无非风搅着雪
无非大雾压塌破庙
砖瓦匠袖手不出
果园里没有尘烟
河沟封冻
钓翁在伞下入定
大地铺开一张白纸
天黑之前
晚归的人是句读雪下在17楼楼顶
鞭炮不能抵达
过年了
而秦岭远在千里之外
我深爱的那人
住着郊外的草房子
天刚亮就起身，提着喷壶
浇灌玫瑰、鸢尾、紫色蝴蝶兰冬日迎来盛大的开始
像某种事物
由盛而衰
从繁荣走向死亡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如何向你描述这一段
未发生的过程：
是从前到后
如一个人的成长
还是《铁达尼》般倒叙的
一个事件中
某一节繁华的追忆
而矮墙头倒扣着的瓦罐
陈旧而孤独
它的内部始终是空的
不会再有几斤小豆、半簸箕新谷
舍不得吃的两碗白面
压它的罐底
汾河越冻越厚
野钓的人不断砸开冰面
向水里投下饵料和一只钓钩
那罐口大小的一汪冰水
持续封冻、破碎
被抽离出闪亮的丝线
——汾河岸边的柳树上
冰凌美丽
仿佛情人间空洞的承诺
乐符从窗户里伸出触觉
仿佛能准确判断
我回家的时间——父亲的乐曲对脚步声
有着精准辨别
从《二泉吟》适时滑入一曲《骏马》
“孩子就是我放养的马匹”，父亲的眼神
从眼镜后面投过来
干净的颜色和质地
冬月安静地压在办公桌的玻璃下
“我宁愿做墙角那株蜡梅”，他说，“在下一个
你找不见我的冬天绽放”
我知道那不是谶语，一个人无法预见
自己的未来
但事实上，二胡声凋谢在多年前那个雪夜
——院子里的蜡梅依旧每年静悄悄地绽放
路过的时候，我装作
没有看见他有很多个分身。雪是其中一个
我们并不能
主导自己的未来——但无法阻止我们
从风、从飘落、成长和消失
中获得更多动能
不能停止。“停下来便是死亡，是我们
的死亡”*
屋顶上的座钟，用旋动的机械臂计算一生
我们遇见，并行一段路程
擦肩而过或者分道扬镳
在短暂的摩擦中交换彼此的梦想
把对语言的热爱
当作一座灯塔。“它点着灯，像是冬天的眼睛”
你朝着我喊：
我们之间，应当有一个事件正在发生
雪没有耳朵——
我和“我”是两个对抗的梦境。“一部分
的我，留在我看见的事物中”*
当火生出攀升的渴求与期望
在硫磺与硝石的碰撞里
破裂成刹那的照耀
便与坠落赴死的水形成矛盾的两极
当垂直的落体运动遇见骨骼里的冷
遇见万劫不复的摔碎
它获得了某种升华与顿悟
现在，它们变身为白色的羽毛
轻飘飘地路过绽放的烟火
它们从对视的眼睛里
找到短暂的自己
仿佛一支利箭刺进了彼此的身体：
——“我没有确切地捕捉到那种力，
但它的确缠住了我我向我远在南方的
素未谋面的朋友
发过去一场大雪的视频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雪，像筛子筛过一样，
稳稳的，从中午到傍晚，它历时四个多小时，
现在我的四周除了白色，已看不清万物
本来的模样。”我补充道。
我能想象到她兴奋的样子
“好，真好，像真的一样！”
她不住地赞叹。
“是的，像真的一样。我是说，
我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和你的感觉一样。
我已经有十多年
没有这样站在雪里了，我已经习惯于
站在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前，将世界想象。”
“哦？”
“所以，我现在的感觉是真实的，
我知道雪落在脸上，不会立马化掉
它首先会让你有瞬间的冰凉。
所以我知道，我的父亲，
他虽然已经埋在我眼前的土里了
但他并不是立马死去的，我能感觉到
他正化身为一些青草，在雪地里慢慢生长。在选马沟，我曾拥有过一辆冰车
有几年时间，一到冬天
我就用两根自行车辐条做成的钎子
掌握方向，在冰面上快速滑行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没有谁知道，一个孩子
想要超越自己的梦想。有一次
我越滑越快，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
可突然，我身下一沉，冰面破裂
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害怕父母责罚
那一夜，我带着我亲爱的冰车
躲进了一个山洞。等到父母和村里人
找到我时，我已经在饥寒交迫中
呼呼入睡。而我亲爱的冰车
就靠在我身旁，上面结了一层薄冰小梅说，雪本身是会发光的
我不以为然，说雪会发光
是因为反射了太阳的光线
为了证明我说得不对
那一夜，小梅拉着我
来到了她家屋后的打谷场上
四周静悄悄的，一只老鼠也没有
只有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和我们细碎的脚步声
我们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我第一次发现
小梅有一颗芝麻粒大的美人痣
就藏在她棉衣的领子里头雪花不曾停歇
我不曾停止想你
有一瞬，我甚至忘记了
你的南方
是不下雪的
有时我也会想
如果你从南方赶来，带来雨水
我从北方赶去，带去雪花
那么，我们相遇的那一刻
世界将是怎么一个样子
或许，雨夹雪
就是这么来的这是最幸福的时刻：屋外
大雪如筛，屋子里面
被炭火烤得发红的炉盘上
茶叶在翻滚
咸菜和白酒在升温。
此刻，没有什么事非做不可，
也没有什么人，从迢遥之处赶来。
只有几个围炉而坐的庄稼人，
不紧不慢地拉着家常。
从他们的表情和话语中可知，
这是一个丰收年。
他们一边呷着酒，
一边不停地感激着上苍。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
上苍似乎也听懂了他们的话语，
有意用这种方式，
将他们的假期一再延长。往事越来越多的时候
我们会让它在脑海中堆成雪
一个雪人 大红的围巾
欢喜和
痛苦的手 在帮它
安上眼睛
闪亮的河流 结着冰
睡去了
谁还在绕着它一圈圈跑
稚气的孩子
你长着一副
被诗歌祝福过的样子不知不觉 你就走远了
在一个失眠的夜
但身体没跟上来
否则 你很难追上黢黑的窗外
一场大雪 下在一片竹林
那么深了
地上还有 啄食的麻雀
你很难追上嘴巴衔着一粒米急匆匆飞走的那只
你很难从它落下来 低头
投喂的姿势 认出被一口一口
喂养大的
哪一只才是自己
时间除了一条古银的河流
以及河水里
影影绰绰的、砖瓦的房子
再一无所有
在阒寂的夜
你很难再对着一场纷飞的大雪
喊一声父亲路灯下的雪使一种生活没有姓名
没有住址
也没有围巾、帽子
甚至在一座现代派的
立交桥下 没有具体出现
和消失的时间
只有一丛灰白的头发
一只空旷的、可塞下许多废弃之物的蛇皮袋
在各种文化的转场中
最终在一行诗里
翻拣着什么
哦 让人安心的
翻拣！
使路灯下的雪每一片都
深思熟虑……无论谁打算在一行诗里过着一种
没用的生活
朋友去了南方，在二月。
错过了这里的一场雪。虽然并没有
损失什么。却辜负了一棵树终于明白
自己为什么叫作梅的时刻。
冬天很快过去。
叫作梅的树看着漫天雪花中最符合理想
原型的那一瓣，终于落在别处。
虽然看上去也没有
损失什么，但还是让她想起
从前的故里和
琴樽侣。想起宋朝的山人踩着厚厚积雪采摘
山林中带蓓蕾的梅枝去城市售卖。
“现在，很少能找到
感知我们要求的心灵。”在我凑近枝头
轻嗅时，她却将香气
藏得更深了。最终 是脚步说出了这声音
是鞋底把磨平的一切
按在雪地里倾听
是耳中 树枝脆裂时的急促
在反对这种说出
是一些什么 在记忆中飘逝
不见了……而词语
还没在接下来的一段
空里 找到更好的词语
是冥想昏暗
呼吸纯白 雪地终以泥泞的脚印教我
如何一行一行
白杨树，刺槐，乡村公路
永定河，桃园，黑陶罐，石狮子
落日之下，炊烟若有若无
坡上板栗林已然不同往昔
我徒有满山白雪，满世界寂静
仍是不忍失去你如果不是以一波江水来给它
命名。那又是源自什么呢
十二月的黄昏
白雪皑皑的村口
当我们以陌生人的身份闯入
落日已不知所踪
江水袒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土墙灰瓦还在
小卖部还在
老槐树还在
黑乌鸦和长尾喜鹊还在
而白鹭，并未在浮世的天空盘旋
古老的庭院里
仍可见一株白杨，几株蔷薇
将延绵不绝的荒芜一饮而尽
而童年，相似的盛夏的黄昏
在晚风中，那么深刻
那么遥远隔了很多年
才想起去
看荷。一面湖水
献出好看的波纹
一片枯荷
头顶白雪
摇曳湖水的尽头
周围没有人群走动
只有朴素的鸟鸣
占据整个黄昏
我情愿就这样看着你
我情愿就这样爱着你
直到落日西沉
直到鱼群消失此时此刻。一场雪，从空中
飘落下来。更多的雪
从山脚，拾阶而上
远山一无所见，黑夜没有尽头
空寂中，是谁点燃一盏孤灯
又是谁将歌谣轻轻哼出
当我们陷入茫茫的雪中
欢呼，雀跃——
更多的雪，落满我们的头顶
这样多好，等了那么多年
我们终于可以在空无一人的雪中
一直走，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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