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主持:张洪波 刘福春
刚柔并济,新旧兼收
——萧军与他的诗歌创作
赵雨晴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东北作家是难以磨灭的独特存在。白山黑水养育出的儿女们,无论在家乡或流亡在外,始终以笔为枪,高举反抗的旗帜,筑起精神抵抗的堡垒。东北作家群中,萧军可谓传奇。萧军生于1907年,辽宁锦州人,原名刘鸿霖,笔名三郎、田军、萧军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第三代》《五月的矿山》等。萧军的文学创作涉猎多种体裁,虽然以小说名世,但是在诗歌的引领下推开了文学世界之门,诗歌创作同样贯穿其终生。
一
“小子要浪,女子要闯”。在辽西剽悍民风的熏陶下,十七岁的萧军怀揣救国救民的宏愿踏入巴尔虎兵营,成为一名骑兵。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抵牾迅速呈现于萧军面前:军营里不见意气风发的士兵或雄才大略的将领,只充斥着血腥和污浊,仿佛吃人的黑暗沼泽,令自幼嫉恶如仇、侠肝义胆的萧军厌恶至极。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正是在军营中,萧军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文学生涯自此开始。
萧军有一定文化基础,写得一手工整的小楷,这在大多数士兵都是文盲的军队中格外难得,因此他很快被提拔为书记处见习上士,不仅工作相对轻松,而且能享有更多空余时间。书记处上士文书罗炳然出身书香门第,是师范学校高才生,见这个兵常常看书、念诗,起了惜才之心,主动提出教萧军作诗。在罗炳然的指导与鼓励下,萧军于1927年写出处女作《立秋有感》:
刹那光阴又到秋,
天光云影望中收。
最能涤我胸襟处,
痛饮“松江第一楼”。[1]
就这样,萧军的文学之路由旧体诗铺就了第一块基石。
不同于小说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萧军在旧体诗中倾注了更多内向的情感体验,展现出细腻柔软的一面。早年写景之作如《游龙潭山》《渡松花江》等笔触清新,风格潇洒:“叶落空山寂,人行鸟语微。一声长啸里,风送白云飞。”[2]山林幽静,鸟鸣嘤嘤,秋风掠过,云卷云舒,诗人醉心其中,一派名士风流。花中行乐月中眠,名士的诗中自然不能缺少女子的倩影。青年萧军曾与名满吉林的伶人琴晓舫相交甚笃,然而当他离开吉林一段时日,返回后再访琴时,已是“凤去楼空”。萧军只好以诗志感,聊解闲愁:“拼立闲阶敛玉楼,爱郎合雪斗吴钩。”[3]昔日英雄舞剑,美人相伴,衷情莫逆皆在一笑间,如今空余“长春花下双飞蝶”,[4]残霞如血,院落残红,怎能不令人慨叹世事无常。萧军出生后仅半年生母便撒手人寰,他把幼年丧母的痛楚和对母爱的向往化作诗情,长歌当哭,一挥男儿铁泪。
国难当头,日寇狰狞。素存报国之志的萧军在战斗中成长,主动投身革命。面对弹雨枪林、烽火连天,他以笔为戈,写就一片铁血丹心:“热血浇出花世界,丹心铸就玉天堂。”[5]“赢得军中遗爱在,貔貅十万抗强胡。”[6]铮铮誓言振聋发聩。不过,萧军此时的旧体诗中同样不乏柔肠百结、缱绻情思之作,如1946年7月作于文联宿舍的《思家》一诗:
客路思家午梦残,凉凉踽踽不成欢!
恩情小试别离后,书信初传辗转间。
影里依稀儿女小,床头犹念被衣单!
他乡尽有闲花草,松柏幽香爱故园。[7]
此时萧军不再仅仅是作为“符号”的坚毅战士,也是思念故乡的游子、牵挂妻子的丈夫、惦念儿女的父亲,万种柔情在难眠的深夜诉诸笔端。
鲁迅先生在通信中曾评价萧军的旧诗比新诗好,[8]萧军本人对旧体诗也怀有浓厚的感情,这位以小说著称文坛的作家数十年来在旧体诗创作方面笔耕不辍,全集中收录旧体诗词、楹联多达千余首。萧军坦言:“仅就散文(小说在内)和韵文来说,我就以为散文之类是为别人写的,只有韵文——特别是旧体诗——才和自己有着血肉关联。……‘别的文章全是为了需要,为了旁人写的,只有旧体诗,才是为自己写的。’”[9]由此可见,诗歌在其整个创作生涯乃至人生旅程中,都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二
如果说旧体诗是萧军私人情感的记录,那么他的白话新诗便是剖开黑暗的投枪和匕首。
自1904年日俄战争后,日本逐步蚕食我国东北地区,妄图以此作为侵略中国的大本营。数千万中国人民丧失自由,在自己的土地上忍受着奴隶般的命运,艰难度日。可是纵使他们燃尽骨肉、以命相搏,也换不来衣能蔽体、食能果腹的生活,作为侵略者的日本人却依仗中国人的血汗供养大肆享乐:
是些什么东西呢?
在那里睡躺,
是鬼还是人?
是谁家倾倒的垃圾,
还是谁家埋葬在街头的新坟?[10]
在仓积的地方,
有着些武装的英雄,
他们的刺刀横溢着毫光,
据说他们正在催运军粮,
大豆,燕麦……
积得如山样。[11]
山河破碎、社稷为墟,萧军为了实现“祖国的真正独立,民族彻底解放,人民确实翻身以至于能出现一个无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12]毅然选择了一条荆棘满布的道路。他一方面废寝忘食地创作,先后为东北爱国刊物《新潮》副刊、《夜哨》副刊、《文艺》周刊等供稿,并自费出版与萧红的小说散文合集《跋涉》,以“生的斗争”和“血的飞溅”揭示国民出路;另一方面积极参加左翼艺术团体“星星剧团”,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与金剑啸、白朗等一批仁人志士共同进行秘密革命运动,反抗日伪当局的文化专制统治。
日本侵略者日益野心膨胀,对爱国进步人士的残害愈发猖獗。1934年6月,萧军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白山黑水,挥别了昔日并肩战斗的袍泽,被迫由哈尔滨撤退入关。诗人心中的痛苦、忧虑与愤懑终于在作于1935年的《我家在满洲》一诗中喷薄而出:
我没有了家——我家在满洲:
我的家现在住满了恶霸,
他们的战马拴在门前的树上,
那树原先是大家乘凉的,
畜生却啃光了它们的皮,
明年它们不会再有绿叶森森。
那房内再没了我一个亲人,恶霸们把墙凿穿了,作了放枪的口孔。
那墙壁本是为儿孙们蔽风雨的,
每块石头都是爷爷亲手奠定!
我家在满洲,
我没有家了!
那一切不久也是炮火的灰烬!
我也不要家了,
也再顾不了所有的亲人……[13]
此时萧军已经离开东北大地,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仍旧宛然在目。亲切的回忆与残酷的现实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侵略者的蹂躏下,昔日一切美好通通化作“活现的地狱”,亲人阴阳两隔,家园沦为焦土。国之不复,家又何存,当日军的铁蹄踏出东北,九州大地陆续蒙难,四万万中国人民把“悲哀变成铁的仇恨,眼泪变成黑的血浆”![14]十余年的流亡途中,萧军辗转青岛、上海、武汉、延安、成都等各地,每到一处都积极投身抗日爱国文艺活动,以至成为日本方面和国民党特务的眼中钉,几次遭到绑架和关押,甚至一度游走在生死边缘。但是,萧军始终不曾有过丝毫恐惧或退缩,他深知“我们的出路啊,还是要我们自己来打”。[15]在《为人民而战的就与人民永存永在》一诗中,萧军热情真诚地歌颂为真理、为正义、为人民献身的英雄烈士,痛斥软弱退缩者为“祖国的贱臣,民族的逆子,人类的渣滓,社会的蛀虫们”,[16]与他在《誓言》中的呐喊如出一辙:
——不战者死!
——后退者死!
——投敌者、利敌者死![17]
战火硝烟中,萧军以文学为刀,以诗歌为刃,字字血泪,揭出脓疮,用“枪底语言”战斗在革命现场,呼喊出保家卫国的铮铮誓言!
三
在萧军的新诗创作中,叙事诗别具一格。《乌苏里江底西岸》是萧军花费两年半时间完成的长篇叙事诗,全诗分三部共十二章,讲述了东北人民自发组织“人民自卫军”、抗击日军的英勇事迹。全诗叙事完整,人物形象丰富鲜明,展现了萧军雄浑激荡的独特艺术风格。
引诗即奠定全诗悲壮激昂的情感基调:
如今由“王”竟换成了群盗,
他们不独有铁链,
还有大独裁的刀!
他们纷纷地疯狂地,
响着马銮铃,在那广大的平原上:
跑着啊!跑着啊!……
踏践着一切的土地、山林和人畜。
他们的宝刀像风似的那样快,
那样到处回旋;
那铁链竟一些双头蛇似的,
将每个人民追赶!
不独吸干了人的血液啊!
还要溶解了骨头,榨出那骨髓。
于是,反抗的号角响了,
这是由一串到一串,
一个故事来接着一个故事,……
今天啊,我就是在写下这些故事中的一个链环。[18]
“群盗”无情地践踏这块美丽光荣的土地,侮辱善良朴实的百姓,惨无人道的欺压早已令东北人民不堪重负,而日伪当局的一系列无理要求将人们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男女老少们自发组织起来,推举地主谢良为司令,勇士周山为队长,举起人民自卫军的旗帜,在“保家乡,保土地”的信念支撑下背水一战,攻打湖南营。
遗憾的是,由于司令谢良指挥失误,人民自卫军遭遇了惨烈的战斗:
他们看见了那人底海
开了花!
随着那一声炮响,
有几片人体,
在天空纷飞起来了![19]
枪声不见了,
只是血和血的喷射和击打!
血和血的交流和开花!
这是人类远古的残杀画,
这是人类蛮荒时代的记史诗![20]
攻打湖南营虽然暂时失利,但“每个人的心全是铁那样刚硬,决不动摇”,[21]更不曾失去信仰。在队长周山的组织下,战士们忍耐困苦,保存有生力量,周山则出发向俄共求援。大家坚信:
这反抗的烽火已经到处烧起,
反抗的队伍,
已经到处里结成了连环,
不久啊!
这些个连环,
一定有结成一气的一天[22]
如果说周山代表着人民军队的纪律与秩序,那么妇女队队长幺娘则是野性和侠义的化身。在绿林强盗父亲的影响下,她不爱红装爱武装,自幼学习骑马放枪:“一只小狼似的,立在那些青年的当中!”[23]丈夫被日本人杀害后,幺娘没有软弱彷徨,毅然加入人民自卫军。面对敌人,她勇敢、果决:“结实得像一块石头,像一条铁链……凡事要在男人前面行走!”[24]人民自卫军撤退途中,周山的队伍人马零落,而在幺娘的带领下,妇女队“竟能像没有损失过似的”,[25]可谓巾帼不让须眉。面对公婆,幺娘则至纯至孝:
从我的老子那里,
第一个我学会了枪法,
第二个我就是学会了这不说诳话。
这里不必多说了,
如果不把死人的冤仇报了,
如果不把这地面上的贼人们杀到
一光二净,
如果不把你们两位老人家安葬入土,
我幺娘绝不能……有什么三出四入……[26]
这位“绿林的女儿”身上飞扬着朴素的爱国热情和英雄主义气概,令人心向往之。某种程度上,幺娘承载着诗人自身的“野气”。萧军曾因性格粗直遭人非议,鲁迅先生在信中开导道:“大约北人爽直,而失之粗,南人文雅,而失之伪。粗自然比伪好。”[27]因此便无需故意改这“野气”。也正是野性力量、民族情怀与革命信念相互碰撞,造就了《乌苏里江底西岸》这一独特的战斗诗篇。
萧军是勇猛无畏的战士,也是才情斐然的文士。萧军的新旧体诗共同塑造了这位鲜活的诗人,记录了他走过的波澜壮阔的历史。时间的长河匆匆流淌,萧军的诗歌凝结着坚毅、信仰与独立之精神,在文学史中熠熠生辉。
(赵雨晴,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学生)
[1]萧军:《萧军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88页。
[2]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85页。
[3]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87页。
[4]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87页。
[5]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00页。
[6]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01页。
[7]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04页。
[8]鲁迅:《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
[9]萧军:《萧军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6页。
[10]萧军:《绿叶底故事》,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第131页。
[11]萧军:《绿叶底故事》,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第140页。
[12]萧军:《萧军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10页。
[13]田军:《我家在满洲》,《海燕》1936年第1期。
[14]萧军:《绿叶底故事》,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第133页。
[15]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页。
[16]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01页。
[17]萧军:《萧军全集》第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页。
[18]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19]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82页。
[20]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88页。
[21]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514页。
[22]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538页。
[23]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97页。
[24]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12页。
[25]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543页。
[26]萧军:《萧军全集》第13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30页。
[27]鲁迅:《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