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蜂房在扩张,毋宁说在分裂
或裂变。每个小房子都有一道甜蜜的门槛
但蜂群总是将大门当成窗口
在穿梭。与其说蜂后在生育,毋宁说在分身
那面目相似的工蜂仿佛是同一个
或全是其中一个的克隆之物。蜂后在生育
难以计数的工蜂、少量的雄蜂
和新一代蜂后(你将如何区分
工蜂与雄蜂,当你陷身于一群暴怒的蜂群之中
一种对生物学一无所知的恐惧
将你猝然攫住)。与其说蜂房的精粹
在于几何学及力学的神秘结合
毋宁说蜜蜂精通无中生有
的技艺,那种圆柱状的墙壁在无限地连接
却构成了洞穴般的房间:空
与白,仿佛是对建筑学的完美诠释——
但蜂房里堆满了劳作的结晶:这些在花朵上打扫的清道夫
这些在糖厂上班的工人,这些在空中挖掘的矿工——
自然界不靠杀戮而生存的物种
理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请不要轻率地将蜂和蝶
相提并论。在一切会飞的生灵里面,也许只有蜜蜂
更接近天使(假如天使
也像园艺师那样辛勤劳作),但也会同类相残
它们将天堂建成蜂房的模样
而无数次飞向开花的草与树木:
紫云英,油菜,刺槐,柑橘,乌桕,鸭脚木
这有点像你作诗:你在星空下挪动着废墟上的巨石
试图还原金字塔的墙基。你往坩埚投入了硫磺、汞、铅和盐
试图炼出哲人石。你折下树枝和花束
试图编织荆冠。你掬起一朵波浪
试图在纸上复述大海的起伏
与垂直。当百花凋零,叶片飘坠
巨石挣脱了你的梦境,你像一只心事重重的工蜂
误入另一个蜂群的院落
而仿佛在花间梦游。如果蜂后也有魂灵
或怀有重大使命,那么每一只工蜂都必须共同分担
才不至于被压垮。显然,在蜂房之侧
危机四伏,花冠中潜伏着蟹蛛
蜻蜓和胡蜂在四周觊觎
蜂鹰和啄木鸟的长嘴犹如死神的镰刀
而燕子和山雀俨然是撒旦本身
复眼中的山水,几乎全是影像重叠的世界
你跟养蜂人一家在繁花似锦的山上
待了两个月。你们交谈的语言
几乎全是花粉和蜂蜜
蜜蜂在矩形的蜂箱飞进飞出
而隐匿了蜂房。你猜测养蜂人在白天
分身为他和他的妻子以及那一十三箱蜜蜂
也许还有千万束晨露中的花枝
而在夜晚合为一体。那好吧,你不妨学学杨朔
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金色的蜜蜂
而略嫌轻佻。这样的分身术使你获得飞翔的轻盈
和苦役的沉重,你继续在分身
这第二个乃至无限多个身体
(最本质的你,在这些身体之间一次次穿越 犹如走过相似的石拱桥
而进入了不同宇宙的时间
犹如品尝了滋味各异的果实),使你变得越来越轻
越来越接近你自己
也离你的源头越来越远。
插图作者:左远红
显而易见,眼前之深山
比往日之老林更符合他以白日梦编织的
鸟笼,但无法囊括被饥饿击倒的老虎
和舍身饲虎的修行之人。一片白茫茫的李花
犹如山麓间的湖泊,被涟漪般的鸟鸣震荡
显而易见,鸟笼的沉思囊括了
铁闸的沉思和笼中鸟的沉思
但无法将水与火调和。此刻,缆车和钢索
将你和那些腿软的登山者缓缓送上山巅
鸟笼的边界就是飞翔的边界
入山送件的快递员
骑着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盘旋
养蜂人在茅屋下打盹
他千疮百孔的梦境犹如被骤雨洗劫的蜂箱
忍受着蜂群的狂怒与聒噪。戴着白头巾的采茶女
和挤满白花的山坡及堆积着白云的天空
使你陷入了沉思。鸟笼也如囚徒
忍受着全世界笼中鸟联合起来的厌倦和暴动
鸟笼被观念的铁丝和成见的栅栏捆缚
尚未被风中伸出的一双手拆解
恰好是瞎掉了的弥尔顿
指出了地狱的熊熊烈火源于天堂
一场白茫茫的大雾像虚无缥缈的鸟笼
囚禁着青笋般的山峰。笼中鸟
犹如变形的锁孔。被翅膀撞击的肋骨在弯曲
而石锁被饶舌之鸟截屏。
现在,揽镜自照的鹭鸶是自由的
模仿监狱的鸟笼也是自由的
现在,被一群鸟叱责的树木是无辜的
钻木取火的白蚁也是无辜的
而在愁苦的沼泽中越陷越深。现在,被滑轮升高的瀑布是恐慌的
被杜鹃花唾弃的水沫也是恐慌的
这一大堆撒向天空的沙子
就像剁头去足的简体字。鸟笼之内的天空
跟鸟笼之外的天空藕断丝连
但一再破碎而被忽略不计
恰好是哑掉了的海伦·凯勒
唱出了我们的石墙之歌
草莽中有猎人和野猪在对峙
危机四伏啊危机四伏
头顶罗网的捕鸟者,在草丛中匍匐前进
像口吐闪电的蜘蛛
在乌云中潜伏。现在,暗黑大地是平静的
在地底诵经的蚯蚓也是平静的
而同样在地底修行的蝉蛹将为自己发明翅膀
你也在为自己发明翅膀。是神秘之力
通过父母创造了你的躯体及呼吸:这脆弱的器皿
仍空无一物。你必须将灵魂发明出来并灌注
这漫山遍野之中,也有着那么多饥渴的容器
例如,垂死之兽和盲目的花朵
像巨蟒之蜕,虚无、空洞而易碎
恰好是聋掉了的贝多芬
抢救了我们的乐曲
现在,被鸵鸟踩扁的鸟笼是饥饿的
被一头大象卡住咽喉的蛇也是饥饿的
而饥饿的三两只蚂蚁,在命运的三岔路口
遭遇了食蚁兽。每一只鸟的前头
都有一只饥饿的鸟笼在等待
孔雀尚未现身,但以它的叫声缓解了山林的焦渴
在时间旅行中的飞船
变成了鸟笼而分崩离析。众鸟惘然
在太空中失去了飞翔,也在失重中
缓慢地移动。现在,你猜想白雾茫茫的天空之上
必有一匹日夜兼程的白马
也在亿万光年中扩大着黑洞
而未经证实。现在,你猜想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上
必有一只被相对论苦苦折磨的白鸟在揪扯着羽毛
彗星像大扫帚在穹顶挥来挥去
仿佛是它搅动着天体物理学的泡沫
恰好是瘫掉了的霍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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