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刚摄
时间能带到的地方
张应君 摄
到达陇东古石刻艺术博物馆时,早晨的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了三个小时。许多事物在我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路上消失了。我记下来的是一片片嫩绿,翠绿,墨绿,它们交错在车窗外的田野上。我还记下了绿叶上的阳光,浮动的、跳跃的阳光,被不同形状的绿裁割成闪亮的碎片。初生的早晨,成长的早晨,清新而生动。
博物馆外的柏油路上,有步行的人,有骑车的人,有停下来关注一丛玫瑰花的人。还有几个摆开小摊等待买卖的人。时间,在他们身上有了不同形态。
一扇门,一堵墙,隔出了两个世界。外面的烟火气在院子里松树、柏树、云杉树下隐匿起来。不管谁有着怎样的心思,在见到这些十几米高、满是绿色的树木时,心情会有变化,而且在树下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树木的纯粹了。这些树冠高耸、枝繁叶茂的树,尽力向空中伸展,吸收阳光,并制造糖分。洁净清甜的树木的气息混合在空气里,进入人的身体,经过化学反应,让人安宁、愉悦。博物馆管理者深谙人的心理生理特征,在进入大门的通道上栽植两行大树,树阴撒在人身上,撒在脚下的路上。我们从外面进到这里,眼睛和耳朵逐渐与树下这个既新鲜又陌生的世界,建立起紧密联系。久违的阳光与绿叶的私语声,扑向沾了露水的蛛网,蛛网轻微晃动,似在回应一声呼唤、一个凉爽的问候。
一尊尊石像,与这样的树木并列。在还没有热烈起来的阳光下,石头雕像给手指手心的是一种清凉。这种感受在全身漫游,一个瞬间就直达心底。这时,也许激活的不仅是神经,还有思想。石头从哪里来?雕刻它们的人是谁?雕刻者想通过石像传达给世间人们什么信息?不管沿着怎样的思绪追问,最后只能至于眼前。它们表皮上沉积了一层粗重的黑垢,有鸟语花香的问候,有霜雪雷电的凝眸,经历久远的年代,这已然成为凝重化石的一部分。几千年前的一个早晨或黄昏,石像从雕刻者手下诞生,他们用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像身,疲惫地转身离去,此后再也没有去看过。它们上路了,在时间里一直走。至于经历过什么,要到达什么地方去,世间的人说不清。时间是一条井绳,结绳记事年代的绳。过程都在井绳扭结的纹理中,没有尽头。我们只好停在当下,目光投向几千年前石像背后的雕刻者身上。他们是怎样的人?
博物馆里人影稀少,阳光洒落在楼阁、古刹、石碑、古塔上,一切都静默无声,仿佛千万年的苍茫云烟横扫而来,嵌进这些石像的褶皱中,让千万年后的人有了猜测和审视。从陇东地区收集来的石雕,跨越北魏以来几个时代。有的浑厚朴拙,内容简单,衣纹细密流畅,极具北方少数民族特色;有的面部饱满,衣纹宽厚对称,尽显盛世风范;有的更加注重细节,体态丰满端正,宽额方脸,静穆柔和。我们闻见了它们的味道,最初是石头的味道,雕刻者的汗水味道。后来就有了田野里泥土的味道、草木的味道。清风明月、蝉鸣虫叫,前来造访它们的兔子、狐狸、鸟雀,把自己的体味留在石像的细纹中。晨昏之际的炊烟和迷雾,袅袅而来淹没了它们。夏秋之初,石像在光线里现身,上面的露水熠熠生辉。它们被炊烟熏染,被迷雾轻抚,被露水淘洗、浸润,身上渗出更多人世间的况味。直至在博物馆的树下,我们的舌头上生出柠檬的味道、枯柏的味道。还有许多分辨不出的气味,在石像细密的纹理中打转。面对这些造型不同、形态各异的石像,我们凝眸、品味,然后就有了赞叹。创造了它们的雕刻者,从铁堑在石头上划出第一道口子时,就把他胸藏的生命和情感融入进去。它们在铁锤、铁堑下睁开了眼、张开了耳朵和嘴,人世间的第一缕光柱,第一声鸟鸣,被它们看见、听见了,这是它们作为石头的时代不曾遇到过的。它们想开口说话,却远远不能表达来到人世的激动。于是它们记下了第一次作为石人、石兽的喜悦:嘴角微微上扬,脸庞微微撑圆。它们模仿着雕刻者对万事万物的情感,体验着生命原初的喜悦。当我们在博物馆的院子遇见它们时,它们就守在初次到来的地方,不语。似乎经历的千万风雨适合藏在心底,千万的话语已不必说出,千万的表情只化作脸上的微笑。它们被雕刻者创造出来,后来成为了它们自己,这是雕刻者也不曾想到的吧?
我们在馆内的院子里流连,抚摸石像和石像背后的那个雕刻者的思绪和脉搏。先前的清凉还未散去,院子里又增添了一份清净。我们受了加持一般清醒过来。
一块石头有幸被选中变成石像,并被赋予了生命和情感。但要听懂这些石像的话语,就得挑选一个适合的日子和心境。比如今天。博物馆院子里,行走的人慢慢移动,轻声浅语着一片绿叶、一束光线、一处竹林。时间跟以往一样在走,它会把每个人带去他想到的那个地方。
与几个朝代的石像同在博物馆院子里的还有一个千年槐树根。
它被放置在水泥台上,一座红亭子替它遮挡风雨。这么小的地方,怎能安放它的一切呢?
这个槐根,在地下不知生长了多久,埋藏了多久,被发现被挖掘移送到这里时已过千年。主根的直径一尺有余,衍生出的侧根毫无规律,像摊开的迷宫一样无法分辨,像佛陀的臂膀和手指上无边法力一样奇特不一,像人世间任何一个结构复杂精密的仪器。它向下、向左右探索的劲头,一定非常惊人。它们在地下组成的供给网络,肯定庞大到无法计算。作为与树不同种类的人,这棵槐树强劲的生命力无法想象。
一棵树苗要长成大树,根在土壤里得不停地伸展。躲过石头、岩层,躲过寄生菌,躲过强大对手的控制,收集地下的水分和矿物质,然后向上输送给树干、树枝和叶子。树干越高,树根需要输送的物质就越多,主根扎进土壤就越深。主根还要不断复制自己,生发出侧根、根须,组成强大的地下网络,有时还要借助益生菌,倾力供给。
树干分叉,绿叶纷纷,得靠树根的思想和生命智慧。它让一棵树的地上部分尽力向上,去碰触天空下的流云、飞鸟,自己则尽力朝下,将根基扎进大地,将一生放逐在土壤里。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遇到同类,然后根系紧紧握在一起,探知水源,避开虫咬,向四面伸展。
不知哪个地方的一棵槐树,按照树根的指令,越长越高。天气晴好的早晨,树梢会把半空中的鸟鸣、清风传送给树根。中午,会把骄阳、流动的空气传送给树根。到了晚上,先把村子里的叫声传送下去,再把稀疏的星、半圆的月的光传送下去。树根听到了叶子的飒飒声,鸡飞狗叫声,虫子的呢喃声。发生在人世间的一切,都被它听见了、看见了。从早到晚,一年四季,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的事,树根都知道。时间在走,树根在时间里把所有事件贮存进记忆里。它贮存着树的一生,也贮存着人世间的一切。
于是,一棵不知名的槐树的辉煌岁月,留在千年不朽的树根上。干枯但不灭的树根再现着生命的过程。如今,它裸露在外,仍然保持着生命中思考的样子。就像博物馆内佛陀雕像下,迦叶歪着头,撅起下巴,抱拳思考着佛经。迦叶出身富可敌国的家庭,但天性信佛。迦叶父母去世后,他不着好衣不受美食,一路乞讨,终成佛陀的弟子。他是一个智者,佛陀化度他为弟子的第八天就成为阿罗汉。迦叶在陇东古石刻艺术博物馆雕像中的思考达几千年,已至开悟的境界。一个槐树根,来到博物馆院子,与佛陀不期而遇。一千年与几千年,数据统计不能代表时间走过的意义。槐树根感应到几千年前佛陀的气息,它打开自己,裸露自己,入定在佛陀眼前,似乎在等待迦叶带它去想要到的那个地方。
博物馆院子里阳光遍地。阳光爬上水泥台,爬到栏杆上的红色,千年槐根被一缕红光照亮。槐根的一部分映射出淡淡的金黄,那一刻,古老的槐树根不再空洞,像开悟一般发出了佛光。
院子里的石人、石兽,还有慢慢走着的人,仿佛都受到满院佛光的加持——面带微笑,内心安宁。
大地上长出杂色床垫
一片叶子能飘多远?能飘过东河,能飘过村庄,能穿过长满林木的山脊,到处是松树、柏树、云杉、杨树、栗子树……一片叶子最远也没飘出子午岭。子午岭上汇聚了千万亿、万万亿以上的绿叶,比陇东其他地区加起来的绿还多不知多少倍。密集厚实的绿会随风涌动、旋转,起伏在南北两个方向上,像一条缓缓向前的长河,水面浩大,水声喧耳,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会被吸进去,并在瞬间变成其中飞扑的绿沫。绿从岭上连续向下,滚到低处腾出边界,“咚”一声跌落下来,被褐色大地稳稳接住,但还是溅出不知其数形态各异的绿草样的水花。这水花一个唤醒一个,一个摇动一个,一个催促一个,成为大地上的一股暗流,沿秦直道向子午岭的深处肆意汪洋。
子午岭上,最坚硬的地方是秦直道。蒙恬的30万大军和10万民众历时五年完成了约700公里的“高速公路”。汉武帝出击匈奴的十八万铁骑走过它,汉昭君出塞的上百马匹走过它,“丝绸之路”的商人、传经布道的僧人走过它。陇东地区290公里的秦直道,同样留下太多铁蹄印、车辙印,以及太多人摇晃的身影、模糊或者清癯的面庞。由于年代久远,他们已浩浩荡荡隐入尘烟,被子午岭上后来的绿掩映在密林间。不过,仔细去听,有时还能听到秦直道上隐约响起的不同口音,只是难辨他们的来历和身份……
晌午时分,秦直道上盛放着子午岭的安宁。一只灰色皮毛的兔子探出头,横穿秦直道。不多时,红羽毛、黑羽毛、灰羽毛、黑白羽毛相间的鸟儿相继飞离树梢,半空中的一两声鸟鸣,追赶着鸟儿快要消失的影子。鸟鸣的下方飘落起孢子颗粒,断裂的丝网,哺乳动物的毛屑,骸骨般细瘦的小虫,昆虫蛀屑和鸟羽碎片……
开始有了滴滴答答的声音,跌进路面上不规则的点点光斑里。接着,一切背景虚化了,主体部分的古老树木凸显在兔子消失的地方。
树根扎进深不见底的暗处,树干往上二层楼高的地方才开始分叉,枝干一个复制一个,形成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秦直道上,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树。一棵树挨着一棵,它们的种子有些来自“丝绸之路”的商人,有些来自传经布道的僧人。如今,每棵树上的生物数量比一个家族的人数还多。我们触摸树木,细嗅它们的气息,聆听它们发出的沙沙声响。手掌下的树皮里,挤挤挨挨的细胞就像整个行星文明系统,在搏动和嗡鸣。有时能听到树木开口说话,词语一个个从它们体内涌出,用的语言与第一批走进秦直道的人听见的一样。一开始有些晦涩难懂,但越往下说,越变得顺耳。教堂般的肃穆气氛中升起了树木的诵经声。这些庞然大物之下,我们的身体衬托得无比渺小,像极了小时候做的木头人。因为位置低,树木各具情态,即使用上一百年时间,我们也看不到里面去。树木在眼前移动,绿色变得朦胧。我们冒出的想法同树木的呼吸缠绕在林间,但这呼吸比想法更古老。我们出生之前,它们就在这里,若干年后它们会把我们的想法告诉给其他人吗?
兔子跑进了树林,鸟儿飞离了树梢,秦直道上似乎只有散落的碎土和瓦砾,它们像自秦以来留在路面上的符号和文字,记下来许多个瞬间。这时候我们有时间来阅读。每一个,不是秦汉时期的书信,就是盛唐的诗句。
那隐在土疙瘩下的碎石帮我们看见了马蹄印。没有谁知道当初一些怎样的人和马匹经过这里?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一匹马偶然与这块碎石相遇。那时,碎石刚刚形成并钻出土壤,第一次走过秦直道的马踏上去,把身上人或物的重量卸在碎石上。以后这匹马无数次踏上这块碎石,两头尖的月牙就印在手掌大的石头里,像一只半睁并望向天空的眼睛。无数个夜晚,月光跌落进去,擦拭碎石上的蒙尘。到了午夜,碎石纹理尽显,星空倒映其中,浩如烟海的苍穹藏着许多神秘,但它把什么都留在碎石上,留在眼睛里。树木停止了制造糖分,群山停止了生长。云雾从山底升起,其间的水分在碎石上一层层蓄积,变成水珠变成微弱的溪流聚在这眼睛里。千、百年前的云雾来过,白天、夜晚的云雾来过,旷野上的任何信息都被云雾带来在这里留下痕迹。碎石看到的,眼睛也看到了。它们看见了白天和黑夜,看见了一年四季,看见了整个世界的静止与变化。变与不变时间说了算。时间让一块碎石粗糙,让一只眼睛沉默。此后遇见这块石头的事物,只能用隐秘的语言去交流。
沿斜坡往下,路边低处,被雨水不断冲刷的土壤摊开,露出泥土夹裹的碎石。有人从中挑拣出几个,简单擦拭。一个上面有天然形成的云,握住石头就像握住了半个天空里的卷积云和卷层云,蚕丝般光滑;一个上面是天然的鱼,不过“鱼肉”尽脱,留下淡蓝色走向分明的“鱼骨”,远古时期的“恐龙”就近在咫尺;一个比拳头大了许多倍,纹理中透出浅浅绿光,一块“玉”成了别人眼中的压箱宝物。不远处还有瓦片,上面或刻有经文,或绘有花鸟鱼纹,或有着一个宗族的姓氏。虽然充满好奇,却对背后的事实说不清。没有任何项目研究我们与这些碎石、瓦片的关系,那么,这些碎石和瓦片是否会记得我们来过、走过、抚摸过?它们是裸露的,我们却读不懂。在一种迷失状态中,把它们随手扔掉,归还给大地。大地的力量向上流淌,汇入碎石和瓦片,汇入我们的神经纤维,汇入周围守护我们的所有高大树木。
秦直道变得比蜡还软,走在上面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回响。此时,如果听力敏锐,可以听见兔子在路上轻巧地跑过,踩踏林中腐叶,撕扯草根;可以听见松鼠蹦跳过一段路,然后爬上树吃东西;睡过头的鹰,展翅从头顶飞过……除此之外,如果感觉灵敏,可以感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
一些眼睛肯定来自几千年前赶路的人,他们有的要顺着秦直道去北边很远的地方,有的则从北边来却没有目的地,一路走一路寻找适合落脚的地方,到了陇东境地,他们眼睛里出现了沟壑、崖壁、砂洞,出现了平静的村庄、土地和牛羊,一处冒烟的窑洞前,粗布衣服的男女在收柴。于是,那些从远处就开始寻找的眼睛,到这里再也不肯移向别处。他们听从隐秘的召唤,随便选个窑洞住进去。以后就给村里人讲自己的事,也讲类似“舍身饲虎”的佛经故事。故事里的主人渐渐演化成村里人心目中的佛,然后把认定的佛像刻在石头上、崖壁上,每个石刻上佛像不一,但慈眉善眼,似乎一切困苦进去都能化作脸上的微笑。陇东古石刻艺术博物馆里历经几个朝代五千多幅石雕,不知度化了人间多少苦厄。秦直道记下了那些传经布道者的眼睛。“丝绸之路”催生的新文化和新思想如花如草遍地生长。
聚合草伸长臂膀,随时准备把路过的东风揽进怀里;茅梅的叶子像手掌一样摊开,吸收低处的水分;忍冬已经结出果实,像谁还没有擦燃的火柴头,遗忘在寸长的绿柄端;不知名的锯齿形草放低身子,倾听土壤里的声音。百日菊正在开放,圆盘样的图案上趴着几只蜜蜂,又飞来一只蝴蝶,它们像赶赴人间的集市,闹闹嚷嚷。
自禁止大批游人进入以来,秦直道成为大地上生长的杂色床垫。
绿草和各色野花各自在土壤上立住身子;簇生籽苗歪在树侧争夺高处的阳光;花香和草香不知飘向多远,金龟子、黑铁甲仍在各种植物上飞扑。眼见的秦直道上,大地的力量持续向上,每一寸地方都长满了剑蕨、苔类、地衣,以及拇指大小的叶片。密密麻麻的苔藓本身就像是一片片微型森林。现在,它们是秦直道的主人,在同一个地方栖息。
这地方,有断落的枯枝,有堆积的树叶,有些已经破碎、腐烂了好久。深厚的腐殖质里,肥沃的腐败气息,既给人以压迫感,又发出熏香气味。如果一个人长时间静止不动,那些藤蔓植物会覆盖人的全身。
雨后的早晨,秦直道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水洼,看一眼水洼,便会发现那里有整个世界:有时是一棵顶着巨大树冠的古松;有时是一枝白桦,还有云彩和白桦上的云雀;有时是顶着露水的蒲公英,还有木棉和苍耳;有时是穿雨衣推着自行车的护林人,还有不远处冒着炊烟的小房子;有时是提着装满蘑菇的篮子、嘴里叼着一截草根的过路人。有时,还能在水洼里发现路过的驼鹿、狐狸、野猪、小狗,路过的小甲虫、小蚂蚁……以及从大地上、土壤里生长出来的所有事物。
夜晚是大地上生长的植物
梁占英 摄
顺着海拔一千六百米高的子午岭山脊下来,夕阳已到花溪谷。依托子午岭山脉形成的子午花溪谷,谷地平坦,弧线也柔和。夕阳铺在上面,千里沃土正培养着在外部发生、现在进入其中的生命。
这里似乎什么都能生长。
我在别处看见的柳树、杨树、松柏,在两边山洼依次向上,直到快要碰到湛蓝色天空的一角。它们像不久前扎成的栅栏,用不同形状、不同层次的绿色把花溪谷围在柔和的光线中。还有未长成的云杉、精致而不失刚健的蕨类、根茎如神经般虬结的苔藓、瘦小而强硬的越橘,也漾在这片柔光中。但是从某些方面看,阴影下的野草却蓬勃而出。
头顶,黑色燕子扇动翅膀,在纯粹的阳光和被涤净的清新空气中闪耀。有时它们滑翔至西面的瀑布上空,又转身向南边的栅栏飞去;有时它们甚至能依靠翅膀在溪水上停留一会儿,好似在水面上行走;还有些时候,它们慵懒地聚在灰石上,或絮絮自语,或宁谧地望向远处,朝着马鞭草铺展的方向。
自入口处的堵门石后,紫色碎花的马鞭草便一往无前。从隐藏的低处到倾斜的洼地,过碎石小路,过木格栅桥,到小木屋前,如果眼睛不拐弯,看到花溪谷的深处,马鞭草上洁净的紫色就会浮起来。云一样缓慢。紫色的云头移过丘陵、马场、铁塔,再远一点,天地相接,那里的紫色变成了雾霭。因为夕阳,因为距离,因为目光也会疲惫,隔着想象的紫色雾霭,能朦朦胧胧地望见双塔寺了。
马鞭草顶生的穗状花依然在柔和的光线里。花香已飘过蝴蝶的复眼、蜜蜂的触觉,百里范围内不见它们的身影。蝴蝶、蜜蜂青睐的花香不受干扰地来到我们鼻尖,流线的样子钻进鼻孔,沿肠道入胃入脾入肝,并以微小反应调整着我们的身体:眼睛渐渐明亮,能看到几里外飞鸟的尾巴;血液加入不曾有的营养,流到肌肉的细枝末节:大腿把大地的热力源源不断地送入大脑,我们呼吸舒畅,心情愉悦。
在我眼里,此时的马鞭草不论高矮,丰腴或清瘦,都把根扎在下面并热烈开放,好似创造出大地上一场迷幻的爱情,引诱人往深处去。在我眼里,马鞭草喜欢周围的小溪、山峰、树木和来这里的人,谷地上盛开着它们信任的触须,让人觉得和平与安宁是大地长出的一株植物。在我眼里,植物们根连着心,一起呼吸、传花、授粉、结籽,相互传递信息,共同预防不测和变化。而在植物面前,我们是什么呢?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它们在暗中观察和审视,似乎知道亿万年前我们就与它们有着共同的祖先,后来各自在不同的路上走了那么久,如今,虽有不同,却共享着四分之一的基因。这样,我们就是它们眼中的另一种植物,站在一起,触须相碰了。
小溪证明了这个事实,它既清且浅,把没必要说出的话化作鹅卵石上粼粼波纹,一直向前。
过了小桥,风箱果迅速把一堆卵石与菊花隔开,风箱果叶子有鹅黄有翠绿,到低处就成碧绿了。没有盛光的加持,叶子都还原了柔软、光滑、细腻的本色,像水洗后不久的婴儿皮肤。我贪恋这种感觉。如果任由其漫延,就能发现菊花也与众不同。两三米宽的风箱果过去,是满地菊花。此时不见绿叶,只见红色,桃红色,橘黄色,粉红色花朵,各自在间隔两三米宽、数千米长的范围内连在一起。仿佛是水,托起了大地织就的色带,手划过去,表面动起,就有彩色涟漪相随。若走进深处,彩色花瓣簇拥着,仿佛到了盛大的香气四溢的花瓣浴场。
如果来得及,任何人能在这里建一座花园,把看见和没看见的事物都放进去,任由其蔓延。那些还没看见的事物,早在我这里贴上了标签:我看到的方面,不一定是它们的全部,但它们自身更优雅更美好。
天边的蔚蓝渐渐黯淡成灰色。子午岭山脊之外,一道暗影从狭窄通道中来,挤进那些树木组成的栅栏入口时并不粗鲁,因为结果是注定的,它磨蹭着两侧的树木,随花溪谷的山势,起落翻滚着抵达谷底。
高处的松树、云杉、钻天杨渐渐模糊。接着就是夜晚。看不见马鞭草,看不见菊花和郁金香。小木屋在谷地的高处,夜色打在木桩上向前推进,朝着高海拔线攀爬。我们一整天看见的无数植物,影子还在眼前时时摇晃。现在,夜晚把所有事物隐藏起来并代替了它们。因此,夜晚就是大地上长出的另一株植物,它在抽枝、在长高,不多时,主干已庞大到无法计算,枝叶繁茂到能覆盖整个星球。白天我们在花前树下,只是喜欢。在夜晚这株植物前,由于陌生,由于在黑暗中生活还不是太久,同样看不透也读不懂它。
大自然带给我们一种感觉,如果贪恋,这就够了。
夜晚带着虫鸣来。叽叽吱——,嘘嘘嘘,有时还带点曲折和停顿。四处是这声音,好像只要迈动脚步,就能踏到近处的蝼蛄了。但要找到它们,却不容易。它们寄宿在夜晚这株植物上,觅食,生长,求偶、交配、繁衍子嗣,休眠。夜晚因此变得繁杂、丰富。这株植物必须保持宏阔的消化系统、循环系统,才能让其中的寄宿者安全、满足。
他们往夜晚里面添加了篝火。粗的树干,细的树枝,高不过七尺,低不下三尺,被一起点燃。几分钟后,火头伸出木柴一米多高。在树上囚禁了一生的木头,这一刻不管不顾,唤出灵魂,用肉身为它加冕。我看到的火芯是金黄色的,火焰是熏铜色的。我看到金黄色火芯指挥着熏铜色火焰凌空舞蹈。它柔软地扭动,绘制出妖冶、艳丽的曲线和图景。主要的是魅惑,它不辨方向不求空间,向左右肆意倾倒,向上尽力张扬。火焰的生命在夜晚已无边无际了。这不加修饰的火焰,粗犷奔放,带着毫不雕琢的天性扑来,与另一物种衔接咬合。这没有经过彩排的舞蹈,形式自由,独在灵魂的舞步中旋转起跳。翩若惊鸿。我猝不及防地入了它的道,着了它的魔。如果火焰没有挂在夜晚这株植物身上,我就只知道粗糙的松树、柏树和多姿的马鞭草、百日菊、郁金香了。
他们还在生长的夜晚身上加挂了一支笛子。笛声一响,夜晚就抖了抖身子,把多余的寄宿者关进去。
笛音落尽,夜晚这株植物越长越壮,也越高,高到谁都够不到它。
“今夜,我们就住在小木屋里……”
木屋外的竹影又高又宽又密,模糊到没有尽头。吹笛人把戛然而止的笛音留在竹梢,竹子不受控制地在余音里窸窸窣窣,好像在为夜晚的壮大助力。木屋顶上的夹层里,不明声音啪啦啪啦响。
睡了吗…睡不着…什么东西在响…好像隔壁的拍门声…不对,在头顶…那会不会是在屋顶借宿的小鸟,闪腾不老实的翅膀。
睡了吗……,睡不着……
木屋里,柏木气味从木头的细纹钻出。有限的空间里,看到的是柏树上的木头,闻到的是柏树上的气味。我成了寄宿在柏树中的一只虫子,啃食一株植物纯净的木质纤维和它洁净的树液。我以为的生活就要这样安静下去时,想起白天见到的事物,它们是这个夜晚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寄宿在夜晚这株植物身上。我想我寄宿在一棵柏树的树洞里,柏树寄宿在夜晚的纹路里。我想我能从柏树柏木的空隙钻出去,肯定找不到钻出夜晚的纹路。它辽阔到无法想象,把大地、天空容纳了进去;把群山、溪流、星星、月亮容纳了进去;把树木、花朵、虫子、飞鸟容纳了进去;把七情六欲容纳了进去;把一切生,一切死,都容纳了进去。作为一只虫子,作为与马鞭草、百日菊一样低矮的植物,我想我与它们有着同样的复杂结构。但是寄宿在夜晚这样一株植物里,我连复杂都算不上,最后到尘埃,到无了。
“今夜,我住在夜晚这株植物里,以枝遮体,以叶闭目,自由与美丽鱼贯而入……”
何新军,中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美文》《青年文学》等杂志。作品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选》等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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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 布 | 徐 杨
核 发 | 禄永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