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品 | 字字如枷(冯立民)

文化   2024-12-12 11:33   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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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立民,70后,诗作散见于《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延河》《飞天》《星火》《岁月》《六盘山》《浙江诗人》等刊物,出版诗集3部。



张天远  摄


等电话的人


三十年前,若有急事,发电报。亲友间隔山隔水,见面不易,就书信往来,见字如面。不单亲友,给报刊投稿也是书信。

我频频寄信,是在赴甘肃教育学院进修后,给广播电台、晚报投稿,隔三差五,总有一篇被采用,5元的稿费单让我在系里小有名气。

尽管15岁就离家读师范,23岁又脱产读大学,十多年间竟未与父母一函。大学毕业后返乡,继续在本乡本土公干,给家里写信,就更没必要了。然而寄信仍在继续,兰州市城关区668号是我最常用的地址,那是在给《飞天》杂志投稿。几次收到副主编马青山老师的回信,多是肯定与鼓励,《飞天》不便采用的诗歌,先生又荐于他刊,扶掖后学之情,至今展纸重读,每每令我如沐春风。成都市红星路《星星》诗刊,也是我斗胆投稿的杂志。编辑部主任萧融老师的回信我珍藏了好几封,简短的点评,言辞恳切,语气温和,仿若夜空中的点点星光,给一位文学青年带来启示与希冀。

去年,孩子成人礼,遵学校要求,给儿子写了一封短信,简要回顾了他的成长历程,又啰嗦了些勉励的话。他究竟读了没有,我不得而知。这是一封没有投进绿色邮筒的信,没有贴邮票,也没有糊封口。

第一次接电话,是1995年吧。因为什么事情,去了学院宣传部部长谭发科先生的办公室,恰好他不在,恰好电话响了起来。十几秒后,我拿起听筒,告诉对方谭部长出去了,我这就找去。话说完,便急匆匆地到附近办公室去找,谭先生回来后,却发现电话被我挂断了。他哭笑不得,我尴尬万分。好在先生没说什么,我红头涨脸地逃回了教室。闹了这么个笑话,我对谭先生的印象更深刻了。他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中等个,陕西人,操一口关中味的普通话,讲一会儿课,便不由自主地用双肘夹一下裤腰,待学生很和蔼,考试没挂过一个人。

院报主编阎学智先生,老家也在陕西,大概是千阳县,亦出身行伍,身材魁梧,面容白净,举止文雅,参加过中印战争,妥妥的一位慈祥长者。因我是院报记者,常常参与校稿,由是拿着编辑部的钥匙。电话机拨号要转盘,我有免费打电话的机会,却不知道打给谁,更没人打给我。

二十年时间,手机普及得超乎人的想象。我们全家,除了母亲,人人都有一部手机。父亲用了几年老年机,终于还是换成了智能手机,看快手,听秦腔,打发寂寥的时光。

给我打电话最多的人,如今回想,非父亲莫属。为这事,母亲在世时,没少怼过父亲。自2005年被确诊扩心病后,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很在意。稍有不适,便打电话,叫我买药,央我送他求医。尤其是夜里,我刚睡实,电话却尖锐地响起,父亲有气无力地说,你快过来,我心憋得很,恐怕不行了。我赶过去后,只见父亲靠在被褥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安顿后事,母亲数落说,你有话说了不,先吃药,等天亮了去医院。服用了胺碘酮,含上了速效救心丸,半小时后,父亲的心脏慢慢不尥蹶子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摆着手,好了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来得及问候,父亲电话来了,你甭操心,不去医院了,今天感觉阎王还不要我。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嗵”地落了地。

浑罐子陪不住破罐子。此言不假。身体看似好于父亲的母亲,孰料身染恶疾,早早地魂归九泉。母亲走后这十年,父亲活得疙疙瘩瘩,没少给我打过电话。来电不是嘱我买药,就是带着央求的口气要住医院。多数时候,他吃了几天药又扛过去了。实在扛不过,住院治疗是必须的。我算了算,父亲一年最多入过八次院,每次八九天,一年当中,他几乎有一个季度躺在病榻上。每当我给他算这个账的时候,父亲默不作声,任由我埋怨他。也许父亲想辩驳,但他总是隐忍着,早已放弃了长者的尊严与威严。

2022年疫情解封前,新冠病毒终于缠上了瘦弱的父亲,先是腹泻数天,止不住,后来低烧不退,胃口一天差似一天。考虑到医院人满为患,病毒密度大,我们怯得不想去。直到父亲说再不送医,恐怕他过不了年了。这时父亲已步履维艰,坐电梯都显得作难,做核酸,做检查,他都坚持走着去,我后悔没给他推一把轮椅。

入院后,父亲几乎没给我打过电话。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与西安的姑母视频,姐弟俩说了些啥,我不记得了,可以想见的是,父亲叮咛姐姐多保重身体,娃娃都有自己的事呢,感到不合适就赶紧吃药,少连累点娃娃。其后几天,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去世前一晚,还勉强喝了一支葡萄糖,咽了几口稀饭。我欣喜地想,父亲的病,有些向好了。

第二天十点钟,我与姐夫去外县办事,刚驱车返回,电话忽然响了,姐泣不成声地说,大走了。我怔了一下。姐说,你早上出门时,大的魂怕跟着你出去了。

也许是,这几日父亲难受得厉害,呕吐,失眠,坐卧不宁,说要跳窗,说要回家,说要殁就殁到自己的窝窠里。我怼他,回家就是放弃治疗,再说,还得人抬上楼去,折腾得很。

父亲走后,再没人折腾我了,再没人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了。

半夜,我的电话静得像墓地。



酒香还怕杯子深


一个男人,没大醉过几回,实为憾事。我说的是醉酒。

酒在产生之初,是祭神用品。后来,被人享用,被权贵享用,所谓酒池肉林,商纣王的奢侈,非同一般。

诗与酒结缘,在《诗经》中就有体现,365篇中,有酒字的达63篇。

古代的酒,由粮食酿造,老百姓长年填不饱肚子,想饮酒,实在太难了。

我第一次饮酒,是米酒,第二次第三次,仍是米酒。每年春节去看望外爷,必定有酒喝。外爷好酿酒,用高粱和糜子,酒色如琥珀,酒味甜中回酸,趁热喝下去,方有酒气冲出了喉咙,感觉不到辣,回荡在口腔里的,是一种醇厚的香气。乡人管这种酒叫黄酒。

我们还没到,外爷已在开水锅里把酒烫好了,酒香溢满了窑里,又飘出了窑外。我喝了一大盅,又喝了一大盅,外爷眉开眼笑地再斟了一盅,说,快喝,儿子娃就要喝酒。我端起来,仰脖一口就喝了个干干净净,颇有些男子汉的气概。等盒格子端上炕后,我都有些头晕了,脸颊潮红,胃里热,身上热,大约进入了微醺状态。外爷不再劝酒了,而是一个劲地劝我们抄菜。盒格子里盛的是豆芽、花生米、点心、馃子,炕桌上摆着炒粉条,炒猪肉,烧豆腐干子,炒鸡蛋,菜不丰盛,但比平时好了许多。吃饱了,喝足了,临走,外爷还忘不了给我们带上几斤黄酒。往往是,还没到家,一瓶酒就被我和哥哥呡完了。

工作后,喝酒的机会多了起来,啤酒喝了凉,就饮白酒。一上场子,高升五魁,杠子老虎,拳划得风生水起,酒喝得气壮山河。酒壮怂人胆,二三两烧酒下肚,狗熊都成了英雄。近年又兴起了新玩法,服不服呀,血战到底呀,肉夹馍呀,花样百出,简直学都学不过来。

千禧年春节走亲戚,三下五除二,把我喝大了,趴在床沿上差点吐出了肠子,后来打了止吐药,才安稳了下来。

又有一次,一个通关打下来,起身上卫生间,深一脚浅一脚的,知道自己醉了,想回家,却感觉腿脚软得像面条子,扶着墙都站不稳。好在酒店对过是朋友家,勉强过了马路,家里却没人。站着给他们打电话,却跌了个狗蹾子。再站起,再跌了个狗蹾子,一连跌了几个狗蹾子后,我顾不上颜面了,干脆长坐在楼前的空地上,头都㨄不住了。朋友回来,直接扶我至卫生间,把胆汁都吐出来后,我一下子轻松了,于是在他家借宿了一晚。

国庆节去江西,饭局结束,大约喝了一斤白酒。好在酒是放了八年的陈酒,醇化了,入口绵软,也不上头。回宾馆,赶紧吐。吐了三四阵,头脑才灵醒了。方想起这里的友人敬酒,一次一分酒器,一分酒器一百毫升。为示敬意,东道主的好友一气和我干了三分酒器。我又与另外两人碰了两杯,虽不满,一杯不及二两,一两五绰绰有余。还用小杯零零星星回敬了三五人。这一次,刷新了我饮酒的记录。敬酒不吃,是看不起主人,因而人在酒局,身不由己。只是他们敬酒的器具实在太深了,太气实了。

在山东,酒喝多少,说是请随意。其实那么多陪客,一人至少要连敬三回,人家喝得大气,咱也得显得有量,有风度。喝酒还不是最难的,难的是贵客最后才敬酒。敬一杯,得有一句说辞。前面的人说了许多,要不说重复话,还真考验人。山东的酒文化,像米酒一样温和、醇美,又像白酒一样热烈、醉人,不愧是孔孟之乡。

常饮酒的人,肚子里都养着酒虫子。酒局开始,推脱说这几天胃炎犯了、感冒了、血压高了,喝不得。但看人家一个关打下来,手就有点痒痒了,再有人劝劝,就顾不上患疾了,撸袖子伸拳,高喉咙大嗓子地干了起来。直喝得脑子断了片,别人送到家门口,说走错了,反反复复送不回去。

先前有两个同事,好饮,但似乎不善饮,每饮必醉,每醉必送不回家。一个拉着一个的手,一时亲密无间,一时又互相数落,说哪年哪月哪件事,你对不住我,说着说着竟冒出了脏话,都红脖子涨脸,像掐架的公鸡。

送他们的人,远远地看他俩纠缠,直至午夜,在醉意和睡意的双重作用下,他们才老实了,极不情愿地被扭回了家。与这样的人饮酒,他们不累,别人累。

半年前割掉了阑尾,醉酒后口苦,右肋下还不舒服。戒了吧,觉得人生少了乐趣。不戒,身体似乎又吃不消。

饮酒不仅是件乐事,还是件苦事。苦在饮得多了,就成了酗酒,就耍酒疯子,耍二杆子,害人害己,败了酒德。

嗜酒的古人,刘伶最有名。李白酒后诗百篇,他也算一个。杜甫潦倒新停浊酒杯,杯里盛满了愁苦、怅惘、失落。苏轼好酒,且是酿酒高手,走到哪里,酒便酿到哪里,诗词便写到哪里。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洒脱,超脱,酒醒后思维也更跳脱。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报琴来。朋友处到这个份上,才是真朋友;诗写到这个份上,才是真诗人。

诗与酒,是一个娘的孩子,盘古劈不开,雷神殛不开,酒为诗加持,诗为酒增色,相辅相成。

在信阳,酒醒后写了这几句诗:烈酒里养着一匹烈马/它会载你,醉里/再闯一回天涯。趁着没醉,又重温一遍,再谢贺涛的好酒。


陈贵明  摄


远逝的麦浪


街上新开了一家KTV,名字叫作麦浪。

麦浪二字,在夜晚里熠熠生辉,光怪陆离。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认识麦子的,越来越少了;喜欢麦浪的,越来越少了。

我们老家,种的是冬小麦。霜降之前,麦苗已长得齐蓬蓬的。麦田绿毯子一样,铺得没边没沿,塬面有多宽,它就能铺多宽;田野有多大,它就能铺多大。生产队里种的最多的粮食,就是小麦。十月小阳春,碧绿的是麦苗,火红的是杮子,淡白的是芦花,有灰黄的大地做底色,这景致,我只能用明丽这个词来形容了。霜降雪落,麦苗变得神情黯然,苶苶地耷拉着叶片,停止了生长,等待冰融天暖,再返青,分蘖,抽穗,扬花,结籽。

麦苗的命,硬着呢。杮子树挺不过的严冬,它能安然无恙。清明节的一场细雨,把麦苗撩拨得一点瞌睡都没有,争分夺秒地生长。十天半月,麦苗已把田地罩得严严实实,微风钻回去,像无头苍蝇,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来路,冲得麦苗的东一倒,西一伏。如果风再大些,麦田里就会起浪了。一浪推着一浪,浪头上碧波翻滚,时有几只粉蝶在浪尖上曼舞,嬉戏。翻滚着的,还有一股新鲜的气息,泥土的,草木的,雨水的,阳光的,说不清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清新极了,好闻极了。伫立在麦田里,整个人仿佛一点一点在融化,最终与麦苗融为一体,腿是绿的,胳膊是绿的,丢了一个盹,连梦境都是绿油油的。

麦浪连着麦浪,麦浪推着麦浪,麦浪把一个少年越推越远。吃上皇粮,就不用种麦了,不用收麦了,不用到粮站低三下四地交小麦了。

那一年,我15岁,端上了铁饭碗,领上了粮票。一月28元生活费,全由国家负担,顿顿白面馍,连吃四年后还分配工作。而我不过是一棵喝上了墨水的麦苗。学校建在公刘邑的遗址上,西面临河,东面临路,南北两面都是农田。阳春三月,田里离离的麦苗随风起伏,熟稔,亲切。我最喜欢在麦地里找一块能落脚的地方,坐下来,看书,看鸟,看天,看公刘带领族人,在春风里开荒松土,点瓜种豆。看滚滚的麦浪,卷走了狄仁杰斩九龙的传说,卷走了范仲淹的金戈铁马。

而我的麦浪,至今在一张照片上起伏着,麦浪上的几只笑脸,像一片片风帆,尚不知道前程上会遇到暗礁,也会遇到沉船。


范长军  摄


晒暖暖


西北风像一把老扫帚,又像一把老耙子,把高处的树叶扫光了、耙光了,又扫着、耙着低处的野草。

天地间一下子豁亮了起来。太阳放低了身段,斜斜地照进了窗户,照进了门槛,不断往窑里头探着身子。上第二节课的时候,阳光正好落在我的课桌上,我偷偷地变幻着手指,桌面上一会是兔影儿,一会是狗影儿,一会什么影儿都不是。玩得太走心,免不了吃老师一只粉笔头,惹得同学们齐刷刷扭头看我,挤眉弄眼,个个幸灾乐祸的样子。但我心头仍暖暖的,仿佛太阳是另一个顽童,在逗我玩呢。

挂在树枝上的破犁铧再次当当当地响起,老师还没迈出教室,娃娃们就像出圈的羊一样,涌到了向阳的崖根底,谁都想被阳光多晒一会。你挤我,我挤你。跺着冻麻的脚,欢喜得像寻着了草地的羊羔子。还兴高采烈地喊着口歌子:谁挡我日头影子,我掐他妈奶头顶子。有好事的同学就挡在别人前面,于是你推我搡,乱成了一团麻。只有当当当的钟声像一把快刀,能把这团麻斩开。跑得慢的,就成了一截落在教室门槛外的麻线头,被早到的老师揪着耳朵提溜回教室,末了还赏给他一个拐脚。待他踉踉跄跄地坐到条凳上,教室里又恢复了清冷。

实在太冷了,教室里也没搭火炉子,墨盒子冻得都揭不开。揭开了,吸满墨汁的棉花冻成了一坨,任凭你怎么哈热气都化不开,便捂在手心里暖,直到能蘸出星星点点的墨汁来,于是小楷、大楷就写得日眉画虎,因为毛笔也冻住了,硬邦邦的,只有笔尖听使唤。

老天冻得住欢唱的小河,冻得住石槽里的猪食,冻得住小瓮里腌的萝卜白菜、大瓮里盛的清水,冻得住屋檐上融化的雪水,甚至连灰圈里的粪便都冻得硬如石头。冻不住的,是一帮光脚蹬着棉窝窝的碎娃娃;冻不住的,是亲娘般的红太阳。

我们的学校,设在地坑院里,向阳,遮风。太阳照在崖面上,崖面便温暖起来。站在崖脚,落在脸上的阳光,不是热,而是烫,才出锅的玉米糊汤吸溜进口里的那种烫。十分钟时间,周身便像新弹的棉花一样,软和,暖和,仿佛轻轻捏一把,都会渗出一两滴金黄的阳光来。

爬上校园北面的土坡,朝西走二三十米,是一段朝南的土崖。天气好的日子,老汉们便会不约而同地蹴在一起,晒暖暖,翻开破棉袄捉虱子,眯着眼晴梦周公,旱烟锅从你嘴里挪到他嘴里,谁也不嫌弃谁。鸡呀,狗呀,雀呀也来晒暖暖。狗斜卧在人脚边,扯长了腿,

仿佛睡在了热炕上。母鸡卧在浮土里 ,孵小鸡一样,谁撵都不想走。麻雀呢,扑啦飞起来,又扑啦落下来,在土里啄呀啄的,好像阳光都能吃,都能解馋。才出生的牛犊子从饲养室里溜了出来,凑到人跟前,舔着老茧重重的手掌,亲昵得不得了,眼睛里闪着露水一样清亮的光,棕黄的皮毛光滑、发亮,散发出干草的微香。

精壮的汉子被队长支使着在沟里伐树。吭哧吭哧地抬木头,解木板。打老远都能嗅到新鲜木头微苦的气息。锯条来来回回,锯沫子上袅娜着水汽,拉锯人的额头像才出锅的馒头,热气轻轻盈盈地融化在阳光中。

棉袄穿不住了,索性只穿一件背心。解下的板摞在院墙下,一点一点变干,一点一点变轻,最终被打制成桌椅、门板、案板、黑板、箱子、柜子……,最终把命运交给了匠人。若干年后,这些被阳光喂养过的木头,仍替一棵树活着,替一个人活着,在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暗自发光。


辛荣钰 摄


字字如枷


对字的最初印象,来自于春联。春节前两天,是父亲最忙的时候,一张髹得发亮的黑方桌上,裁好的红纸叠了又叠,前来写对子的乡邻涌到了一块,都想争着先给自己写。马上过年了,肉还没煮,水还没担,头还没剃,牲口圈还没垫,衣物还没浣洗……仿佛干不完的活全都挤到了岁末。

窑垴的空地上,站满了大人小孩。桌子旁,拽纸角的,续墨汁的,大声读对联的,把窑洞攘得热火朝天。父亲却一点都不着急,慢吞吞地折纸,慢吞吞地书写。一笔一画,力求写得周正,中规中矩。写成一两个字,偶尔还停下来端详一番。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两副,大约流传千年了。一副写就,便有人喜孜孜地提起搭在炕沿上,想让墨汁在热处快速变干。一炷香工夫,窑洞里满眼都是春联了。有人急忽忽地走,有人急忽忽地来,有人走了又折回身,喊叫着说忘了给牛窑写了,忘了写炕贴了,牛窑里通常贴六畜兴旺,炕上头通常贴四季平安。也有人调笑着叮咛旁人,别贴错了,小心婆娘捶你。庄稼人,识字的不多,将六畜兴旺贴在客窑里,也不是没发生过,叫庄子里的人笑话了许多年。乡邻中进过学的人不少,但能捉住毛笔,而且字写得大小均称、有眉有眼的似乎只有两三人。字写得与字贴上的不差上下的,是建楷爷,但他住在坳里,去写对子,有些远。再说,建楷爷的字这么好,跟前一定也挤了不少人。于是父亲年年都像院子里的陀螺,被一绺红纸抽着,忙得不可开交。忙归忙,父亲却很欣然,一则能为乡邻帮个小忙,二则能在庄子里赢点名望。看到家家户户都喜欢自己的墨迹,而且在春节这个重大节日,在最显眼的地方,不仅村里人驻足吟读,就连客人来了,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念一念。间或也有人夸上一言半语,这对父亲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荣耀,甚至都是我们一家的荣耀。

别人家的春联写毕了,父亲才给我们家写,这时候他累得都有些手颤了,这时候煤油灯都点上了,在窑壁上印着他的影子。跑来跑去的我,带了风一样,影响得火苗摇摇曳曳,父亲墨汁一样的黑影便在墙上动来动去,仿佛皮影一般。

我啥时候会写对子呢?这个愿望像春节前的冰草,在地皮下偷偷萌动、发芽。

未上小学之前,我已经认识了二三十个字。比如一二三四五,比如牛羊人口手。入了学,写字的兴致高得不得了,用电池的石墨芯子在地面上写了又写,把指头都染黑了,把手背都染黑了。实在没地写了,就把写成的字用脚抹了,再写。如果在课外活动时间,你来我们学校,映入眼帘的,一定是一帮碎娃娃撅着屁股蛋蛋,在教室前的地面上比赛写字,连鼻涕掉下来都顾不上揩。家长看着,像喝了三五碗黄酒一样,有几分舒坦,有几分陶醉。老师呢,一改课堂上的威严,笑容从嘴角挤上了眼角。真是一伙用功的娃娃,成材的树不用斫呢。

用铅笔和石墨芯写了两年,三年级,开始练习大楷小楷。一个影格子一毛钱还是八分钱,丢影格是常事,挨家长骂,也是常事。

挨骂不要紧,要紧的是挨打。大楷作业每周至少批阅两次,每当这个时候,教室里掉一根针都听得见。要是一个红圈都吃不上,就意味着不但要重写,还要伸出手掌,尝尝教鞭的滋味。我的心突突地跳着,生怕老师嗞啦一声撕掉的是我的一张大楷,便怯怯地偷窥着讲台。庆幸的是,我刷的大楷每十有九都能过关。而发民就惨兮兮的了,时常被老师修理得眼泪长行短行。但他不记打,毛笔字刷得像屎克郎,横不像横,竖不像竖,写了一年多都没被老师圈过一个大字。所以他大见了老师最爱说的就是:要给我好好捶哩。

好字不是捶出来的。直到我上了中等师范,才知道毛笔字还有法帖,真楷隶篆,四体各具神采。至于我的小学里的大楷小楷,拓着影格上墨猪一样的汉字,甚至都谈不上照猫画虎。那些规规矩矩的毛笔字,枷住了我的童年,枷住了我的一生。


连登岳 摄


种桔南窗下


最早吃到的南方水果,是桔子,装在玻璃瓶子里的橘子牙儿,被做成罐头,摆在供销社灰暗的货架上,非常耀眼,也非常抢眼,仿佛那里停驻着一团金黄的阳光,比店铺里25瓦的电灯泡还明亮。

吃罐头是件奢侈的事,尤其是桔子罐头。第一次捧着罐头瓶子,我和哥哥却怎么都拧不开它,最后才借助起子撬开了瓶盖儿。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一通香甜的汁水,这才捏着勺子捞起桔瓣儿往嘴里塞,都来不及嚼,就咽下肚子,生怕谁多吃了一口。一瓶桔子,我们几乎是抢着吃完的,直至瓶口上控不出一滴糖水,我才悻悻地舔了舔瓶沿儿,又嗍了嗍勺子,长久地回味着留存在喉咙和舌头上的香气儿,甜味儿。

上了小学,读过冰心的《小桔灯》后,对桔子更多了一份喜爱。一想起桔子,心里就暖烘烘的,仿佛寒风都没那么硬了,仿佛日子都没那么苦了。

日子的确越来越甜了。起初是我们再不用糖晶调水喝,而是喝上了白糖水。那一年,母亲在承包地里种上了甜瓜、甜萝卜、甜甜秆,还有红薯。麦子晒干入囤后,甜瓜的香气在烈日的烘烤下,更加浓郁,夹带着一丝儿酒香,溢满瓜田。便有蚂蚁赶来,粘在熟得裂了缝的瓜身上,吮吸瓜汁;便有田鼠爬出地洞,东一口西一口地咬食瓜肉。三五天时间,遍地都是由灰绿变成月白的甜瓜,摘不尽,吃不完。

长这么大,我是头一回吃腻了甜瓜,吃到最后,像吃西瓜一样光啃瓜肉,啃剩下的扔给猪,扔给鸡,扔给淌着涎水的狗狗。

真是吃得造下孽了,母亲忿忿然。于是吃不了的瓜送四邻,送亲戚,大家都夸瓜甜,怎能不甜呢?为了务瓜,母亲不单在地里施了鸡粪,而且还给瓜秧壅了油渣。更重要的是,一次农药都没打过。一手压住瓜蔓,一手握着瓜向怀里一扭,九分熟的瓜就落在掌中了,瓜蒂上渗出的蜜汁,惹得蜂子绕着不停地飞舞。这瓜实在是太甜了。

仲夏食瓜,初秋嚼甜甜秆,深秋时节,蒸甜萝卜、蒸红薯又上了桌。梨子甜枣子甜杮子甜。柿叶落尽的时候,竟有人从外地拉回了桔子,像羊群里的驴驹子一样,在集市上引人注目。兴冲冲地缠着大人称了几斤,剥开皮,连着上面的丝络吞吃着,核都不吐,直到吃得胃胀胃酸,才算过足了瘾。这是哪一年的事,我记不清了。记得清的是,自此我再没馋过桔子罐头。

三十多年过去,便利的交通催生着发达的物流,市面上的桔子或橘子一年四季都供应不断,还有橙子、柚子,凡是与桔子沾亲带故的水果,都进了北方的寻常百姓家。

而我至今分不清桔和橘,似乎甜些的是桔,酸些的是橘。橙黄橘绿,不但绘着好景,还酿着美味。爱香草美人的屈原,亦偏爱橘,其《橘颂》把橘树赞美得无以复加。其中有这么几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他爱橘,我亦然。网购了几盆小金桔,一溜儿摆在南窗下,一年到头,花开不断,果子也结个不停。绿的绿,黄的黄,在阳光的照拂下俨然忘记了故土。

虽远离南国,但其香如故,其色如故,这是屈大夫未料到的。


王勇  摄


走着走着,流星就坠落了下来


古人说天上落一颗流星,世间就少一个人。前几天翻阅朋友圈,突然看到文友李崇信因病不治,魂归道山,惊愕了一番,颇感文人命运不济。

五六年前,一个微信名叫闲庭信步的人,主动加我。其后偶尔互相为对方的文字点赞。崇信兄长我两岁,文字老辣,叙事从不拖泥带水,语言甚是形象生动,若假以时日,一定会写出不少锦绣文章。他还多才多艺,疫情前的春日,照着朋友圈的相片,给我画了一张肖像,逼真中带着一点点夸张,颇有漫画的味道。去年10月,高凯先生在调令关举办新著分享会,我发朋友圈不到一刻钟,崇信兄即为高凯先生速写了一张像,形神兼备,足见他的美术功底。遗憾的是,神交数载,竟缘悭一面,我未看到一颗流星,崇信兄却飘然远去。

崇信兄患顽疾多年,时常住院,但其一点都不消沉,胜似闲庭信步,还将医院里的见闻,速记于笔墨,简直就一张张浮世绘。

崇信兄走了,他的微信我不会删。在他之前,疫情期间,小伟也走了。小伟姓张,和我同在兰州进修,鱼泡眼,左腿还是右腿,有点罗圈,烟瘾重,酒瘾重,打眼一看,会觉得他是影视剧里的毕业后我们都回原单位任教。不几年,他调回市里,被擢升为某单位办公室主任。小伟人灵活,看得来脚前眼后,还善饮,所以很得领导赏识。事务忙,场子多,人又豪爽。三天两头喝大了,便拨通电话,与我拉闲。隔着一百公里,我仿佛都闻得见那端的酒气。

小伟是把自己泡到酒里了,把自己的心泡到酒里了,他是借酒浇愁啊。

小伟的愁,源自一件在当年看似寻常的事。那年高秋的一个下午,我正在上课,有人说有酒疯子找我,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忐忑地跑到宿舍门口,只见小伟脸上乌麻敬德,衣服脏不兮兮,趿着鞋,一见我哭得一塌糊涂。我扶着他坐下,听了半晌才知道他婆娘被队长拉去结扎了,可他们还想胎育一孩。队上这么做,明明是断了自己的香火,明摆着他这辈子只有做老丈人的命了。诉说完,小伟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说他不想活了,回去杀了这帮狗日的,一了百了。我好言相劝,他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倒到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清醒了的小伟,酒味还没散尽,说兄弟,哥苦呵,二百里路,班车不拉,我求爷告奶搭一段顺车走一段路,叫化子一样脏,土匪一样凶,野狗见了都躲着走呢。哥见了你,苦水倒了,命也认了,得赶回去,不知道家里人多么火急火燎呢。吃了饭,我送他上了班车,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再次见小伟,是在唐都医院陪父亲治病。小伟穿着病号服,走路机械得像木偶,说话舌根子硬得像喝了八两烧酒。一问,原来是脑溢血了,在庆阳住了一月院,又来唐都做了一月康复。他依旧笑嘻嘻的,说哥命大得很,现在好多了,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一月前,人翘得像机瓦,筷子都握不住,我嘱他,病好了一定要戒烟戒酒,他只笑不答。出院前,两口子拎着水果,抱鲜花看望父亲,我心头一热。

再听到小伟消息,他已作故了。听说脑溢血复发,一到单位,感觉不适,坐到椅子上就再没有起来,就再没留下一句囫囵话。

李景波兄走得比小伟还早,属于他的流星落进了其诗集《星星草》里。犹记得那年采风,坐在盘克塬的秋风里,我们相谈甚欢。景波兄长得敦实,有点像路遥,他在写作上有大目标,计划写部长篇,以西华池为背景。可惜正当壮年,五十几岁,被病魔夺去了性命。

每当看到书架上的《星星草》,仿佛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落进了大原上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里。草似星光,星光似草。



创作谈

 以诗意的抒写传承豳风

        冯立民

小学三年级,一篇写雪的作文被老师当众表扬,这是文字第一次给我带来荣誉感。后来读宁县师范,与同学去九龙川踏青,归来写就了散文《春游九龙川》,在全校学生征文中获一等奖,由此心里便埋下了写作的种子。

1994年赴甘肃教育学院进修,受学长汪渺影响,开始习诗,断断续续,坚持了二十多年。三年前深觉写诗遇到了难以突破的瓶颈,便尝试着写随笔,写记忆中的往事与故乡。笔随意动,兴尽则止。篇什一般都不长,千把字左右,贴在微信上,得到三五文友的肯定,一致认为我随心随性的文字,土是土了些,却不乏诗意,颇有可读之处。这些短制,与当下流行的“大散文”似乎背道而驰,但能给读者节约阅读时间,所以尚有必要写下去。

 生于庆阳,长于庆阳,庆阳的历史文化、山水风物、人民大众,滋养着我的文学细胞,为我提供着不竭的艺术营养。植根于这块诞生过《诗经·豳风·七月》的厚土上,以诗意的文字留住故乡、传承豳风,这是我小小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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