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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游天龙 云南大学副教授。本文基于游天龙作为与谈人在讲座“《黑神话:悟空》的法哲学思想实验”上的发言修改完成。
《黑神话·悟空》:
游戏中的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游戏
《黑神话:悟空》中关于秩序和资源的隐喻揭示了资本主义民主自由制度的本质。天庭-灵山通过“灵蕴”这一资源控制整个社会的运作,其作用类似于现代社会中的资本与金钱。在游戏中,灵蕴不仅是“长生不老”的基础,更是统治者维系权力的核心工具。天庭通过灵蕴的分配体系,将个体欲望与秩序稳定绑定,使得个体的反抗无法真正突破资本主义式的控制逻辑。而长生不老的追求则是统治者对极端资本积累的象征化表现,对应现实中亿万富翁对生物科技、太空移民等项目的执着。这种追求不仅是资本逻辑的延续,更是一种对永续统治的幻想。
游戏中,无论是未能升仙的妖怪,还是那些通过修炼得道的成功者,最终都无法摆脱资产阶级体系的压迫。那些未能实现理想的妖怪,常常沦为灵蕴的来源,被榨取剩余价值;而那些最终成仙的人,则在天庭-灵山的层级体系中继续扮演被压迫的底层角色,维护着统治阶级的利益。这种对体制的依附和压迫,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另一面:即使升仙,也只是从一层压迫进入另一层压迫,成为体制内的底层劳动力。
新自由主义的个体化反抗
孙悟空作为《黑神话:悟空》中的核心反抗者,其斗争模式具有鲜明的新自由主义特征。他的目标集中于自我解放,而非广泛的社会变革。游戏中,孙悟空以个人能力挑战天庭-灵山的权威,最终却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种叙事强调个体的英雄主义,忽视了集体行动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即使在孙悟空与体制内“进步派”(如杨戬)的合作中,这种个体化的特质仍然显而易见。这些所谓的盟友并非真正致力于推翻压迫性秩序,而是为了实现自身的政治目的。这种策略性支持,使得孙悟空的反抗更像是一次孤立的个人奋斗,而非一场系统性的联合斗争。这种模式反映了新自由主义语境下对反抗的定义——强调个体突破而非结构性变革。
游戏中天命人通过复活孙悟空实现真正反抗,但孤身前往、降妖除魔获取前五根“灵根”其实是天庭-灵山的布局,暗示革命者的斗争被权力体系利用。这种对个人抗争的吹捧和引导,使得个体抗争对体系的伤害最小化,以周期性的阵痛加强了制度的韧性。天命人,简直是游戏中一个制度安排的“可控危机”。因此,我们从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革命不仅需要打破物质资源的不平等,更要突破新自由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等错误意识形态的束缚,否则反抗只是秩序的更新而非解放。
文化霸权与“妖魔化”
天庭-灵山的秩序不仅依靠暴力维持,还通过强大的文化霸权塑造意识形态,将反抗力量进行字面和象征意义地“妖魔化”。在游戏中,妖怪是天庭秩序的主要被压迫者,然而它们被描绘为混乱和威胁的象征,这种“妖魔化”的叙事成功地将它们的底层性和人民性掩盖。这种妖魔化不仅反映了统治阶级对底层力量的刻意压制,也揭示了叙事中的复杂政治意涵。
成仙成佛、妖怪修炼等行为是这种文化霸权的重要体现。天庭通过这些叙事转移了底层妖怪对现世压迫的关注,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导到超越性的目标上,比如追求“来世”的解放。这种叙事不仅掩盖了现存压迫的本质,还使得妖怪群体甘愿为灵蕴生产线服务,从而成为统治体系的一部分。天庭-灵山秩序通过“长生不老”的诱惑控制人间,就像资本主义通过消费主义、梦想主义的叙述让个体甘于现存规则。
黄花观和盘丝洞分别代表了这种文化霸权的两种表现形式。黄花观通过欺骗让妖怪心甘情愿地参与到灵蕴的生产,而盘丝洞则通过暴力手段直接控制妖怪的生活与生产空间。这种双管齐下的策略,不仅体现了统治阶级对妖怪的多重剥削,也揭示了统治秩序如何通过文化与暴力的结合维系自身。这种两手策略对应了历史与现实中对底层劳动者的双重剥削:一方面通过意识形态引导,使其接受现状;另一方面则用强制手段保障利益最大化。
暴力垄断与底层的命运
除了文化霸权,天庭-灵山还通过暴力机器直接打击不合作的反抗力量。在游戏中,五大妖王虽然最初象征了反叛的精神,但最终却被招安,成为天庭的外围打手。而那些不合作的妖怪,例如蜘蛛精,则直接被肉体消灭。这种暴力垄断进一步揭示了统治阶级对反抗力量零容忍的态度。
妖怪作为游戏中最具人民性的象征,实际上体现了底层的抗争与挣扎。然而,它们的命运被局限于两种可能:要么被收编,要么被消灭。这种设计反映了现实中被压迫者的困境:反抗的空间被压缩,而联合行动的可能性被瓦解
孙悟空的困境与天命人的矛盾
孙悟空的身份转变进一步复杂化了反抗叙事。他从妖王成为斗战胜佛,又在放弃果位后重新成为反抗者。这种身份的摇摆,反映了个体化反抗的内在矛盾。作为体制内的工具,孙悟空的斗争很难形成真正的变革,而当他试图脱离体制时,他的反抗又因为缺乏集体支持而显得孤立无助。他的反抗虽然是对天庭-灵山的挑战,更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回归妖怪群体、重新认同底层力量的尝试。这种转变提示玩家,真正的反抗力量不在于体制内的开明派(如弥勒佛和袁守诚),而在于那些被污名化的妖怪群体。
天命人作为孙悟空意志的继承者,其反抗路径同样面临矛盾。他们的斗争在游戏中被设计为两种选择:一是服从天命,成为新的斗战胜佛;二是反抗天命,实现孙悟空未竟的事业。然而,这两种选择都未能突破天庭-灵山设定的框架,最终仍然是在统治秩序允许的范围内进行的斗争。这不禁启发我们思考:如何摆脱资本主义秩序对个体反抗的吸纳?
《黑神话:悟空》的叙事最终揭示了一个重要的真相:这些妖怪才是真正的“人民”,而弥勒佛、袁守诚等所谓开明派,则最多是策略性的盟友。在反抗的过程中,天命人需要认清自己的位置,放弃对体制内支持的幻想,回归到妖怪群体中,推动真正的联合行动。只有这样,反抗才能突破文化霸权与暴力垄断的双重控制,进而挑战天庭-灵山秩序的根基,实现普世性的解放愿景。
历史的映射: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黑神话:悟空》中关于“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讨论具有深刻的政治隐喻。在叙事中,妖怪群体才是真正的人民,而弥勒佛、袁守诚等所谓的开明派,则未必是可靠的盟友。历史上,统治阶级内部分裂往往是王朝覆灭的主要原因,而人民的作用更多是充当矛盾的催化剂。弥勒佛等人对天命人的支持,很可能只是为了实现自身的政治利益,而非真正推动人民的解放。他们的立场可能随时发生变化。这种反抗联盟的模糊性,使得天命人在反抗过程中始终面临被利用和被抛弃的风险。但在游戏中,天命人的斗争以自我解放为核心,其他反抗力量(如妖怪群体、底层生灵)在过程中逐渐被边缘化,或成为牺牲品。
这种内部分裂与对人民的利用,在游戏中通过体制内盟友和妖怪的互动得以体现。天命人的反抗如果无法认清这一点,很可能重蹈覆辙,成为体制内改革的一部分,而非系统性变革的推动者。
突破的可能:从个体反抗到集体行动
要真正突破天庭-灵山秩序的压迫,反抗的路径需要从个体英雄主义转向集体主义。花果山的猴子为什么不能结伴出击,分头打怪?为什么没有一个善于组织的猴子能够带领他们行动?这些问题揭示了组织化的缺失是反抗失败的根本原因。
妖怪的人民性为集体行动提供了可能性。游戏可以通过多视角叙事,让玩家从妖怪、人间甚至天庭叛逃者的角度出发,体验反抗的多样性与复杂性。通过建立广泛的联盟,天命人可以推动一个以平等和正义为核心的新秩序,超越当前叙事中个体化反抗的局限。
结语:妖怪的反抗与普世性解放
《黑神话:悟空》的叙事虽然展现了对压迫性秩序的挑战,但其核心逻辑仍然局限于新自由主义的个体化反抗模式,并通过文化霸权和暴力垄断使反抗力量进一步边缘化。然而,妖怪的人民性和底层性为集体主义的可能性提供了希望。游戏的玩家如果能够超越对个体英雄的迷恋,重新审视妖怪的角色与意义,或许可以推动一种更广泛的联合行动。
通过结合文化霸权、暴力垄断和历史的深刻反思,《黑神话:悟空》不仅是一部游戏作品,也是一场关于权力、反抗和解放的思想实验。真正的反抗不应局限于个体的奋斗,而应通过集体行动实现普世性的解放。这不仅是对游戏叙事的重新想象,也是对现实社会中压迫与反抗关系的深刻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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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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