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

文摘   2024-09-11 09:27   江苏  

点击上方蓝字·关注我们


上官  

营部小卖部忽然空降来一位女营业员,据说还是从黑龙江迁过来的上海人(我们团从不接受上海知青),不用猜,一定是有点“脚路”的。名字也奇怪,姓“上”还是“上官”,搞了半天才搞清楚应该是复姓“上官”,唐代天授年间武则天有个最亲近的女官就叫上官婉儿。

“我复姓上官,上海的上,不做官的官。”她莞尔一笑,落落大方地对前来购物没话找话的男同胞开玩笑说,“上官婉儿是我的老祖奶奶嗳。”

上官婉儿这名字有人听说过,但相隔数千年,这女子长啥模样谁都说不清楚。有了眼前这个上官,好像多少有点印象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耐看,看得舒服,总想多看几眼,不看就会留下遗憾。

不管男同胞怎么去看,上官管不了那么多,认真地做着每一笔生意。小卖部的生意都不大,一盒烟、一包卫生巾、一灯煤油、一叠草纸、一小包糖,一到知青从大田里归来后就没断过人,天天如此。假如有人忽然掏出一张大票,像5元、10元的票子,她一时找不开,只能关照来者等一等,等做成几笔生意后才能找开钱。一天下来的营业款,数清楚后都要交到会计处锁在铁柜子里,小卖部里现金不过夜。

小卖部自从来了上官,好像生意也多起来了。尤其是来买香烟的男同胞,买“劳动牌”或“华新”牌,一次只买1包,过一天又来买,不知道真是手头紧还是借机来看看上官。碰到小卖部去团部商店进货,用马车拉满一车货回来,几个常来小卖部的男同胞只要在家,那就一定会屁颠屁颠赶到小卖部来帮着卸货,小心翼翼地搬到小卖部后面的仓库里去。碰巧了,也能买到一盒“大运河”,平时这类烟都是供应营连干部的。

上官是个和和气气的人,几乎所有去小卖部买东西的人都这么说,笑眉笑眼,一笑还有两个酒窝,就连女知青也都喜欢和她套近乎,好像没看见她和谁吵过架。那时的商品,比如煤油凭票供应,每人每月3两油;绵白糖是供应食堂和家属队的;好一点的香烟,像海鸥、前门之类,从团部拿回来也不过二三十条,基本不上柜台。舍去这些计划商品,就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走后门”,上官也就少了些许烦恼,完全可以与顾客打成一片,嘻嘻哈哈,说说笑笑。

说笑多了,便熟悉了,熟悉了,她的上海话也便多起来了,不像刚来时那样夹带着生硬的普通话,生怕别人听不懂。好在都是吴语系的乡音,苏州知青听上海话一点也不费劲,像“门槛精”“掼浪头”“收骨头”“寿头”“冲头”“扎台型”“小瘪三”“搞七念三”,一听就懂,一学就会。女人说上海话比男人说出来好听,我们就是从上官这里得到验证的。

小卖部里笑声多,却也不是风平浪静的。有一次,忽然传出一个不那么好听的消息,说小卖部里倒卖别人家里拿过来的2瓶洋河酒,那个“别人”后来知道是副营长的婆娘,把某个知青探亲带回来送给副营长的2瓶洋河酒放在小卖部里来卖。酒是好酒,价钱却比场部商店过年时卖的洋河贵了5角钱。教导员来查这件事,上官哭着说自己并不知道这瓶洋河酒到底多少钱,看在副营长的面子上放在小卖部里卖掉。偏偏柜台里摆出这瓶酒时让送礼的知青认出来了,他说他在这瓶酒的酒标上用钢笔画了个小三角。来龙去脉一经传开后,上官像吞了只苍蝇恶心了好几天,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后面脸色都不是白晰的,而且一向有说有笑的店堂里也没有了笑声。

众人都替上官打抱不平,她一分钱不得,凭啥替人家背黑锅?

上官淡淡一笑,敲敲自己的脑门:“我眼睛瞎脱,怎么就掮木梢呢。”

男同胞气得不行,大骂那个副营长的婆娘:“乡下老太婆,害人精!”

“算了算了,”上官摆摆手,充当和事佬,“算我做冲头吧。”’

尽管有那么一点不光彩,生意还是要做下去。进货出货,买进卖出,小卖部过了一段太平日子。上官还是兢兢业业站她的柜台,男同胞们还是常常跑过来买一盒烟或几颗糖。

数月后,有一件事是怎么也绕不过去了:小卖部遭遇贼偷!

小贼是掘壁洞钻进小卖部仓库的,团保卫股来人帮助一起查案,初步查明失窃物品有大运河3条、华新1条加3盒、白糖5斤多、水果糖8两,零币6角7分。有人向营部告密,说失窃这天看见上官在小卖部屋后走过去的。这能说明什么呢,莫非她会看见有人掘壁洞而不喊人?真是告个密也看不出水平。教导员终于表态了,在案件未查清楚之前,给出初步处理意见:小卖部暂停营业,上官等待处理意见;物品损失待结案后,如能追还就追还,不能追还则由个人赔偿50%;个人不得参评今年的“五好战士”。

落魄的上官就像一条影子似地在营部的某个角落里站站看看,脸色显得有些凝重灰暗。她很想去找教导员说说自己的苦衷,可是她不敢,因为她好像听谁说过教导员与副营长有矛盾,明争暗斗,互相使绊子,而她帮副营长的婆娘卖过2瓶酒。

与她相熟的女知青心事重重地说:“上官太难了,你们不知道她……她是个孤儿,她在上海已经没有家了。”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笑眉笑眼的上官竟然是个孤儿,无家可归的孤儿,她的堂伯在团部物资股只是一个小干事,能给她遮下的充其量是一小片树荫。假如小卖部不让她干了,她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我们都替上官愤愤不平,更痛恨这个小贼的恶行。也有人跑去求教导员多少开恩,让小卖部恢复营业。教导员双手一摊,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没有办法,要等保卫股通知才可以营业。”

保卫股用什么招术查出的案子,我们不知道。反正案子很快水落石出,原来是农场里的一个场员子女(未成年子女),用大锹掘壁洞进去偷东西的,脏物全部查获,香烟只抽掉2盒,白糖剩下1斤多,零币剩下1角6分。小贼的个子还没有一把大锹高,瘦得像只饿坏的猴子,胆子却不小,让人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因为是“未成年人犯罪”,处理结果是让其家长严加管束,花掉的东西照价赔偿。

过了几天,保卫股来电话通知,小卖部可以正常营业了。

那天,一早就开门了,男同胞从连队里早早赶到营部来买东西。快半个月了,买烟买卫生巾买煤油实在太不方便了。人们惊讶地发现,柜台后面站着的营业员不是上官,而是连里的一个女知青,那模样实在不好说。人们这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见上官了,这个上海小妹会到哪儿去了呢?

上官的好友传出话来,她被调到另一个营的蔬菜班去了,那个营离开我们营要走一上午的路。人走了,还背走了一条结论“工作失责”。有人猜测是教导员下的套,但没有真凭实据,真不好说。那天,上官回来搬她的行李——一只装衣物的棕色皮箱,还有一只肥皂箱子。大家帮着她把箱子搬上马车,她凄然地笑着挥挥手与大家告别,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临走撂下一句上海话:“有空来白相。”

已经深秋了,滩涂上吹过来的风带着明显的凉意。上官走了,如同飘飞的一丝芦花,飘到了另一个地方,芦花会落地生根吗?后来听说上官的好友去那个营里看过上官,混得怎么样,回来后也不说。回城后,营里许多知青去上海“白相”过许多趟,从没有人去找上官“白相”,因为她是孤儿,在上海已经没有家了。

作家文选
为作家搭建平台,为读者提供文章。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