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建敏丨一路向南:在西南、华南与中南半岛的田野

文化   2025-01-07 14:00   浙江  

作为一名自称研究历史人类学的“青椒”,田野一直是每年科研工作的“例行公事”。2024年的田野行程依然比较充实。这一年,我跟着温春来老师、黄国信老师等师长一起进行的“有组织田野”行程,大概可以用“南、南、南”来概括。这三个南,分别是指华南、西南与中南半岛的三次田野行程。

西南:寨神与佛祖

2024年的第一次田野行程,是在1月中旬开始的。我们的考察目的,是理解西南地区不同类型政治体的形成与运作模式。延续我们此前曾经在黔西北、黔东南、滇东北、川西南、桂东北等地的考察思路。在温春来、黄国信等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前往云南的将近最南端:西双版纳的景洪县、勐海县与普洱市的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由于我自己这些年来的主要研究对象是壮族的“前身”:撞/“獞”人及其社会,一直很好奇为何学界会有“壮傣同源”的主张。所以我也想趁此机会观察壮族与傣族社会的异同。

出发前,由在云南南部做过长时间田野的温春来老师的博士生朱迪做了十分周密详细的田野考察计划。1月16日下午,我们抵达了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首府景洪市。略加休整,17号我们从景洪出发,经勐海前往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的景迈山。

路上停留的第一站是勐海县。云南大学正在作暑假田野考察的谭同学、覃延佳、刘彦等老师知道我们一行要经过勐海,特意从他们的田野点驱车两个小时下来和我们见面,并充当起“田野导师”的角色。

我们中午的经停点是勐海镇曼贺村,曼贺村就位于勐海镇政府附近。由于只是中途停留,我们只是抓紧时间考察了一下村子的大佛寺。曼贺大佛寺据称这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傣族寺庙,有着典型的傣族佛寺布局。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傣族佛寺,近距离观察南传上座部佛寺的独特布局。由于我们在大佛寺里面没有看到当地的僧人与信众,所以朱迪和覃延佳老师等就承担起解说人的角色,为我们介绍傣族佛寺的一些基本特征及其寓意或作用。在寺内考察完后,我们还看了一下在寺东的“勐海第一圣泉”,泉水旁边还有几块汉傣双语刻成的捐款题名碑。在朱迪的解说下,我们快速了解了一下傣族的姓、名特征。如岩、玉都不是姓,而是分别是男女起名常用字,都代表家中老大的意思。

勐海镇曼贺大佛寺正门
曼贺大佛寺东“勐海第一圣泉”的捐款题名碑

第二站是勐遮乡景真村。这里有著名的景真八角亭。八角亭在景真村景岱佛寺内,据载第三次迁移建盖于傣历1063年(清康熙四十年,1701年)。

覃延佳老师在勐遮乡景真村景岱寺前给我们做解说

我们在景岱寺中还看到一个神龛,除了傣文介绍,还有一行汉字:“守护八角亭佛寺的召真罕神龛”。朱迪给我们解释,在傣语中,景、曼对应不同的聚落形态。景则是城镇,曼则是村寨。景有其首领,称为“召”,其统辖的区域就是一个“勐”。而曼则是勐之下的村寨。

景岱寺内的召真罕神龛

接着我们走进景真村之内,匆匆看一下傣族村子的布局与特征。如在村头,有一个六角形的竹编器具。朱迪告诉我们,这其实是傣族仪式用品,“打遼”(音译),两边的绳子则是“哈秀”,把寨子的空间围起来,主要作用是保平安。

景真村口的“打遼”与“哈秀”

最后我们在景岱寺门口之外,近距离观察了一下景真的勐神神龛。朱迪告诉我们,在傣族“建勐”的过程中,供奉勐神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而且还有很多禁忌,如女性不许进入神龛范围等等。

景岱寺前的景真村勐神神龛
景真勐神神龛上的汉文与傣文

下午,我们抵达了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的景迈山。景迈山生活着傣族、汉族、佤族、哈尼族、克朗族等多个民族,山上有景迈村、芒景村两个行政村,各有9个、6个传统村落。

由于景迈山入选了“世界遗产名录”,所以连上山的路都不能用沥青铺路,而是碎石铺成,与满山遍野的山樱花映衬在一起,颇为雅致。

景迈山里的碎石路

我们在景迈山停留了两天。17号下午我们先是在景迈村周边考察,并参观了景迈村展示厅。据展示厅介绍,“景迈”在傣语中是傣族迁徙而建的新城,当地相传其来自“远在西边天国的勐卯”,即德宏瑞丽一带,当地傣族自称“傣莱”。景迈村共有九个自然村寨,其中笼蚌是哈尼族村寨,20世纪初由南朗河北岸迁来;老酒房是汉族村寨,20世纪40年代迁入,以村民擅长酿酒得名;南座为佤族村寨,据传为一个佤族部落于19世纪中叶迁居于此。其余的景迈大寨、勐本、芒埂、糯岗老寨、糯岗新寨和班改均为傣族村寨。展示厅还展出了当地居民的生活用具、贝叶经实物以及风俗、节庆等介绍。

景迈村展示厅内展示的贝叶经

随后我们驱车前往芒景村的下寨入住。芒景村的6个村寨中,翁基、翁洼、芒景上寨、芒景下寨、芒洪都是布朗族,那乃则是哈尼族。沿着下寨的村路拾级而上,就到了下寨的茶祖庙。庙内供奉着布朗族的先祖帕哎冷的塑像,同时供桌上还有一张《帕哎冷遗训》:

我要给你们留下牛马,

怕惨遭自然灾害久毁死光,

给你们留下金银财宝,

你们也会吃完用完。

就给你们留下这片茶园和这些茶树,

让子孙后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们要像

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茶树,

一代传给一代,

绝不能让它失传。

芒景下寨的村路
芒景村茶祖庙
芒景下寨茶祖庙内的贡品

当晚的晚餐,我们是在朱迪田野时认的布朗族好友家里吃的。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布朗族家庭,爸爸和丈夫都是上门的男性,外公和山下傣族曾结成干亲,过去每年都会下山帮忙务农,现在变成山下的傣族上山来给他们采茶叶。他们非常热情地给我们准备了布朗族的特色美食,吃完之后还穿上了布朗族的传统服装,用布朗语演奏乐器,载歌载舞。也让我们得以近距离观察他们的生活与风俗。

18号上午,我们前往翁基老寨,首先看的是位于寨子北端的翁基佛寺,该寺为2009年重修,在布朗族传统建筑风格基础上融入了汉传佛寺建筑风格。最震撼的是寺旁的一株据称有2500年以上树龄的古柏,非常让人震撼。遥想当年,这株大树见证了春秋吴楚争霸以来的漫长岁月。隔着栏杆,面对古柏,有一种思接千载的奇妙感觉。

翁基老寨2500树龄的古柏

中午前往糯岗古寨,这是一座傣族村寨。寨心和佛寺自然是考察的重点。当地几乎是村村一佛寺,村村一寨心。寨心是村寨祭祀寨神的场所,据称糯岗老寨的寨神是最早建寨头人所化。佛寺也是当地礼仪活动的中心,在糯岗佛寺外面,我们刚好看到当地村民在用竹子制作各种器具,为即将到来的“升和尚”仪式做准备。我们趁机也和当地村民进行了一些简单的访谈,聊到他们的仪式活动以及亲友圈等问题。

在糯岗古寨中对当地村民访谈

中午我们就在老寨吃了非常简单的一顿午饭,然后下午穿越老茶林到景迈山唯一的一个汉族村寨老酒房考察,了解当地汉族定居的历史。村民们自称是抗战时远征军的后代,以广东人为主。

从当晚凌晨开始,到第二天早上,我们陆续发生上吐下泻的情况,可以非常肯定是前一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但是具体是哪道菜出了问题,甚至我们这几天连菌子都没吃过啊!就在大家都“奄奄一息”的时候,我们踏上了返回景洪的行程,路上的六个小时,尤其是下山时候的颠簸起伏,让大家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我们回到景洪,大家都赶紧回去休息了。我自己没有吐,但是浑身酸痛,肚子不适,晚上也是早早入睡。

第二天,我的不适感已经少了很多,还有好几位同行的老师们仍然症状比较明显。这次的集体“食物中毒”事件,让我们事隔多时还仍然心有余悸,毫无疑问地成为本次田野最深刻的记忆……

21号回程之前,我们在景洪市区里面看了西双版纳民族博物馆、总佛寺、曼听花园等地。每到一地去看博物馆,几乎成了我们考察的必备行程,这可以让我们快速进入和熟悉当地的历史脉络。在博物馆,我们重点是看了“勐泐回望,历史帆影”历史展厅,从旧石器时代一直看到现代。总体而言,展品并不算很丰富,感觉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展厅内的“民族团结誓词”碑的复制品,里面各民族“剽牛”、喝“咒水”来表达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民族团结的做法,把遥远的地方历史传统与当代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连接起来了。

西双版纳民族博物馆内“民族团结誓词”复制碑

这是2024年的第一次田野,也是我第一次走到西南的最南端,感受有着浓厚非汉文化传统、多民族交汇,但又长期存在某种政权形式的区域的历史变迁过程。前面的安排都如此地恰到好处,只是没想到在后半程因为食物中毒事件而战斗力大减。但我们大体上完成了出发前的计划,也对滇南的多民族社会有了比较直观的认识。至于我出发前的“壮泰同源”说的疑问,我自己也有了更加坚定的答案。所以,回程后,我很快就把去年中标的国家民委研究项目成果写了出来。

华南:龙母与张公

时间转眼到了7月,又到了一年一度“历史人类学理论与实践”的田野实践教学时间。前几年,我们的田野教学点都选在大家认识中最具“典型”特征的华南:佛山南海西樵镇及其周边。从去年开始,我们决定要到“非典型”的华南去看看。去年的田野点是位于粤北的乳源-连州-连南-连山一线。那里是广东地区最大的瑶族成片聚居区域。而2024年我们选择的田野点是位于粤西的肇庆-德庆-云浮-郁南一线。

在出发前,我们已经编了一本厚达221页的《中山大学2024年岭西田野实践教学资料》,里面详细列出了田野行程、分组,田野点概况、相关史料等内容,并安排田野导师和助教带领各组学生提前阅读。

7月5日上午,我们顶着烈日乘车前往德庆县悦城龙母庙。龙母信仰在两广地区,尤其是西江流域颇为盛行,悦城龙母庙则是这一信仰的中心。该庙累代兴废不一,现存龙母庙位于悦城江与西江交汇处,主体建筑成于光绪年间。庙内的种种故事,是很好的历史人类学教学素材。

龙母庙内的蓝布衣神像

庙内还有数块清代碑刻,其中有一块《重刻罗性围陈氏祖送产碑志》,是我们带学生们重点阅读的内容。

龙母庙内的《重刻罗性围陈氏祖送产碑志》

当天下午,我们就顺着《重刻罗性围陈氏祖送产碑志》所提到的线索,前往西江南岸的云浮市降水村等村进行考察。降水村位于南山河入西江水口处,与龙母庙一江之隔。

我们先是在降水村内进行考察和访谈。然后在降水村支书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一通清代碑刻,刻文“龙母祖庙税界碑,罗性围陈氏祖敬立”。

降水村一座仓库内的碑刻

大概因为今天考察的目标是“龙母”,所以我们在一天之内,经历了暴晒加暴雨的考验。从降水村出来,我们又驱车前往云浮市的上白村、罗性围。在上白村,村子陈氏宗祠负责人向我们提供了《上白村记》和《陈氏族谱》等相关资料。今天的最后一站,我们来到了龙母庙碑文中罗性围陈氏的所在地。了解其祖先与降水村、龙母庙的联系。

晚上则是例行的田野报告与总结阶段。今天我们围绕龙母信仰的历史变迁、地理分布、人群关系、商业网络等问题进行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报告和讨论。

6日上午,我们沿着西江沿江公路前往郁南县南江口镇,这里就是明代岭西“瑶乱”的中心地带了。上午的田野点是下台村、上台村,下午是古篷村。上、下台村均沿河谷而建,背靠罗定河东西两岸的大山,可供耕种的土地几乎全部为河谷河漫滩地带,民居则坐落于河谷东侧稍高的台地之上。“下台”“古逢”之名,早在永乐十年的皇帝给傜人敕谕之中就已经出现了。所以我选择这一个区域,是想了解有明初典型瑶人聚落的地方,后来变得怎么样?

我们在下台村看到了一个郑氏的“灿达书室”,里面有“郑门先祖历代一派宗亲之神位”。访谈当地村民,他们称本村有郑、唐、杨三姓,都是从南边的连滩镇附近搬到此地,祖先还葬在连滩。然后村里还有一座北帝庙,里面供奉的是“玄天上帝”的红纸,两侧还有“张公镇守境,灵神保平安”十个小字。庙里的竹筒插了很多小红旗,里面有“宋桂连滩张公大人令”“张小姐令”“北方真武玄天上帝令”等文字。这就激起大家对“张公”和“张小姐”等神灵的兴趣。

下台村北帝庙内的令旗

接着我们往南走了不远,就到了上台村,很快到了一座规模更大的“三圣宫”前面。庙内还有一块乾隆五十七年碑和一块民国七年碑。我们根据宫中乾隆年间碑记以及对周边居民的采访,三圣宫所祀奉的神灵由乾隆年间的“北帝”“观音”“仙娘”已经转变为今日的“北帝”“张爷”“张小姐”。

上台村三圣宫内的神像

从三圣宫出来再往更高的地方走了一段路还看到了一座盘古社。我们访谈了住在附近的吴姓大叔,据其介绍,吴氏源自福建,后由连滩镇迁来本地。每年三月三会去拜三圣宫,还会放三种炮:首炮、添丁炮、发财炮。还有围绕捡炮的“炮金”和还“炮金”的有趣故事。盘古社自其祖辈流传至今,村民会在农历八月十五前来拜祭,吴叔还特意强调,盘古是打赤脚的。

▲上台村内的盘古社

下午我们进一步往南到达南江口镇古蓬村。古蓬村聚落沿着罗定江西岸的河谷地带延伸至西部的山地。在其东边还有一个古码头,据该村陈支书介绍,古篷村位于罗定与南江口之间,以前江边家家有码头。80年代前,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往来南江的很多船只会在此地过夜。

在街上还有一座“至论陈公祠”的古祠堂,上面供奉了古篷陈氏的数十块祖先神主牌位。布局与2019年我们在阳春田野考察时看到的比较接近。

古篷村至论陈公祠内的神主牌

当天晚上,各小组分别就当地的社会组织、祖源故事与移民路径、信仰的演化与瑶汉关系等方面进行了讨论与交流。

7号,我们进一步深入南江,前往比古篷更南一些的郁南县连滩镇兰寨村。其实7年前我参加广东财经大学组织的夏令营时已经来过兰寨村,这一次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该村的历史。我们看到了该村现存大量规模宏大的清末民初的建筑,如林氏当铺、状元及第楼、福和大屋等,可见当时林氏的财力之雄厚。其中一座大宅前面还有一面围墙,当地称之为“古百越瑶墙”,称是元末在当地居住的瑶民为了防备“百越”的侵扰而建。万历年间瑶民外迁后,汉人才在此定居。从该墙的形制来看,确实有明代的特征,与南海西樵山四峰书院遗址的材质十分相近。是非常难得的明代当地的建筑遗址。

兰寨村内的“古百越瑶墙”

上午我们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把该村奉祀张公的安宁庙的十几块清代碑刻全部拍摄下来,为此我们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清理庙中各种杂物,才勉强完成(不过至今没有进行整理)。同学们还和管庙老婆婆访谈,获取了大量有关张公信仰信息。

接着我们又前往附近的坎头村、龙星村,在该村刘叔的热心带路下,部分师生探访了该村素直吴公祠。并了解到附近较场村供奉盘古的龙岩祖庙,在农历六月初六会有唱山歌活动。随后,我们就前往龙岩祖庙考察,该庙的供奉主神是盘古,同时还供奉了张公爷爷、罗四爷爷等神。庙内还张贴了大量盘古显灵的故事。在了解到祖庙的六月六后,我们产生很大兴趣,本来我们的田野行程应该在10号结束,但很快我们后决定多留一两天来观察山歌仪式。

较场村龙岩祖庙

中午吃过午饭,我们又前往连滩镇的张公庙考察。该庙属于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建筑更加雄伟。庙内的陈设、碑刻也很多,还详细介绍了张公(明万历年间广东总兵张元勋)及张小姐(传说为张元勋胞妹)的生平事迹。我们也抓紧时间进行了访谈。

连滩镇张公庙

晚上,我们就张公、张小姐信仰的起源及其文化意涵、瑶人招赘婚模式等进行了讨论。

8号我们进一步继续连滩镇的行程。今天我们分两组行动,我带了一组师生从龙岩村开始,先到其南侧的较场村考察,随后前往与龙岩村隔江相望的虎山村,参观虎山盘古庙和刘氏宗祠,也做了一些访谈。了解盘古庙烧炮会的具体时间、庙内神像入祀的先后顺序等问题。

虎山村刘氏宗祠内与村民访谈

接着我们前往宋桂镇的三罗张公庙。该庙庙祝介绍,宋桂张公庙是当地最早的张公庙,他处的张公庙都从此处分香。庙内供有张大老爷、张小姐、左右先锋、五营十哨等神像。同学们采访了张公出巡的时间和范围。有意思的是,庙祝说他没听说过“罗四爷爷”。

宋桂镇三罗张公庙与庙祝访谈

随后,我们又前往附近车岗村七姓宅。在七姓宅中,一块碑刻介绍了七姓祖先自闽迁粤,在此处同吃住同劳动的故事。这与我们前一天在兰寨了解到的“百家庄”的历史很相似。

晚上的田野讨论,我们围绕连滩宗族组织形态、共同福建祖籍背后的不同叙事逻辑进行了总结。

9-10号我们前往德庆县古篷村、肇庆市博物馆、梅庵,高要区水坑村等处考察。至10号晚上,我们又重返龙岩祖庙观看六月六盘王诞仪式。

下午5点多,庙外已聚集许多附近村民。仪式的主角:歌伯、歌娘二人,面朝庙门外,通过唱歌迎接各路天神及罗四爷、金花婆婆、龙母、三界爷等神灵。随后他们转身面朝庙内盘古大王,迎请张大爷、左右先锋、女将张小姐、五营十哨等。在观看仪式的同时,我们采访了参与仪式的组织者和村民,了解整个盘王诞仪式的组织、流程和参与人员的情况。

盘王诞仪式中途的访谈

晚餐后,庙外举行支马粮仪式。参与者们点燃十根蜡烛,并排摆在地上,象征着五营十哨。接着,歌师们齐唱《支马粮》,其内容反映了万历年间罗旁大征的历史记忆。最后,在仪式结束时,抛撒特制的米豆象征“军粮”,同时响起鸣炮声。令人惊讶的是,现场很多信众都能齐唱《支马粮》。

9点多,歌伯和歌娘二人进行对唱,其中包含为捐款者唱祝福的环节。22点过后,陆续有一些来自附近村庄的信众。原本是由歌师对唱,但后来变成了歌师与信众互相对唱,场面异常热闹,山歌内容都是即兴发挥,这一环节一直到接近12点才结束。最后是参与者一同吃糖粥,标志着今晚仪式的结束。

11日上午,我们再次到庙里观看六月六的仪式。歌伯、歌娘不在现场,这一天主要是香客前来进香,以及几位老婆婆在庙里主持拜祭仪式。

盘王诞当天的供品

本次华南田野,最大的挑战就是华南奇热无比的天气。我们顶着将近40度的高温在田野乡间考察访谈,每天晚上还有至少2个半小时的集体讨论来总结相关田野见闻,引导同学们学会用历史人类学的方法分析地方社会的变迁脉络。对我自己而言,也是第一次比较深入地在明代广东核心瑶人区域“岭西”地区作长时间田野,对万历罗旁大征后,当地社会的变迁脉络有了更为鲜活且直观的认识。

中南半岛:儒教与佛教

在温春来老师近年来主持的国社科重大项目“历史上的西南少数民族政权与国家整合研究”的研究计划中,我们不仅要考察西南少数民族地方性政权的制度、经济、社会、观念以及与中央王朝的关系,从而认识西南地区整合进王朝国家并形成“中华之民”意识的过程。同时,为了从更宏观与广阔的视野审视西南传统在国家整合上的内涵,我们还计划考察东南亚地区的越南、老挝等中南半岛区域相关的历史与文化遗址,以比较中国西南与东南亚地区实力相对较强的政治体的地缘政治格局,从而更好认识西南的国家整合过程。

中南半岛的田野考察计划,其实在2022年就开始着手,但因种种原因,直到2024年才真正成行。当我们6月开始着手走学校的因公出访程序的时候,作为主要经办人的我,由于对申报材料和手续都不熟悉,所以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幸好最终赶在出访前完成了相关手续。

8月13日,我们在广州坐飞机抵达越南河内。14日上午,我们前往越南国家历史博物馆参观。博物馆里面的介绍是越南语和英语双语,我们只能通过英语的介绍大致推断藏品的意思。馆内的藏品还是相当丰富的,我们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也只能是走马观花地留下大体印象。一方面,“北属时代”的越南历史与中国联系是如此紧密。另一方面,即便是宋以后的越南,也有强烈的儒家文化等汉文化的影响。看完之后,我们还抓紧时间看了一下越南革命博物馆,看看越南的官方是如何叙述其20世纪的革命历史。

越南国家历史博物馆的展品

下午我们前往位于河内市区的真武观。这应该是越南国内最大的道教宫观,据称始建于11世纪。观内有大量的楹联、碑刻等汉字文献。堪称一座小小的民间信仰“档案馆”。不过和我熟悉的佛山祖庙比较起来,在布局与陈设上也有不少差异。

河内真武庙前广场

15日我们前往位于山西市的唐林(Duong Lam)古村。该村因为位置较为偏僻,所以反而还保留了比较完整的古村落形态。我们在越南河内国家大学武堂伦老师派来做翻译的两位越南大学生的带领下在村里尝试与当地人做一些访谈。不过由于两位大学生不熟悉我们询问的内容,也不太懂村民对当地历史文化的表述,所以颇有一些大眼瞪小眼的无奈。如在Mong Phu庙,我们碰到了一个管理该庙的老人家,他称这个庙是一个“亭”,供奉供奉最早开村的祖先,没有姓名。但具体的细节就很难问出来了。

唐林古村Mong Phu庙内

当地民居保存得也特别好,而且很多都是房子主人的后代在居住,可以和我们略加介绍房子的情况。例如一座1674年建的房子,主人称其祖先是官员,房子是皇帝赏的,所以门槛和屋檐特别高,进来要低头。主人还拿出一条棍子,说是执行“家法”的工具……

唐林古村老屋主人及其手执“家法”工具

回程还经过了西山古城,走了一圈。近距离感受在红河三角洲地带的城堡防御工事的大致形态。

西山古城介绍牌

16日上午,我们在武堂伦老师的带领下参观越南民族学博物馆。有武老师作为解说,我们这次终于可以实现观展“自由”了。

武堂伦老师为我们介绍越南民族学博物馆内展品

越南民族博物馆里面所展出的越南各民族的各类文化、风俗与特征,尤其是位于北部的各民族,和我在中国西南所看到的大量少数民族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南部则有着更加独特的风貌。

越南民族学博物馆展品一角

博物馆藏品很丰富,尤其是在博物馆室外展出的原样越南各民族的民居建筑,有着非常好的体验感。感觉匆匆看那么一轮还很不够。

越南民族学博物馆庭院内的南部民族建筑

下午,我们前往升龙皇城与国子监参观。要把升龙皇城称作“缩小版”的故宫的话,可能还有点夸张了。皇城里面的建筑物遗址不多,但里面的相关历史展览还是值得一看。

升龙皇城主体建筑

国子监(文庙)据记载始建于11世纪。里面的建筑保存得则十分完整,还有大量的题名碑记、匾额等汉字资料。正殿内还悬挂了康熙皇帝御书的“万世师表”匾额。

国子监内的康熙御书“万世师表”

正殿之内的孔子、周公、四哲等都是以塑像的形态示人。

国子监内的四圣塑像

17号上午,我们在河内探访了福建会馆、广东会馆、关帝庙、白马最灵庙一条街。在这些会馆和神庙里面,有大量的清末民初的华人活动踪迹。

探访河内的粤东会馆

当天下午,我们乘机抵达老挝万象。

18号上午,我们坐上了和谐号,前往琅勃拉邦,有了中国修建的高铁,在万象与琅勃拉邦之间的行程变得非常便捷。我们抵达琅勃拉邦后,厦门大学的苏世天老师便在后续三天内全程陪同我们一起考察。下午我们考察了香通寺、大皇宫、普西山等地。沿途也通过苏世天老师的介绍了解了不少老挝本地的佛教信仰对其社会与生活的影响。

苏世天老师解说琅勃拉邦香通寺历史及老挝佛教风俗

琅勃拉邦普西山上俯瞰全城

19日的主要行程都在路上,从琅勃拉邦到苏世天老师的田野点孟威(Muang Ngoy)村,要坐4个小时的小汽车,然后在南乌(Nam Ou)河码头上再坐70分钟的快艇,才能抵达该村。

前往孟威村的快艇

坐这种没有救生衣的快艇,在雨季的南乌河上飞驰,是颇为刺激的体验。沿途可以看到大片原来是陆地的地方已经被河水淹没,而“司机”对河岸的熟悉,使快艇能够在宽阔的河道上游刃有余。沿途景色,也不禁让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湄公河行动》。

在快艇上拍摄的南乌河

下午抵达孟威村后,苏世天老师带我们在村子里面到处看。他在这里田野的时间已经非常久,所以每一户人家他都十分熟悉,沿途他用老挝语和村民打招呼,开本地人才能听懂的玩笑,然后如数家珍地告诉我们每个人的信息和趣闻。人类学者对一个微观社区的用功之深,是让我们历史学者十分佩服的地方。我们问起老挝的家庭结构,苏世天老师介绍称,虽然很多研究说老挝传统是母系社会,但实际上没有那么严格。男女比较平等。不过,一般是小女儿照顾父母,小女儿老公“入赘”到家里。

4点多,我们在村长开的饭店里面参加由村长为我们准备的隆重的欢迎仪式。村长事先把熟悉的亲友全部叫过来,然后准备好一个盛大的餐盘,中间是一个用生米盛有漂亮的万寿菊花球,上面系满白棉线。万寿菊在老挝的祭祀场合中经常能见到。经常被用来装饰寺庙,也是老挝人每天布施和祭祀时常用的一种花。据说在老挝语的花名中,其名字带有繁荣以及星星的含义。餐盘里面,还盛满了零食、煮熟的鸡肉和糯米饭等食物。

孟威村村长正在准备欢迎仪式

由于村里面负责主持仪式的老人家今天不在,所以现场的仪式进行了简化。仪式举行的时候,苏老师在旁边帮忙翻译村长等人说话的意思。

接下来,到场的亲友会给我们每人分一点鸡肉或糯米,我们用手捧住送到嘴里吃。非常原汁原味。

仪式过程中我们手里捧住的满满“祝福”

接着是拴线仪式,亲友们纷纷在我们左右手腕拴上白棉线,口中念念有词,以示祝福。按当地习俗,这些白棉线要尽可能地留在手里久一些,不能自己拆开。

仪式结束后就是一顿传统的老挝晚餐。晚餐结束后我们在村子里唯一一条水泥路上散步。老挝给我们留下的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当地虽然物质条件比较差,但当地人很平和,而且非常讲卫生,即便是乡村,厕所也非常干净。我们还到了村里的佛寺参观,刚好碰到一群小和尚在念经。寺庙是老挝人生活里面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一般一村一寺。一些大的寺庙,信众覆盖范围更大。每个老挝人的人生中都要出家一次。如家里老人去世,必须出家,一天也行,无关信仰。

傍晚孟威村寺庙内的诵经仪式

20日上午9点多从村子回程,路上可以看到河水比昨天又涨了几米,由于是顺流而下,所以抵达码头的时间只用了40多分钟。换乘小汽车回到琅勃拉邦,已经是12点多。简单吃了一顿很好吃的炒饭,然后转乘高铁到达万象。

21日上午,我们前往老挝国家博物馆。和越南国家博物馆相比,老挝国家博物馆的陈设要简陋很多,有的堪称“朴素”。藏品有老挝语和英语两种介绍文字,不过也是比较简略。而且感觉老挝的历史观念比较淡薄,与越南形成了比较鲜明的对比。

老挝国家博物馆前合影

老挝国家博物馆的展品一角

下午前往塔銮寺、凯旋门。从凯旋门上可以俯瞰万象全景,只有寥寥几座高楼。晚上乘坐南航的航班,因为广州一直下暴雨,所以飞机晚点了3个多小时,最后在北京时间凌晨2点多抵达白云机场,结束了本次中南半岛之旅。

由于时间所限,我们只是在越南和老挝几个地方匆匆停留,并未深入。而且由于种种原因,最初设想的在中越、中老边境线考察的计划也没有实现。但至少还是能够近距离观察不同国家的文明与历史,从中南半岛的历史角度重新反观与理解西南的历史,也有其裨益。

中南半岛的考察是本年度“一路向南”的田野终章。从我们熟悉的华南,到彩云之南的云南,再到中南半岛的越南与老挝。三者虽然各有其历史发展的脉络与进程,但其背后也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有时候,我在越南和老挝上听到的当地人的交谈的口音语气,甚至恍惚间和老家那边的乡音颇为神似。

正如多年前老师们的教导,历史人类学要走向田野,但往往田野上的收获是不能够直接服务于我们的研究,也许田野中的见闻,99.9%都不会写进我们的论文里面,但能够让我们跳出象牙塔,在历史现场“阅读”历史,就是最大的价值。正如老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对我而言,田野的意义,就是要跳出自己熟悉的认识框架,在漫不经心的体验中理解不同人群的生活。

转眼之间,又迎来了新的一年,新的一年,研究上能有多少进步不敢说,但可以保证的是,明年的田野计划已经在路上……


民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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