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丨《艺术人类学》

文化   2024-12-21 00:00   浙江  


目 录


导论 人类学与艺术本质的还原

上编 发生机制

01 走出自然界

02 人的确证

03 图腾原则

04 原始冲动

05 时间思维

06 理性精神

07 神话模式

 

下编 原始形态

08 工艺

09 建筑

10 雕塑

11 人体装饰

12 舞蹈

13 戏剧

14 绘画

15 音乐

16 诗歌

 

结论 再论“艺术本质确证说”

后记 人的确证需要产生艺术

文章选读


1768年,英国航海家和探险家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1728—1779)受命前 往南半球探险。他指挥的“努力”号帆船从普利茅斯起航,八个月后绕过合恩角,登上两年前英国人命名为乔治三世岛、一年前船长布干维尔又命名为新西泰尔岛的塔希提岛。在这个远离英吉利海峡的南太平洋荒岛上,库克第一次注意到一种欧洲人久已忘记、之后也曾同样引起英国人类学家查理·达尔文(Charles Darwin,1809— 1882)惊异的文化现象 —— 文身。库克惊奇地看到:那些仿佛属于另一世界的塔希提人1赤裸的身体上交叉画满黑色的线条,眼睛周围涂着白色,脸部其余的地方则装饰着红色和黑色的垂直线。可以想见,他们这副“尊容”会如何使那些衣冠楚楚的英国绅士目瞪口呆。所以后来同样见过这类“奇装异服”的达尔文回忆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看到荒凉而起伏的海岸上的一群火地人时所感到的惊讶,因为我立即想到,这就是我们的祖先。这些人是完全裸体的,周身涂色,长发乱成一团,因激动而口吐白沫,他们的表情粗野、惊恐而多疑。”2无疑,库克显然不会有达尔文那种关于祖先的联想,但是,当三个月后他在新荷兰(即今之澳大利亚)的东部海岸再次看到当地土人那画满红色花纹的裸体时,他也许已确乎感到应该待之以一种新的态度了。于是,在1772年重返塔希提岛时,库克便详细地考察了当地土人的文身——不仅是画身,也包括刺身,而且他还亲自参加了几次文身仪式,并把这一切都详细地记载于他的笔记之中。1779年2月14日,库克在探险途中遇难身亡,但他对现代原始部落文身习俗的发现和研究却和他的死讯一样震惊了欧美两大洲。人们为他的探险精神和他死后公布的笔记中描述的那个神奇世界所倾倒。从此,人文学科的研究序列里又增添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新对象,它的名称就来自塔希提岛的土语“talu”,英语称之为 “tattoo”。
作为一个航海家,库克当然不可能意识到他的发现对于人文学科会有什么样的意义,更不会想到在一百多年后出版的第一部艺术人类学著作——我们下面将要谈到的格罗塞(Ernst Grosse,1862—1927)的《艺术的起源》一书中,首先被作者加以介绍和研究的就是他的发现。实际上,库克只是那些最先走出欧洲文化圈的众多冒险家、旅行家和传教士中的一员。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些人对人类原始状态的发现、考察、介绍与研究,无意之中使一门新的学科——人类学得以诞生。人类学(anthropology)就其本义而言,就是研究人类自身的科学。从字源上讲,它源于希腊文ανθρωπος加上λογος,也就是Anthropos加上Logos,意为“研究人的科学”。由于这个原因,人类学通常都被定义为“人的科学”(the science of man)。毫无疑问,有史以来,人类就非常重视对自身的研究。古希腊号称“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前484—约前425)的著作中便有一半是人类学的资料,罗马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约前99—前55)也曾在其哲学诗中讨论人类起源与文化发生等问题,我国古代的《山海经》中也有颇多这方面的记载。而无论是苏格拉底(Socrates,前469—前399)把人定义为“一个对理性问题能给予理性回答的存在物”3,还是我国的孔子(前551—前479)和儒家学派把人看作一个具有内省能力的道德和群体的存在物,都无非证明,在人类最早的思想里,就已蕴含着哲学人类学的内容。如果追溯得更早,即追溯到对宇宙世界进行神话学解释的时代,就不难发现:一个原始的宇宙学总是和一个原始的人类学比肩而立,世界的起源问题总是与人的起源问题难解难分地交织在一起,而一个伟大的神或一群伟大的神,也总是在创造了世界之后,就立即或没过多久便创造了人。这说明即使在神话形态的原始意识形态中,世界观也同时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内容:怎样看待世界和怎样看待人自己。而前者实际上又总是由后者决定的。正因为人把自己的创造力神化为某种外在力量,他才在把自己看作上帝的选民的同时,也把世界看作上帝的创造物;也正因为人在自己的创造活动之中建立了科学理性,从而意识到自己是理性的存在物,才会把世界看作一架齿轮和发条都耦合得井然有序、运转自如的机器;至于天尊地卑、月阴日阳的宇宙观,更不过是人类社会伦理观念的折射罢了。显然,无论是特创论的神学世界观,还是机械论的科学世界观,抑或是道德论的伦理学世界观,背后都有一个人类学的影子。可以说,人类自有意识以来,就在审视、研究和探索自身的奥秘了。
尽管人类学的前史可以追溯到这样久远的时代,但它作为一门独立的、专门的、带有自然科学性质的学科诞生,却是近代的事,而且正是由库克们的发现所促成的。毫无疑问,这些最先走出欧洲文化圈的探险家、旅行家、传教士或其他什么人的原始动机当然不是要建立一门新的学科,甚至其中不少人还是出于建立帝国主义殖民统治的罪恶目的而深入“不毛之地”,但无论如何,这些发现却让自以为文明高贵的欧洲人大吃一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种族!那么,这些“形同禽兽”的“野蛮人”,这些不曾“开化”的“吃人生番”,究竟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究竟是我们不同文化的现代同类,还是我们远古祖先的现代残存呢?总之,这些新发现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从而使得一些对人类自身特别感兴趣的人觉得有必要专门建立一门新的学科,来研究这些新发现和由此引起的新问题。这门新的学科就是“人种学”(ethnology)。
人种学就其本意而言,是要研究现代原始部族和原始民族与欧洲诸文明民族之间的种族差异,因此一开始主要是从体质方面的差异入手的,后来这方面的研究就形成了人类学的另一个分支——体质人类学(physical anthropology)。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人种学家们开始发现,各民族之间的区别,与其说是体质的差异决定的,毋宁说是文化的差异决定的。于是人种学也就逐渐地改变了它的内涵,将原始民族的文化变成了它的主要研究对象。同时,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在空间上处于最遥远地区的现代原始人和在时间上处于最遥远时代的史前原始人之间究竟有没有共同点?”4至少就生产工具和物质文化而言,二者之间的相似是惊人的。那么,他们的精神生活是不是也会大同小异呢?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共同点是确实存在的,那么,我们就完全可以将人种学对现代原始文化的考察和考古学对史前原始文化的研究结合起来,来研究整个人类文化的起源和演进了。于是人种学便让位于文化人类学(cultural anthropology),并退而变成后者的一个分支,即“民族学”。较之人种学,文化人类学有着更为广阔的研究领域和更为多样的理论视角。举凡人类语言、宗教信仰、审美意识、道德行为和社会结构诸方面,都是它兴趣所及之处。但是,它又不像一般语言学、宗教学、美学、伦理学和社会学那样孤立地研究这些文化现象,而是在整个人类文化和人类历史的广阔背景下宏观且深 入地研究它们的本质规律,并一直追溯到它们的原始形态,从而勾勒出人、人性、人类文化和人类精神现象的历史本来面目。总之,人类学“是关于人类研究最全面的学科群”,是“唯一能够广泛透视种种文化经验的学问,又具备兼跨生物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基础,因此有资格对人类、人性、人的生活方式提出问题并加以研究”5,当然,也有资格对艺术的本质做出全新的探索。
由于文化人类学具有这样的理论优势和生命活力,因此,当它带着一股新鲜空气闯进社会科学领域时,立即引起了各方面的强烈反响,甚至使某些学科,如历史学、宗教学、语言学等,不得不放弃已有的结论和成见,重新审视和建构自己的理论体系,至少,“都已认清人种学的昌明给予了文化科学一种有权威的、不可缺少的帮衬”6。因此,美国人类学家A. L. 克罗伯 (Kroeber,1876—1960) 宣称,现在已进入了一个 “人类学的时代” (Age of Anthropological Science)7。在这样一个时代, “艺术科学研究者如果还不明白欧洲的艺术并非世间唯一的艺术,那就不能原谅了” 。也就是说, “除非它自甘愚蒙,它已不能再不顾人种学上的种种材料了”8;而艺术人类学作为一种艺术学与人类学的交叉学科和边缘学科,它的诞生,也就是势在必行和理所当然的了。

民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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