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承载,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它对增强家族乃至民族的凝聚力、稳定基层社会,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唐宋以前,宗祠又称宗庙或家庙,仅皇家、望族才能够设立。天子、诸侯的祠堂称宗庙,其他名宦家族的祠堂称家庙。但宗庙也好,家庙也罢,其主要功能都是祭祀先祖。那么老百姓该如何祭祖呢?“庶人祭于寝”,即一般民众祭祖只能在自己家里举行。
“庶人无庙,祭于其寝”的状况在民间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在唐宋年间,也有少数家族修建了祠堂,如建于唐末的莆田方氏祠堂、建于宋代的休宁黄氏宗祠等。这一时期,民间所建的祠堂为数不多,其原因多在“礼不下庶人”的传统观念依旧通行,以及民间鲜有人通晓烦琐的古礼。
到了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的《朱子家礼》(简称《家礼》)问世,民间建祠才渐成风尚。朱熹的《家礼》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贵族之礼”,而是颇具普适性的“庶民之礼”,所以它能够在平民阶层中普及开来。其实,自唐代儒释道三教并立之后,佛老思想渗透进民间社会,使儒学深受冲击,因此,儒家不得不放弃“礼不下庶人”的古制,将原属上层社会的礼仪世俗化、平民化,推广至民间。北宋时,司马光即著有《书仪》,为家礼的平民化开了先河,然而《书仪》对古礼的改造颇为有限,难以深入大众。朱熹的《家礼》较之《书仪》,文字简洁,节次分明,易于实践,一改《礼经》文义古奥、仪节繁缛的贵族面孔,成为当时一部最为简明适用的“庶民之礼”,故很快便在社会上广泛传播,以至宋元以降,成为一般家族的治家规范和婚丧嫁娶的行为准则。
朱熹在《家礼》中将“祠堂”一节置于卷首,足见祠堂在家族中的重要地位。朱熹认为,祠堂之所以重要,在于其“以报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实有家名分之守,所以开业传世之本也,故特著此冠于篇端,使览者知所以先立乎其大者”(《朱子家礼·通礼》)。至于祠堂的位置,朱熹也在下文中做了说明:“君子将营宫室,先立祠堂于正寝之东。”“为四龛,以奉先世神主。”可见,朱熹所说的祠堂还属于家祠,而非宗族共建的宗祠。
宗祠真正得到普及,是在明清时期。明代,朝廷允许民间兴建祠堂,民间掀起了修建宗祠的热潮。以明代徽州为例,据弘治《徽州府志》记载,当时徽州的宗祠有15座;而在嘉靖《徽州府志》中,徽州的宗祠已增至213座。就宋元明三朝整个徽州的宗祠建造情况来看,虽然有些宗祠建于宋元时期,但大部分还是在明代建造的。到了清代,宗祠已遍及全国城乡,而且建造规模也越来越大。
那么古代的祠堂有什么功能性质呢?
第一,是宗族祭祀祖先的场所。人们在宗祠里供奉祖先神主(即牌位),存放家族亡故先辈的牌位,定期举行祭祀仪式,故而祠堂被视作家族血脉传承的象征。
第二,是族人聚会、商议、处理宗族事务的场所。
第三,是调解族内纠纷、执行族规家法的场所。有的宗族规定族人间若发生争执,则要到祠堂中裁决,所以祠堂在一定意义上又成了调解中心,甚至是“法院”。
第四,是修编宗谱、订立家训族规的场所。
第五,是族内举行各种仪式、活动的场所。族人的冠礼、婚礼、丧礼等,基本上都在祠堂中举行。
可见,祠堂集神权与族权于一体,体现着“家国一体”的特征,不仅迎合了儒家传统宗法礼制及宗族本身发展的要求,而且满足了国家的治政需求,故而得到了历代统治者的青睐。历代统治者都希望通过建立宗法组织,来强化对百姓的控制,就北宋而言,宋太祖以立法的手段来遏止子孙别财异居,从而恢复以宗子为核心、余子秉命于宗子的宗法组织与制度;宋太宗在出巡时经常亲自接见宗族族长,以示关心。此外,一批官僚士大夫也热衷于构建宗法组织,如范仲淹创置范氏义庄,使范氏宗族得以在“天下崩裂”“流寇祸乱”的动荡岁月中绵延不绝,贵盛甲天下;欧阳修与苏洵分别编写《欧阳氏谱图》和《苏氏族谱》,开宗族修谱之先河。南宋时,重建民间宗法组织、强化对百姓的控制的思想更为流行,朱熹顺应这一趋势而作《家礼》,认为宗法制度下的家族礼仪,对人人谨守名分、维护社会秩序稳定大有裨益,是“附于孔子从先进之遗意。诚愿得与同志之士熟讲而勉行之,庶几古人所以修身齐家之道、谨终追远之心犹可以复见,而于国家所以崇化导民之意,亦或有小补云”(《家礼序》)。
值得一提的是,朱熹《家礼》在问世后不久,便迅速传到东亚儒家文化圈中的朝鲜半岛与日本,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当代韩国,祠堂多被称为“家庙”,仍然发挥着以祭祀为主的功能。韩国学者卢仁淑曾说:“《文公家礼》之流传,在中国所发生之影响,实未若韩国之深远。是书于韩国视若圣经,奉为圭臬(见稻叶岩吉《丽末鲜初家礼传来及其意义》)。韩国李朝之士大夫始终墨守此书,根据书中之仪礼,以为日常生活之规范。由于普受韩国朝野之重视,当时学术界关于家礼之研究亦风行一时,导致礼学派之形成与发展,遂成显学。”可见,朱熹《家礼》在朝鲜半岛产生的影响,在很多方面甚至超过了中国。
韩国于高丽末期就开始设立家庙,士大夫依《文公家礼》的规定,修建家庙祭祀祖先。李朝初期,朝鲜太祖李成桂下令修建宗庙,用以供奉朝鲜历代君王及王妃神位,这座位于首尔的宗庙,作为当今世界具有儒家底色的最古老的皇家神社,于1995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每年五月的第一个周日,该宗庙都会举行祭礼,祭礼的音乐是朝鲜宫廷乐的一种,被称作宗庙祭礼乐,宗庙祭礼和宗庙祭礼乐于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李朝初期不仅建立了宗庙,政府还以颁布政令的方式强制民众建立家庙。如李朝太祖四年(1395),知事闵由义上《请立家庙疏》,声言:“立家庙,畜鸡豚,养老病,供祭祀,禁僧寺。”(《朝鲜王朝实录》,又称《李朝实录》卷八《太祖实录》)
李朝太祖六年(1397),谏官上《上书十事》,其中有:“一、定都之初,首建宗庙以奉时祀,以荐时物,报本之诚,无所不至。然四时之享,每命大臣以摄行,愿自今除无时荐新之外,四时大享,必须亲裸,以明奉先之礼,以尽报本之诚。二、士大夫家庙之制,已有著令,而专尚浮屠、谄事鬼神,曾不立庙以奉先祀,愿自今刻日立庙,敢有违令、尚循旧弊者,令宪司纠理。”(《朝鲜王朝实录》,又称《李朝实录》卷十一《太祖实录》)可见,李朝初期统治者排佛崇儒建家庙,其目的在于“以明奉先之礼”。
目前,韩国境内的家庙保存得比较完好,特别是在乡村,家庙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在韩国的乡村,村民们往往是合族而居,族中大宗的长子即“宗子”,便是该族的首领,宗子永远居住在有家庙的老宅子里,守护着家庙,主持着各种祭祀典礼。居住在同村的小宗一般都会参加宗子主持的各种祭礼,而迁徙至较远地方的小宗,其长子为这一宗的宗子,建家庙,进行常规的祭祀活动,但每年至少要返乡一次参加准宗子的家族祭祀活动。人丁稀少的家庭虽未必设立家庙,但大都在正厅设一个四龛的神龛,供奉着上四代,即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的牌位。
韩国乡村家庙的祭祀活动比较多,如时祭(现在一般是寒食节和中秋节,含吉祀、祝祭)、朔望参、茶礼、荐新等,保存着朱熹在《家礼》中划定的祠堂的各种祭祀功能。
在韩国的乡村,有几种规模较大的祭祀活动是整个家族都要参加的,即春秋时节的茶礼、中秋节的省墓,以及重阳节的祭祀。一般的小家庭都有忌日祭,在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的忌日举行,也就是说,忌日祭祀礼每年要举行八次,但也有不少家庭将高祖父母一并、曾祖父母一并、祖父母一并、父母一并,把祭礼简化为四次。
在祭祀过程中,韩国国民也会焚香、烧纸钱。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烧纸钱须按一定程序进行,并且要烧在特制的盆子里。
韩国的安东,山清水秀,宗祠、书院林立,是该国儒家文化保存得最完好的地区,朝鲜时代著名儒学家李混的故居就在这里。李混,号退溪,其故居是韩国著名的文化景点,被称作退溪宗宅。退溪宗宅中,家庙的位置是严格按照朱熹《家礼》设定的,即“君子将营宫室,先立祠堂于正寝之东”。前来拜访的族人,一般是在家庙前的亭内,由宗子带领着参加祭拜仪式。
笔者曾旁观过安东一大户人家的忌日祭礼。忌日祭礼是在傍晚举行的,宗子(嫡长子)带领着族中其他子弟,身着祭服,神情肃穆,将母亲的神主(牌位)从家庙中捧出,放到大厅正中的神龛上。供桌上摆放了很多祭品,大厅四周挂满了赞颂母亲的诗句。宗子主祭,跪拜、读祝、焚祝。之后,所有人都退到厅外、关上厅门并保持肃静,其目的是请母亲的神灵享用祭品。大约一刻钟后,宗子轻咳两声,意在告诉母亲的神灵,子孙们要进来了——这就是孔子所说的“祭神如神在”。最后,宗子带领着族中子弟,将母亲的神主(牌位)从大厅中捧出,放回家庙,整个祭礼结束。
在当代韩国,最重要的节日是中秋节。在中秋节,工作、定居于外地的人都要带着妻儿回乡祭祖,并和族人团聚。祭祀的种类分家庙祭和墓祭,家庙祭的一般程序为:首先,宗子和族中子孙身着祭服,拜家庙,请神主(牌位);然后,宗子将神主捧至大厅,在大厅中举行祭祀活动。通过中秋节的祭祀活动,韩国的青少年受到了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进而回归“本根”、回归精神家园。
韩国的释奠礼影响力更大。释奠礼,也叫释奠大祭,是指在成均馆大成殿祭祀孔子等圣贤的仪式。成均馆是朝鲜高丽和李朝时期的高等教育机构,相当于中国的太学与国子监。如今的成均馆,是韩国儒学思想研究与传播的中心,在每年5月11日(孔子忌日)的春期释奠大祭与9月28日(孔子诞辰)的秋期释奠大祭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韩国的释奠大祭一直沿袭着中国释奠礼的传统,整个流程相对完整,故而是韩国第85号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
当前,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和国际地位的提升,我们对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越来越自信。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对于文化建设相当重要,习近平总书记就在多种场合多次强调要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并指出:“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只有坚持从历史走向未来,从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中开拓前进,我们才能做好今天的事业”。
宗祠与祭祀文化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部分,在现代社会中,其价值何在?
第一,涵育忠孝仁义之心与尊老爱幼之心。
第二,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
第三,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建构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
中国的乡村可谓中国传统文化的蓄水池。遍布乡村的私塾和书院孕育了中国数千年耕读传家的传统,乡村里的祠堂则是乡民的安身立命之地。如今城乡之间的差距,不仅表现为经济上的差距,而且表现为文化和教育上的差距,这不仅导致大量年轻人离开乡村,亦使得乡村逐渐变为“文化沙漠”。
针对当前农村的文化“沙漠化”现象,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赵法生先生曾说:祠堂是传统中国最为普及的信仰场所和文化场所,具有慎终追远和人生礼仪教育的功能,传统中国人的一切人生礼仪,像冠礼、婚礼、丧礼、祭礼都是以祠堂为中心来进行的,所以它非常重要,现在的乡村儒学讲堂,可以在重建家庭伦理、组建老人互助组织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传统祠堂的某些作用。赵法生先生多年从事乡村儒学教育,对农村的情况非常了解。笔者非常赞同他的观点,即宗祠文化与乡村儒学是共融的。从儒学与祠堂的关系来看,祠堂是使儒学功能得以发挥的一个实践基地,有了祠堂,乡村儒学才有了传播的场所,而祠堂也在乡村儒学的传播中,发挥出了建设当代农村文化的现代价值。
作者:解光宇,孔子研究院特聘专家、济宁市尼山学者、安徽大学哲学系教授
(本文选自“尼山儒学文库”之《儒学流变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