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金边的人力车夫喝咖啡

文摘   2024-09-24 10:10   柬埔寨  

(本文花了三到四天写毕,照片均为作者拍摄,为了尊重隐私,照片中人并非笔下人物。写作不易,欢迎喜欢作者文字的读者打赏,让作者可以更从容的继续这趟旅行。)

一四四街只有这家E Supermart,它斜对面的咖啡店,是我眼里金边最好的咖啡店。凌晨三点开门,下午五点关门。我没那么早来过,最早两次,也就凌晨五点和六点。五、六点钟,天还没亮或刚亮,几乎满座。来喝咖啡的,人力车夫和嘟嘟车司机居多,他们的揾食工具就停街边。

有生有死大爷也是人力车夫。他说凌晨两点过,一班友就来这里候着。金边的人力车夫和嘟嘟车司机,不少就在车上过夜。嘟嘟车比较容易,车里挂个吊床就行。人力三轮车,睡觉只能半坐半躺,或像国立博物馆附近那几位,就在金边最好最贵的连锁药店Care Pharmacy门旁的人行道上打地铺。

不论人力车夫还是嘟嘟车司机,有的没住处,有的家距市中区太远,来回奔波,宁肯睡车上(我在住处楼下巷内,问过一位嘟嘟车司机,他这么跟我讲)。这家咖啡店,常客除了他们,也多无事可做的穷人。男男女女,每天在此消磨,既喝咖啡喝廉价啤酒外加免费畅饮的一壶壶热茶,也把这里当食堂。Kandal街市几步之遥,街头打包快餐,可以拎来这里慢慢吃。也把这里当做手机充电站。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吹得天花乱坠的全球化时代,穷人当然也离不开手机,然而嘟嘟车司机或人力车夫,有的只用得起小屏的诺基亚非智能机。店内有个角落,插座专供客人,每天插满充电插头,给手机充电,也给各式各样的充电宝充电。

金边有星巴克,有泰国的亚马逊咖啡,也有新兴的本土连锁Tube Coffee、Brown Coffee,大街小巷的咖啡店咖啡亭更是数不胜数,还有通宵咖啡馆。若给金边的咖啡馆排名,根本轮不到我写的这家。它连像样或不像样的店招和menu也没有,店堂很旧,门口贴了一对春联,东主显然有华人血统。墙壁多年没粉刷,没有空调,地砖破损积满黑垢,厕所的门前一阵坏了,干脆搁在门边做摆设。你也喝不到昂贵豆子现磨的昂贵咖啡。每隔几天,五十来岁的华人老板娘和两位二十左右的黑皮肤高棉小妹,要把买来的几大袋咖啡粉倒进一个大塑料桶,搅拌均匀,加盖备好。咖啡是在老旧的炭火炉上煮的,单柄陶罐和滤咖啡的金属筒,看起来更像熬中药。你点热咖啡,瓷杯端来,也无别出心裁的拉花。若是冰咖,则是有把手的小号玻璃啤酒杯,还插一根塑料吸管,大家都这么喝,我也这么喝。

我喜欢喝他们不加糖和奶的冰咖。很浓,不见五指的黑,真有点像喝中药。我喝咖啡,只要不难喝得要命,如我数年前缅甸街边喝过的廉价咖啡,只要无毒无害,我无所谓。不管热咖还是冰咖,一律三千瑞尔一杯(大约五块人民币)。这家的客人不是有钱人,哪里喝得起星巴克或亚马逊。五块一杯咖啡,相当于成都的街头茶馆五元一杯茶。我也不是有钱人,中国喝一杯星巴克,亦觉不值,但在中国你喝不到五元咖啡,最便宜通常十元上下。金边这类咖啡店,还有一个好,桌上一大壶热茶,喝完咖啡,你还可以喝茶,茶不收钱。坐在这里,就跟成都茶馆一样,坐到打烊也没人赶你走。

将近二十天,上午八、九点,我差不多都来这里。金边的市政管理,说好听些叫很散漫,占道谋生或占道停车见惯不惊。煮咖啡的炭火炉和中药罐,就在街边自搭的凉篷下,“吧台”也在街边,室内外摆满桌椅。雨季金边不算很热,但我通常也坐透气的街边。一张金属餐桌几人围坐,没有那些搭台需要excuse me的讲究,一屁股坐下来就是了。土生土长的华人老板娘能听几句英语,譬如不加糖,两个帮工小妹听不懂也说不来,客人也几乎没有能讲英语的。没关系,坐在这里就图穷享受,人生苦长,活一天少一天。有人会对你微笑点头,没什么企图,心里再苦再累,这只是柬埔寨人的平常礼貌,就像日本人有错没错都要鞠躬道歉。

时日稍多,我也看熟这里的常客,第一天坐我对面跟我微笑的黑皮肤中年孃孃,板着脸跟我要一支烟也不道谢的二十来岁壮小伙,每天拎一个塑料桶背着背包来这里喝咖啡仿佛发育不良的瘦高小子(我后来察觉,塑料桶装了几张钞票和个人物品),长得很像印第安人的黑胖孃孃,走路一拐一拐,也常对我微笑点头……几乎每天,他们都来这里“打卡”。

六十九岁的班农大爷,是我同桌最多的“咖友”。他的年龄,是我后来从有生有死大爷那里问到的。班农,是我暗自给他起的名字,因为长相和发型很像川普那位前智囊。班农的眼神很凌厉,牙齿缺了好几颗,肚子很大,皮肤黑亮。他也是人力车夫,很多时候都在这里,上身赤裸,穿着短裤,喝咖啡,抽烟,用镊子对着小镜子拔胡子,拎着饭盒回来慢条斯理的吃饭,戴上老花镜,核对一小堆药片,翻翻店里的免费报纸,看看手机,跟其他人或老板娘或两个小妹说笑,然后慢条斯理,穿好金边人力车夫似乎统一的桃红衬衫,推着人力三轮车出去找钱。我刚来时,即使坐在一起,他也从不正眼看我,当我透明。我觉得他跟我一样,有股穷人的傲气和自尊,但他也会偷偷打量我,除了一位中年白人大叔常来喝杯热咖,这里没有外国人来喝咖啡,更何况几乎每天都来。

有天夜里,我去金边火车站附近的Exchange Square,看了一场法籍柬埔寨导演潘礼徳的新片《跟波尔布特相会》。九点过电影散场,步行回住处,途经早已关门的中央市场,一辆人力三轮车停在市场对面的街边,班农大爷裸着上身,正在整理他的方格条纹柬埔寨围巾。我上前对他微笑招手,他也回以微笑,这是我在金边街头遇到的第一个“熟人”,可以打打招呼。翌日早晨,咖啡店见到,班农不再当我透明,眼光短暂对视,会有微笑,但也仅限于此。我讲不了高棉语,他说不了英语,点头微笑就很好,坐在一起,互不叨扰更好。

班农大爷胃口好,似乎随时可以开吃,八、九点早餐,不到十二点午餐。但也俭省,吃的,该是Kandal街市的拎走快餐,通常四千瑞尔,人民币七块钱。金边人力车夫,车把手挂一个保温圆桶,装吃或装冰水。有一次,他吃完早午餐,还剩一根红辣椒(本地人喜欢生吃红辣椒佐餐),就把辣椒放进保温桶隔层,挂回车旁。我从没见他喝酒,抽烟似乎唯一嗜好。烟抽得普通,柬埔寨的香烟本就卖得便宜,一盒Winston Blue,只售三千瑞尔(五块钱),他常抽的牌子,比Winston还廉价。烟草业在西方,已是过街老鼠似的夕阳产业,但在第三世界,外国烟草商明目张胆。我来喝咖啡那阵,几乎每天上午,一四四街都有日资烟草的小车“巡街” ,停在每家咖啡店或食店门口,下来三、四位高棉促销小姐,高跟丝袜,苹果绿短裙,跟烟民套近乎,免费送盒烟或几支烟。班农是重点“客户”,她们多半送他十来支Asia Star,他也笑纳不却,偶尔掏钱买上十来支,没有老吃白食。

我不清楚班农每天能赚多少,肯定不多,况且每日差不多大半天,他都在咖啡店;他这年纪,即在同行也算高龄,揾食不易。人力车夫是金边社会底层中的底层,生意早被机动嘟嘟车抢占。很多露宿街头的中老年车夫,身无别技,只能活一天算一天。金边几条西哈努克时代开辟的气派大道,尤其洪森等政要居住的独立纪念碑周围,随时可见权贵的豪车或好车,但你看不到人力车夫,只有王宫和国立博物馆等“景点”一带的小街,或中央市场等街市周遭,你才见到既拉人也拉货的人力车夫。

有生有死大爷,只比班农年长十岁,看起来更年轻,一根排骨,头发很短,牙缺得更多,但瘦子不易显老。也没班农的凌厉眼神和自持,像老顽童,爱跟两个帮工小妹嬉笑,常常逗得她们拧他一把瘦排骨。班农不喝酒,他烟酒都来,酒是三千瑞尔一罐的Ganzberg,喝得二麻,爱把空罐捏扁,随手一扔。我们用广东话聊天,除了这个,他能讲福建话、客家话、越南话和普通话,当然还有高棉话。一九四五年生在金边,今年七十九岁。他的老豆老母,都是民国年间走难来此的福建人和广东人,在金边做小生意。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七日,赤柬占领金边,借口躲避美国空袭,把城里两百多万人赶到乡下劳改。赤柬统治的三年两个月零二十天,上百万柬埔寨人死于苦役、饥饿、疾病和杀戮。但他和父母逃过一劫,金边陷落之前跑到越南。

一家三口走路,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越南。过境时,黑衫只放老豆老母过去,不让他过。他们一路带着口粮,给黑衫送了一小包米,谎称他陪父母到越南,就让他过了。黑衫,是当年柬埔寨人对赤柬的称呼,因为赤柬多是黑衣黑裤。“你送钱他们不收,你送米他们就收了。”有生有死大爷说。没错,赤柬胜利后取消货币,钱根本没用,米就矜贵了。那你在越南做什么?几时回到金边?他在西贡的鞋厂做工。一九七九年初,越南出兵把波尔布特政权赶出金边。解放了,但他还是不敢回去,担心,好惊,要到一九八一年,觉得情况稳当些了才回来,一直就做人力车夫,老豆后来先走,老母活到一百零几岁才走。

有生有死大爷喝着酒,讲得眉飞色舞。那你依家夜晚黑瞓边度(现在晚上睡哪里),有自己的屋吗?我问。他没自己的屋,也不瞓街边,租屋住。他有三个女儿,都在打工。“老豆,你唔好瞓街边啊。”她们说。租屋,就在金边夜市旁的旧街市附近,月租六十美金,加上水电等等,要一百出头。贵哦,我说,他点点头,租金该是三个女儿凑的。她们也不让他喝酒,但他不依,你们现在不让老豆饮酒,等老豆走咗,你们举起酒杯,老豆,饮啊。他跟我比着女儿祭奠老豆的手势,少牙的憋嘴呵呵笑着。那你每天饮几罐,我指着啤酒罐。八罐,饮多就去睡觉。八罐啤酒,若非大话,每罐三千,也要两万四,大概四十来块人民币。不过,他每天有一万瑞尔补贴,政府给人力车夫的稀饭钱,饿不死也撑不死,每周领一次,拿了十年,加之每天走车,拉人或拉货,有的客给五千,有的客看是老人家给一万,每天起码可挣一两万。这样算下来,除了房租不用自理,吃喝加抽烟,这点钱,活一天算一天也差不多,比睡街边的班农大爷幸运。

“人一世,有生,就有死。”他说,解开衬衫,露出无袖黄短褂,给我看两臂纹的中文字,右臂“有生”,左臂“有死”。他太太也是华人,早跟人跑了,没离婚,而是私奔。他说老豆老母去世他很伤心,老婆跟人跑他也伤心。“我爱你,但你不爱我。”他用普通话说。我不忍心问下去,老婆走,是不是嫌他喝酒,还是别的什么。聊到后来,有句粤语他讲了好几遍,大概从看过的港片学来:喺唔喺friend啊(是不是朋友啊)。无望的活着,酒就是朋友。望着对面的班农大爷,他跟我说,我喺中国人,我不像他,我不瞓街边。这也许是他不自知的可悲,并非因为他是中国人就不睡街边,而是他有三个女儿锡他(疼他),他自己也承认的。就算有生也有死,老年人力车夫尤其可怜,他说他跟班农大爷的宾周(男根)都有问题,他的意思,当然不是宾周使不上力,而是病痛。“他怕痛,让他做手术他不做。”有生有死指着班农说。

跟有生有死大爷闲聊之后,翌晨六点,我就来咖啡店消磨;我渐渐找到热带居民最舒服的节奏,每天的生活,始于清凉的凌晨。天刚亮,从国立博物馆近旁的住处去咖啡店,路过Kandal街市,街边露宿的十几二十位人力车夫,有的“起床”了,有的还在车里或人行道上睡觉。班农不在这里,有生有死说他在别的街边过夜。咖啡店坐下不久,有生有死蹬着漆得光亮的人力车来了。今天他很精神,穿得整洁,脖子缠了一条高棉格子围巾。他和同行接了一个“大单”,一众西方游客从越南坐游船来金边,他接连三天都要走车,拉着这些游客去看金边市中区这样那样的“景点”。既然有事做,他今天也不喝早酒,只喝咖啡。不到九点,有生有死就去走车了。

班农今天稍迟,十点来钟方到。他更散漫,又臃肿老态,车也不够光鲜,好事大概轮不到他。有趣的是,天天坐一起,街上见到还要微笑点头,我们依然没什么交流(语言当然是个障碍),甚至目光也少接触,很多时候彼此都当对方透明。我刚好在斜对面的E Supermart买了一盒细支中华烟(除开巴萨河边的新唐人街,中华烟在金边卖得很便宜,从一美元到两美元不等,但并非假烟),敬了一支给他。他推让一下也接了,点燃,抽几口,看一下过滤嘴上的标志,什么也没说,我们接着闷坐。

“Sir, how much a pack you buy this cigarettes in market?”(先生,这烟超市买多少钱一包?)我着实愣了一下。是班农在问,尽管不是“标准英语”。我说就在斜对面超市买的,一美元十美分。one dollar and ten cents,他用英语重复着,又沉默了。快到中午,班农起身,慢慢往Kandal街市那边走,该是去买吃的。一辆嘟嘟车驶过,停在咖啡店前,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伸出车厢,朝这边说着什么。店里好几个男女常客,从每天拎着塑料桶的瘦高小子,第一天对我笑的黑皮肤中年孃孃,到走路一拐一拐的矮胖印第安黑孃孃,涌了过去,一人接了一袋东西,有盒饭和一小瓶饮水。free?我问咖啡店老板娘。yes,free,她答道。穷人的免费午餐也不是天天有,今天大约十来份,很快派完。

嘟嘟车开走不久,班农拎着塑料袋也回来了,还是坐我对面,解开袋子取出饭盒。这次,他不像往常,吃饭前总爱轻轻哼一声,仿佛赞叹感恩,而是又叫了我一声sir,用英语邀我与他共进午餐。我礼貌谢过,他也不坚持,慢条斯理吃起来。

二零二四年九月下旬写于柬埔寨马德望



请支持作者

周成林的半场
精神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