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边到西贡的布鲁士(全文)

文摘   2024-09-04 13:03   柬埔寨  


午后从金边到西贡的长途大巴,上车地点是在距离住处较远的毛泽东大道某处。不过没关系,巴士公司会派嘟嘟车提前来酒店接你,免费。

嘟嘟车很准时,但我和旅伴不是唯一乘客,车上已有别处接来的一位健硕的白人年轻女子。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显然不符“国际惯例”。她是新西兰人,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柬埔寨,这里太热了,但也很巴适,她去西贡只是短暂停留,想去越南的会安古城。她一口一个you guys,you guys,柬埔寨人太多了,车太多了,在她老家哪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对了,你们肯定去了吴哥吧?

比起五月初,六月底的金边其实没那么热,不时下点阵雨,晚上更凉爽,坐在洞里萨河边,有时风大,你甚至觉得身在初秋。现在也是柬埔寨的雨季和旅游淡季,不出半小时车程,接客的嘟嘟车就载了我们三个人。到了毛泽东大道的巴士公司载客点,能讲一点英语的高棉嘟嘟车司机帮着拎行李和背包,热情周到。然而,一进巴士公司办公室,不出一两分钟,你马上觉得来到另一国度。

写字台后面,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越南女人。不是高棉女人,因为皮肤没那么黑,五官更像中国人,也不算难看。然而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表情,或没有表情,更不要说微笑。这一冷淡,跟你习惯的大多数高棉人判然有别,也让你想起很多年前中国商店的售货员同志,或中国电视新闻上没有表情的男女干部。我很快收回自己的微笑。

没有表情,不只对我们,也对健硕的新西兰女子。越南女人只会几句英语。passport,她说。看过车票,瞄过几本护照和几张打印出来的越南电子签证,把我们夹了电子签证的护照,跟新西兰女子还有陆续到来的几位西方人夹了电子签证的护照分开摆放,没有表情的死鱼脸有了表情,半是不耐烦或恶心,半是令人琢磨不透。她用越南语,跟室内另一个瘦削的越南人说着什么。他跟她年纪相仿,棒球帽,同样没表情,眼光甚至一丝敌意。

来接我们的高棉中年司机,现在明白我们是中国护照,他的简单英语派上用场。你们过境要另付费,他把死鱼脸跟他讲的高棉语对我转成英语。“我有越南签证,为什么要另付费?真的要付,该给多少?”我说,想到中国护照印了跟越南有争议的领土或海域,越南边检不仅不在中国护照上面盖章,过境时,你还必须把自己打印出来的电子签证,让边检职员换成可以盖章的另纸签证。正是这些过节,让中国护照入境越南多了麻烦。然而,要是给点小钱,坐车过境可以顺畅,省心省事,也不是不可以,我想。

死鱼脸根本不怎么正眼看我们,只跟临时做翻译的嘟嘟车司机说话。我们该给多少过境手续费,她必须打电话问问越南口岸的移民官。她拿起手机,拨通天晓得哪里,依然臭着脸,叽里咕噜讲了一通。我瞄了一下外面,新西兰女子拿回护照已经上车,其他几个西方人也在上车,大巴下侧的行李箱还开着,我们的大背包还孤零零搁在外面的石凳上。很快就要发车了,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还罚站似的立在办公室,等候死鱼脸发落;两本猪肝红护照,犹如罪证搁在桌上。我有些尴尬和不安,就像自己低人一等,就像畏罪潜逃被当场盘问扣留。但愿问题马上就能解决,哪怕出点小钱,马上就能坐到车上。

“每人一百五十美金。”嘟嘟车司机翻译着:这就是我们要给越南边检的手续费。我的心一沉,脱口而出:“这简直可笑,这是抢劫,这是腐败。”我不知道英语能力有限的嘟嘟车司机,是否听懂我的话。他只是陪着笑脸,他应该不只一次见识这样的活剧。死鱼脸肯定听不懂,从我的语调,她猜得出我的反应,但她依然没有表情。我们在官网上提前办好的越南电子签证,只要二十五美金,从金边到西贡的长途巴士,车资也是二十五美金。即使过境时,要把打印好的电子签证,换成越南边检愿意盖章的另纸签证,也不需要另外付费,顶多被边检职员故意拖延时间。每人一百五十美金,这真是明目张胆的敲诈。

死鱼脸不再多说,只等我们认命,要么乖乖交钱,要么就别坐车,因为到了边境,如果过不去,她不负责。嘟嘟车司机出来圆场,他晓得中国人去越南很麻烦,你们真的不愿付费,不如去金边的越南大使馆签证处,看看你们的document是不是有问题,他甚至告诉我越南大使馆在金边哪里,下午几点就不再办公,今天过去可能来不及了。我不晓得他是真的觉得我们的document有问题,还是在跟死鱼脸唱双簧。我们的签证没问题,去越南大使馆澄清什么,这简直荒谬。“我只是个嘟嘟车司机,英语也说得有限,如果你们弄清楚了,改天出发也可以,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嘟嘟车司机说,一脸真诚,听起来真的不太像跟死鱼脸一伙。

我和旅伴已在办公室耗了十来分钟。我还不知道这趟车有多少乘客,不管多少,他们肯定都在座位上等着。我们必须立刻决定,要么把车票改期(还不知道死鱼脸会不会让我们改期),先去越南大使馆“澄清”文件,要么交钱上路,但不论何种选择,直觉告诉我,我们肯定都是天字第一号大傻逼。还有一个办法,也是我的旅伴用手机快速查询的结果,我们有签证也有车票,根本不用乖乖交钱,巴士公司没理由不让我们上车,最多在过境时把我们扔在半途,因为越南边检办手续常常故意拖延,让不愿行贿的中国人等上好几个小时。大不了,这趟车我们只坐一半路程,过到越南,另外花钱找去西贡的巴士。

没有时间了。我让嘟嘟车司机告诉死鱼脸,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坐这趟车。她的脸色终于又有变化,变得更难看,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但依然没正眼看我们:那她不能负责我们可以过关,巴士到了边境,也不会等着我们办过境手续,而且我们必须在过境之前下车。“没问题。真的过不了,我们就在边境找个地方先住下来。我就不相信手续齐全不让我们过去。我们有的是时间。再说,如果柬埔寨边境让我们合法出境,越南边境没有理由不让我们入境。不然的话,那会闹成小小的国际事件。”我对旅伴说。

金边到西贡每天都有巴士,数家巴士公司经营,几乎每小时一班车;整个旅程六个来小时,柬埔寨和越南境内大约各占一半时间。既然不在乎被巴士公司半路抛下,我们赶紧把两个大背包让司机放进行李箱。中年司机也是越南人,眼光和面相有些凶狠,用很原始的英语,辅以斩钉截铁的愤怒手势,告诉我们到了边境必须下车。我的预感没错,车上乘客在等我们。然而上了车,也就十来人,西方人居多。我们在新西兰女子的前排坐下,车很快开了。刚到巴士公司见到的那个棒球帽,眼光一丝敌意,也在车上,他是跟车的服务生。出乎意料,有别于之前在柬埔寨坐过的同类价格的长途巴士,这辆跨境大巴不仅陈旧,而且疏于维护,座位上的安全带泰半失效,空调也有气无力,更不要说从司机到跟车的棒球帽极不友善,我感觉上了贼船。

巴士还没完全驶出金边远郊,棒球帽递给每人一小瓶越南产的饮用水,开始逐一收护照,该是为集体办理过境手续做准备。走到我们面前,他只收了车票。护照?我问。他摆摆手,晃回司机座旁工作台,一一核对着。我突然后悔乖乖交出两张车票,到了边境若被抛下,等到我们单独办好手续,至少还有车票做凭证,可以就地等待这家巴士公司另一班车,至少不用再花钱坐车。然而,上车前这段不快,让人愤怒、厌恶而且无助,你根本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嘴脸,哪怕浪费一半车资。管不了那么多了,更大的麻烦与不快,也许还在前方。

下午将近四点,我们到了边境。对面不远,就是越南的木牌口岸。让我吃惊的是,柬埔寨这边,公路两旁,到处刺目的简体中文店招,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也许还有嫖的,让你想起金边巴萨河钻石岛对岸新唐人街的财大气粗和陷阱重重,只是这里更像中国乡镇,更让你感到新殖民主义的无孔不入。公路尽头,就是柬埔寨边检站,一列列货柜车等着通关。我们的巴士停在路边,棒球帽一边讲着简单英语,一边比划,所有人必须下车。眼光和面相凶狠的中年司机,已经打开车侧行李箱,我们的两个大背包,已经摆在地上。他继续用斩钉截铁的愤怒手势,让我们就此滚蛋。滚蛋,也许不是他的原话,却是他的原意。

尽管不想再坐这家公司的巴士,我还是跟棒球帽要回我们的车票。见我讨回车票,司机更愤怒了,眼露凶光,用越南话对棒球帽嚷着什么。我的旅伴后来说,她当时甚至害怕司机敲诈未遂出手打我。我们背上行囊,几个同车的白人马上问棒球帽,他们是不是也要带上行李。你们不需要,棒球帽说,手握十来本高贵的白人护照,蛇头一般,让十来个两手空空的白人乖乖跟在他的后面,走向十米开外的柬埔寨边检站。跟我们一起坐嘟嘟车到金边巴士载客点的新西兰女子也在其中,但我转过头,不好意思跟她道别。我和旅伴,就像半途而废不得不止步的难民。

依当今中国标准,柬埔寨边检站不够气派,只是几个高速公路收费站一样的钢筋水泥亭子,更没我想象的人头攒动要排长队。数年前第一次来柬埔寨,金边机场移民官一边验查我的护照与签证,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柜台下的空隙比着数钞票的手势,但我笑着没搭理,他也就算了。还有一次从老挝南部陆路入境柬埔寨,柬埔寨边检给我的签证盖章,要收一到两美元“手续费”(我忘了确切金额),想到数额不多,我图省事也就给了。这一次,盖离境章的柬埔寨年轻移民官没要钱,但他把我打印出来的越南电子签证看了又看:“你第一次去越南?你这张签证用过了?”当然没用过,他明知故问,在穿这类制服的人眼中,所有人都值得怀疑。他也把我去年新换的中国护照翻了又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咔嚓。”他终于盖了离境章。另一个窗口,我的旅伴也办好离境手续,只有凑近窗口时,对方用英语小声说了一句五美元,但她笑说没钱。没钱,还是给她盖了章。从下车到离开柬埔寨,我们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社会主义越南就在眼前。界碑,红旗,两三层的边检大楼檐角上扬,远比柬埔寨气派,其实呆板或四平八稳,有如过时但依然挂在嘴边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进了边检大楼,过关的人并不多。跟我们同车的一帮白人,早已不见踪影,该是棒球帽蛇头与越南边检串通有方神速过关,或已坐上大巴扬尘而去。我们规规矩矩排好不长的队,等着数分钟后的莫测命运。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移民官坐在柜台后,柜台高如电影中看过的当铺。这个面色阴沉的越南同志居高临下,眼镜透着寒光,草绿制服与红色肩章刺眼丑陋,让你不寒而慄,想起铁幕、竹幕或是多年前我短暂做过联防队员的派出所。看过我的护照与电子签证,他用手指着我身后某处,叫我先去那里办。我和旅伴走回前厅,办公室或工作台空无一人。大门内侧,一个同样制服的中年职员坐在椅子上玩手机,面相似乎没那么丑恶。想到女性去问,他们可能稍稍客气,我让旅伴把证件递给他看。他讲不了英语,旅伴只好用Google翻译跟他交流。“要办另纸签证,要付费,五十美金。”大叔同志在旅伴的手机上敲出三句话。抱歉,我们没钱,我说。那你们得等,大叔同志回答。OK,没关系,那我们就等吧,我们不急,有时间的,谢谢,我说。

我们坐在前厅的金属长椅上,跟大叔同志一样玩着手机。坚决不给钱,但也不要顶撞他们,保持微笑与礼貌,就是要跟他们耗,不要让他们觉得你很着急有机可乘;见你这样,他们也没办法,顶多拖延,但他们终究要下班,不可能不给你办。这是旅伴急中生智一路上用手机刷到的过来人经验。我踱到门外空地点了一支烟,想到巴士公司死鱼脸越南女人的一百五十美金,再想到大叔同志的五十美金,又想到高棉嘟嘟车司机让我们实在不行就去金边的越南大使馆澄清文件。还好,我们没有蠢到这个地步,顶多被巴士半路抛下,每人二十五美金车资损失一半,再怎么也好过乖乖交出这笔买路钱。

我们没像旅伴刷到的过来人经验那样等上两三个小时,也没被越南的边检同志带进小黑屋子盘问或置之不理。过了将近二十分钟,一个三十来岁的越南女同志,平民装扮,急匆匆走进前厅,不知是大叔同志觉得我们没油水,终于给她打电话说有两个中国佬等着办另纸签,还是我们凑巧赶上这位女同志回来办公。她接过我们递上的护照、电子签打印件和大头照,有别于柬埔寨边检都能讲英语,她只讲了几句越南话,仿佛多讲几遍我们就能顿悟。旅伴正想用Google翻译,女同志不再多说,也没让我们交钱,走进办公室开始忙碌。不到十分钟,我们的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另纸签就办好了。从金边到木牌口岸,一路折腾和担忧,结果这么一个反高潮,除了松口气,我也有点自虐式的失望,我们反正也赶不上原来的巴士,我们反正破罐子破摔,同志们为什么不拖延得更久?为什么没有再生幺蛾子?

下午不到五点,拿着护照与办好的另纸签,我们走回越南边检柜台。面色阴沉高高在上的中年眼镜移民官,这次一言不发,很快在我的另纸签上盖了入境章,我微笑跟他道别:Thank you,have a nice day!他没回应,面色依旧莫测高深,这是他的文化,也是我所在的那个国家的文化,我心知肚明。走到边检大厅出口,一个浅绿制服戴着苏式大盖帽的边检同志站在阶下,逐一验查护照与签证,以防漏网之鱼。他既不客气,也不不客气,但他的散漫态度,也是他的文化,也是我所在的那个国家的文化,我心知肚明。

旅伴在我之后递上证件,然而我的一厢情愿这次失效,他们对女性未必就更客气。我的旅伴随后跟朋友网络聊天,她这么写道:“越南边检的海关,态度很差。他不说话,就是板着一张脸,非常严厉和冷酷的样子。制服也是苏联制。窗口设计得比较高,在我肩部,他坐在里面俯视过境的人。我第一次排队去办,背上一个三十升的包,胸前一个双肩小包,手上还拿了一个袋子,是买给别人的礼物。我本来就很吃力,双手把护照和签证递过去,递得不是很靠近他,我还觉得给人家添麻烦,再递进去一点。他坐着一动不动。他看了我的签证,让我去其它地方办另纸签。其实他们勾结好,要钱,五十美金。我没给。反正就是等。我态度也很好,只是比较坚决。办好另纸签,拿过去,还双手递给他。他单手拿过去,我看要办好了,给他说谢谢,他也不讲话,直接单手把护照摔给我。”

二零二四年八月底九月初写于清迈和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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