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希望的舞厅》自序

文化   2021-02-09 12:39  


前年六月到去年六月,《爱与希望的舞厅》系列在我的微信公号陆续出笼。随后,线上或线下,好几位读者或朋友这样问我:你写的,都是真的吗?这个问题,除了好奇,对洞洞舞厅知之不多,也许还有不好直言的疑问,夹带几分八卦:你真的在舞厅做过笔下那些事,遇到笔下那些人?


换句话说,这个问题可能也是:我相信你写的基本上是真的,但这些,或许也有虚构加工,因为大家晓得,一个写作者不必也不可能经历一切,就像为了写妓女,作者不一定要变成妓女,为了写强盗,作者更不可能去偷去抢。


好几年前,读过英国作家Patrick French写的一本传记,为了写好笔下人物,一位跨越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帝国主义冒险者Younghusband,作者French专程走了一趟传主当年走过的中亚地区,行旅艰辛,翻越喀喇昆仑山口时,还尽量吃着传主当年吃的食物,穿着传主当年穿的冬衣。为了写妓女或强盗,作家当然不必变成妓女或强盗。但是,有别于纯虚构的写作,非虚构写作,跟广义的历史叙述乃至新闻报道更为接近,作者应该尽可能忠于真实和还原真实。


这个真实,且不说必要的资料耙梳与研究,仅靠聆听(包括极为重要的偷听)与观察显然不够。你不单需要身历其境,还得在很大程度上亲身体验,浸淫其中,绝不能像我读过的某些中国记者写的色情场所“探秘”“曝光”,或像也曾写过洞洞舞厅的作家廖亦武,到了“关键时刻”,要么虚晃一枪,告诉读者你手足无措托辞开溜,要么写自己把一个舞女请到酒店房间,也不跟她上床,对方立刻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主动跟你倾诉一切,甚至像个(以下删去四字)那样痛斥(以下删去四字)。这不真实,甚至有着智力优越感和道德虚伪,我凭直觉就能嗅到。


所以,用两年时间浸淫洞洞舞厅,书写洞洞舞厅,就像我在自己的另一本书《爱与希望的小街》自序所写,“作家不必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不应该自我膨胀”,不论智力上还是认知上。这两年多,除了通过一位朋友认识的二三舞女,我从未告诉洞洞的孃孃和小姐姐自己是个写作者,情愿她们把我当成舞客甚至嫖客。


她们也的确如此。去年夏天,省城舞厅疫情之后陆续重开,我遇到写过的眼镜胖妹。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从西门的五元“毒气室”跑到东门净居寺街一家五元舞厅揾食。昏黑的舞池前,眼镜胖妹依然露出半截豪乳,依然生意不好,只能像个廉价的站街女那样伸手拉客。我跟她打招呼,问她还认得我不。“咋个认不到,某某舞厅的老嫖客嘛!”


我喜欢眼镜胖妹这么说。舞客(尽管我不会跳交谊舞,跳的都是砂舞),嫖客,作家,三重身份循序渐进,或难分彼此。只有这样,我才能尽量“践行”上面提到的那句话:“作家不必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不应该自我膨胀。”去年在英国《卫报》网站读到一篇文章,说是作家雨果,生前也曾频繁出入巴黎风月场所;雨果死后,花都性工作者集体为他送葬。


我当然没有雨果那么豪气,浸淫当代中国的色情场所或准色情场所,更有十九世纪的雨果也想象不到的诸多风险。但是,舞女叫你嫖客,或老嫖客,至少是她对你的职业认同,不会对你心存戒备。而在嫖客或老嫖客眼中,她们放松自如“做生意”的时候,也是她们最有魅力的时候。


《爱与希望的舞厅》这本书,不是学者的社会学与人类学田野调查,也不是新闻记者的暗访报道内幕揭秘,只是一个舞客嫖客兼作家的非虚构书写。我关注的首先是人,男人,女人,包括跳出自我,关注执笔的这位舞客嫖客兼作家。我想让这本十万字的书,尽量靠近非虚构的文学写作。


书中不同篇章,叙述者的人称,从最初的“我”渐渐变成“周眼镜”,乃是想要摆脱“我”的局限,也让叙事更为客观,更有讽喻色彩。这个叙述人称变化,定稿时我一度犹豫,究竟要不要统一处理或从一而终,最后一仍其旧,也让读者见出写作者的微妙心理。为了尊重书中写到的人物与场所隐私,抑且出于安全考量,我尽可能模糊或更换了这些人物与场所的真实身份或地址。


感谢腾讯大家编辑赵琼两年多以前约我写写省城的洞洞舞厅(我写舞厅的第一篇《爱与希望的舞厅》,就是发表于腾讯大家)。若没赵琼“唆使”,我可能不会去洞洞舞厅鬼混,而且一混就是两年,谢谢她让我有幸成为舞客嫖客兼作家。


也要感谢所有鼓励我的读者,如同开篇所写,这本书的所有篇章,都在我的微信公号陆续出笼,正是读者的欣赏与打赏,让我砂了下去写了下去。


最后,必须感谢所有跟我砂过或没有砂过的舞女。不依附建制的独立作家靠自己的文字谋生,只依附恩客的独立舞女靠自己的身体吃饭,我们是同类。


2021年2月9日写于金仙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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