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迈跟旧书店重逢的微醺

文摘   2024-08-14 17:52   泰国  

社会主义西贡有条书店街,大约百米长,就在法国人留下来的圣母大教堂和邮政总局旁。最新《孤独星球》英文版越南一册写得诱人,这条小街几十家小书店,还有英文书卖,是爱书人的乐土;虽在闹市,但树荫茂密,清凉宜人,不时还有老少咸宜的文化活动,值得一去。

买好去西贡的长途巴士票,躺在金边廉价boutique hotel的床头,翻着英文旅行指南的电子版,我满怀期待:到了西贡,这条小街非去不可。我没去过越南,也清楚越南是什么样的国度,但凭这些年书本和媒体得来的认知,若要比烂,越南跟某国半斤八两,但有些方面如网络和公民社会,或许稍稍没那么糟糕。至于书店,应该也会稍好罢?难道也像某国,尤其我所在的成都,独立书店号称上千家,还有名列全球最美书店的网红书店,看似多元繁荣,实则假象,因为认真卖书的极少,也没有一家书店真正做得到独立。

我不能说《孤独星球》见多识广的作者骗人,然而真的到了这条书店街,我只看到一半真实。身处西贡黏糊糊的湿热天气,还有望而生畏的疯狂交通(西贡的摩托车约有八百万,汽车近百万),这条行人不多的步行街,的确清凉宜人恍若绿洲,但书店就不敢恭维,远远低于之前我最保守的想象。

越文书店我当然无从置喙,但只看封面,感觉也跟某国卖的书相差不大,欧美日韩“无伤大雅”的流行作品,从劫贫济富的全球化、老掉牙的世界文学经典到魔幻言情,几乎都有越译本。你也随时看到敬爱的胡伯伯或奠边府功臣武元甲的光辉著作,封面死板,供人膜拜。当然少不了越战,但更多单边叙事;世界现代史这么重要的一章,你肯定不能只看任何一方的叙述。美籍越裔作家阮清越前些年得了普利策小说奖,他的作品侧重失败者和流亡者的视角,不论英文原著还是越译本,根本不见书店有售。

书店街一两家英文新旧书店,也跟某国同行差不多,商业和文学居多,政治历史时事明显单调。这些装点门面的“文化”,不论社会主义西贡还是社会主义京沪穗或成都,不论国企书城还是大吹大擂的独立书店,我的鉴别标准是,书店若还舍得把书分类,尤其外文书,你只要直奔历史、时事或政治一栏,马上就能见出有无禁忌。不用说,在这些书店,我从没遇到让人开心的例外。反而是前些年取消书刊审查短暂开放的缅甸,我在仰光的街头书摊和小书店,不仅见到从纽约时报到本土的各类英文缅文报刊,也能见到正版或盗版的英文书缅文书,包括昂山素姬传记和批评军人政权的著作。

趁着这趟豁出去的旅行,我很想再回去过两次的缅甸。可是缅甸局势动荡,危机四伏,仰光这类大城,近年渐趋昂贵,随手一查Booking.com,稍稍像样的酒店或旅舍都不便宜,穷人难以为继。当然,这趟旅行主要不为逛书店,因为这些年我基本不买书,更不逛书店,读的几乎所有书,都是免费电子版。不仅不买书,去年夏天,我还花了几个月,在网上卖掉绝大部分旧书。然而,就算只读电子书,逛书店仍有乐趣,只看不买也是乐趣,而且不是所有书都有电子版。可是困在某国,既没什么书店真正可逛,长期不进书店,一进书店就想冒火或哑然失笑,我几乎忘了逛书店还有乐趣。

我也几乎忘了十来年前在清迈逛过的几家英文旧书店。都在老城外,紧邻城濠,店堂都很简朴,或陈旧。一架架一堆堆的书,看似凌乱,分类却很细,有关东南亚诸国的书尤其丰富,店家显然无意用装修或“营销”揽客,而是老老实实卖书。尽管顾客西方人居多,书却不贵,既不靠珍本善本签名本“镇店”来哗众取宠,也不硬要铁肩担道义,只卖高深的宏大叙事。

那是电子书(遑论免费)方兴未艾的年月,现已撤出中国的亚马逊网络书店,尚无太多廉价英文书可买,若在孔夫子旧书网买英文旧书,卖家奇货可居,动辄就是一百左右人民币。第一次来清迈,我买了两册二手的Bruce Chatwin,品相不错,加起来三四百泰铢,十美元出头。比起中国,这很便宜了,还不要说书店基本没有禁忌,你想找什么样的书,一般不是难事,哪怕铜锣湾书店卖的那类耸人听闻或“独家爆料”,只是我对这类畅销书既无兴趣而且反感。

我没想到这次又来清迈,然而,六月底买好从西贡飞曼谷的机票,我知道自己一定会来清迈,也一定会去逛那几家旧书店。十多年过去,它们居然全活着。只有一家,也是这次回清迈逛的第一家,The Lost Bookshop,老板英国口音的白人老先生,从前开在城外,疫情前搬到城内。挪了地方,从店招到两个紧邻铺面(其中一个还有二楼),却跟从前差不多简陋。说来不无煽情,但我的确像见到失散多年的知己,又像回到久违的“文明世界”。我问老先生有没有乔姆斯基的书,他指指我身后就是,整整一长列(乔老爷子的书,基本都有电子版,我补漏未遂),上方则是贴了分类标签的一列马克思主义。上到二楼,架上地上都是书,墙上挂了不少招贴画或放大的新闻照片,有一张是著名的坦克与人,但也不刻意要卖什么情怀。就像戒烟很久的人突然开戒,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乱七八糟”,我没心思细看,只觉微醺。

想到这些年没有立锥之地且为书累,我告诫自己尽量不买,很多好书都有电子版,即使没有,你下辈子也读不完,看看就好,翻翻就好。可是恶习一旦复发,很难绝对克制,况且这几家书店卖的二手书,顾客读完,还可让书店折扣回收或折价交换,既省钱也让旧书继续流通。十多年前,我在清迈只住两三夜,无从享受这一“福利”。这次至少要住一个多月,买几册没有电子版的旧书,若非好到必须保留,读完再卖回去岂不很好。我的持戒果然短暂,一两天后,逛到城外Shaman Bookshop,两层店面更旧,书堆得也更“乱七八糟”,更像我心目中的旧书店,我挑了一册曾为妓女的法国作家Jeanne Cordelier轰动一时的半自传作品,品相较旧,一九八零年第二刷的英译本,一百泰铢。

比起英国口音的白人老先生那家旧书店,Shaman 没有到处监控镜头,也没请阁下不要长久翻书我们不是图书馆这类“温馨提示”,更无中英文大书“禁止拍照”(尽管我能理解店家可能会有的苦衷,搬到游客更多的老城内,那些哇哇哇好棒啊只为拍照的游客,天长日久的确很烦)。第一次重来Shaman,就有两个本地女孩子在我身后钻进店内,直奔更加“乱七八糟”的二楼,目的就为拍照,把书当成小姐姐的背景,戴眼镜的年轻女店员并没干涉。当然,我也问过店员,可不可以拍照,没问题。在这里消磨一两个小时,埋首楼上楼下数万册分类详细的旧书,好书和冷门书比比皆是,即使不买,你也更自在。

Shaman店主,我后来Google查到,是位中年白人女子,像是意大利人,但我从未见到。我只见到她叔叔,至少七十来岁,白发长而凌乱,衣着随意,跟店里东一堆西一摞的书一样散漫,真的跟书店名字很搭,他也像个shaman(巫师)。借用中国文创小资和中产话术,侄女不在,他就是“主理人”。去多几次,我跟“主理人”偶尔会聊几句。他说自己一半意大利一半希腊血统,但心属于希腊。他不是随时在店,平时都是两个本地女孩子照看,老头一般下午才来“主理”,也跟两个女孩子一起整理书。有天下午,我见他坐在柜台内,一边忙着,一边用手机低声外放支持巴勒斯坦的说唱歌手Lowkey。

书店门口,有把又脏又破的皮转椅,海绵衬垫大半露出,比我前些年住“罗马”捡的那把转椅还破烂。我很快明白,这是老头“御座”,他有时坐这里,用小玻璃杯喝浓咖啡,用卷烟器卷烟草。我也很快发现,老头跟我大致同一频率。我买了François Ponchaud的《Year Zero》,西方写红色高棉且有影响的第一本书,一直找不到电子版,纸本更稀有。我问他这书印刷纸张都较劣质是不是盗版,他说是,但这家伙写的你要小心,一百多万死去的柬埔寨人,这一数据值得细究,更不可统统算在红色高棉账上。我说几个月前重读乔姆斯基和诺曼合著的《制造共识》,柬埔寨的种族灭绝要分三个阶段,并非始于波尔布特,美国对柬埔寨的狂轰滥炸罪责难逃。

我在Shaman至今买了六七本书,三册读完,半价卖了回去。找书不算太难,可用柜台电脑搜索。加拿大一位朋友,跟我推荐已故英国学者Alfred Guillaume的《Islam》,我不抱希望居然找到。读完这本写于一九六零年代稍显过时语言也很老派的小书,卖回去时,我跟老头说,它至少有个优点,当年对伊斯兰的论述,更少西方主流偏见与敌意,他说是,而且伊斯兰也有无数流派,还说了具体数字,可惜我马上忘掉。另一本读完又卖回去的厚书,《The Record of the Paper》,两位学者批判纽约时报多年来为美国外交政策辩解或充当帮凶。这次买书,老头似乎有些好奇,一定要看我挑的什么书。我自嘲多年前,自己还是纽约时报及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的大粉丝,现在不是了,以色列对加沙的种族灭绝以来,更不是了。他没多说,简单回了一句:“Friedman is a Zionist.”(弗里德曼是犹太复国主义者。)

二零二四年八月写于清迈,以上照片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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