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迈住过十天的老旧大酒店，从前厅、电梯、走廊到房间，纯是时光倒流至上个世纪八零年代的装修与陈设。我的房间只有电扇，但还干净、宽敞和通风。胜在不贵，预付一周，每晚只要三百二十泰铢（大约九美元）。前台老孃孃和门僮老爷爷也很殷勤周到。房内老掉牙的日产吊扇不能摆头也修不好，老孃孃让我拎了缺了一档按钮的落地电扇上去。初到贵店，老爷爷门僮用大酒店才有的行李车，把我的背包推进电梯一直送进房。我的房间每天有人打扫，更不用说大堂还有免费茶水现磨咖啡，除了笨重的古董电视没有试过，almost everything works。
相比起来，大约三年前去西昌，临时抱佛脚，住过一晚城中心小宾馆的“豪华标间”，六十人民币（差不多也是九美元）。老板娘江湖味，像按摩店老鸨。房间霉臭，床垫凹陷，马桶没坐垫，打开淋浴，不一小会儿，浴室的水竟然渗入房内。
有天夜里，站在走火楼梯抽烟。一位三十来岁的泰国人，上身赤裸，走路悄无声息，吓我一跳，原来他也过来抽烟。他会讲些英语，家住曼谷附近，来清迈公干，不像有能力住昂贵酒店或可以报销的高收入人士。他说他喜欢清迈，原因之一，是这里物价比曼谷便宜得多，譬如到夜市摊档买打包带走的晚餐，只要三十泰铢，新鲜饮料二十泰铢都有。
“我能吃这些。”他说，就像觉得外国人不能吃。“我也能吃。”我说。后来逛老城边的夜市，我问过他说起的这类带走晚餐，确实不贵，但就没饭盒，都是饭和菜分开装进塑料袋。菜品不少，丰俭由人，从三十、四十到五十泰铢不等。
不管住得贵还是不贵，如果你好动又不太缺钱，总想有新鲜刺激或未能免俗，清迈的大小酒店或客栈都有很多小广告：去给大象洗澡，去跟老虎玩，去射击场开他妈几枪，去参观有机农场，去玩皮划艇溜索滑翔伞，去看长脖女人类动物园，去周边山地徒步小探险，去访山中古寺，去看又高又肥的lady boy变装秀，去围观泰式拳打脚踢……我没这个闲钱也没这个兴趣，也没兴趣购物和按摩，也没兴趣细究城内外一座座历史悠久的精美佛寺。数年前，我在缅甸看了太多佛寺，前两个月，又在暹粒第二次看了吴哥。说句不敬的话，我非佛徒，又不研究建筑，佛寺于我大同小异，而且，看过伟大的吴哥和了不起的蒲甘，别的都可忽略。
唯一兴趣，就是用不多的钱，原地不动呆上一阵子。这次出门已逾两月，未来难卜，还是只能活一天算一天，趁机享受难得的相对自由，吃吃不贵又好吃的东西，每天喝杯不贵的咖啡，赖在咖啡店或有冷气的商场看看书，不时去老城外几家shopping mall感受消费主义，当然穷人还是得尽量少消费，顶多买点买得起的吃与喝或小用品。
还有一点更重要，我想多去逛逛清迈那几家英文旧书店。大约十年前，第一次短暂来清迈，我就喜欢上了这几家旧书店，书又多又好，即使放在欧美大城也不逊色，价格也让穷人放松。没想到，它们都还活着，这次干脆逛个够，短暂实现难得的逛书店自由（书店卖书若受太多限制，那就不是自由的书店，就像一个多月前，我在社会主义西贡逛过的书店，跟号称独立书店上千家的社会主义成都半斤八两）。要是住得稍长，我还可以一边买没有电子版的二手书一边读，读完再把买来的二手书半价卖回去，既省钱，也不再受纸本之累。
住了十天的老旧大酒店虽然不贵，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老旧空调却很恐怖。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固定频率的噪音不妨习惯，然而住到第九天，不知是白人男女新入住的隔壁空调房，还是楼下房间的老爷空调，噪音却很诡异，每隔几分钟静止，随即启动，而且昼夜循环，房内墙壁都有轰鸣震荡。戴了一夜耳塞，我决定搬到另一处，之前看好但犹豫未定的小巷月租房。那里清净，虽是小旅舍，格局有点像我在大理住了两年的民居，看店的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孩也很安静。三楼“豪华间”足有二十平米，整洁，敞亮，有基本的舒适，也有空调，更重要的，是比老旧大酒店还要便宜。如果预交一月房租，平均下来，每晚只要三百泰铢（日租每晚五百泰铢），每天节省二十，一月下来就省六百泰铢，约等于十七美元。对于长期没有稳定收入的穷人，这几年又难得豁出去流窜这么久，这并非微不足道的金额。
预交一月房租，搬到新地方，比较舒服的再住一个月，应该没问题，但我还得说说清迈的吃。我也看过另一处招租的房子，比起住下来的这间稍稍便宜，还有厨房。可我只看过照片，房间杂乱陈旧。只有第一次撞进去见到一位衣衫凌乱的白人老头，说他老婆也就是房主卧病在床，招租的房间有人暂住看不了，后来两次过去都见不到人，按了台上铃铛也无人现身，仿佛人去楼空的鬼屋。另一处月租房没厨房，但更便宜，然而除了房租，还要预交四千泰铢押金。房东老孃孃说，到时用来扣水电费。这个关节未免麻烦，也多不确定，甚至会有纠纷。其实，做不做饭根本不是问题，清迈到处又好吃又不贵的东西，随便吃点什么，就算不进中高档餐馆，就算像本地普通人一样吃，都不会让你一边吃，一边因为吃不好而生闷气。不就住一月，又不是一年，又不想学泰国菜，实在没必要自己做饭。
既然不玩各类新鲜刺激，我在清迈没有太多体能消耗，每天吃两餐基本够了，brunch（早午餐）和晚饭。走火楼梯吓我一跳的泰国人说得没错，这里就算街边食档也不像曼谷，价格不会让低端人口心惊肉跳，吃点所谓低端食物，不会动辄上百泰铢或更高。只要基本不进中高档餐馆，只吃街边食档或苍蝇馆子，或在市场和夜市吃东西，每餐平均下来，大约六七十泰铢（人民币十来块），就能吃饱吃好。这一个来月，我只有一次缅甸餐吃得较贵，花了两百八十泰铢（大约八美金）。这里的吃，也比号称国际美食之都吹得天花乱坠的成都丰富，既非火锅串串与烧烤独霸，亦非辛辣油腻主打。我这么说，喜欢川菜的人可能很不了然，但我只觉现在的川菜不合自己口味，更不要说是否健康。跟吃有关，还有一点也好，清迈几家高端shopping mall，既有高档餐厅，也有廉价食档（有的还上了米其林美食推荐榜）。不像中国，每次去同类商场消磨，像我这样的低收入者，都会因为不菲的吃而胆战心惊，基本不敢或不愿在那里吃东西。
最后说说喝。即使每天一杯咖啡（身为不挑剔的咖啡盲，我习惯不加糖的冰美式），不过六十泰铢（人民币十元上下）。我在清迈常去的亚马逊连锁咖啡，跟中国的瑞幸咖啡价位相仿，但环境更好，不会因为廉价，连舒服一点的座位都舍不得提供。至于街边随处可见的小咖啡店，因为清迈周边山区种咖啡，用的多是本地咖啡豆，一杯咖啡平均四十泰铢。不光清迈，这一路从柬埔寨、越南到泰国，不论连锁咖啡，还是独立咖啡，还是只有矮板凳可蹲的咖啡摊，我从未见过一杯咖啡像中国那样卖得令人乍舌与花哨（越南的鸡蛋咖啡，已算很独特很“文创”，但也不会漫天要价）。除了广受全球正直人士抵制的星巴克，我也从未见到一杯咖啡卖上三四十人民币或更高。至于喝酒，泰国比柬埔寨和越南贵，本地啤酒不算很便宜，进口啤酒更贵，酒吧消费也相对较高。图省钱，我多半去超市或7-11便利店买酒（泰国产的Sang Som朗姆酒价廉物美，几度在西班牙获奖，堪称平民酒水），拎回住处自斟自饮，而且不会每日必饮。我早过了呼朋唤友不去酒吧就不叫喝酒的猖狂岁月，一个人喝更自在。
以上开销，除了住宿和不用天天做饭，跟普通清迈人在外的饮食消费应该相仿。Google查到，泰国人近年的月平均收入，比中国稍低（但差距不是很大），最低工资则跟中国相仿甚至略高。这个比较，当然是我这类长期不稳定且低收入者的体会（尽管不是最低收入）。泰国不是富裕国家，也不是中国精英与富豪向往的欧美日，但在两国分别住一阵子，感受还是不一样，也就是说，身在泰国主要城市（王都曼谷和国际游客蜂拥的普吉这些地方除外），跟中国一二线城市比，用同样的价格来吃喝甚至居住（前提是，你的收入不能大大超过普通泰国人，否则就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可以有更好的性价比，甚至更俭省，更不要说让人相对舒畅的网络、书店、商场等等，还有相对宽松的社会氛围与开放度。如果有办法收入稳定，且跟本地一般水准差不多，就算没有希望的活一天算一天，我也情愿死在这里。
二零二四年八月写于清迈，以上照片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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