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来:仙人桥|小说
教育
文化
2024-11-02 16:30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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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块条石横过小溪,架成一座小桥。桥两边都是麻石,中间却摆着两块青石。两块青石的中心位置,两个阔大的脚印凹进去。脚印颜色比周围略深,弧度自然,像一个巨人不经意地踏过,这就是仙人桥。走过仙人桥,绕过一座小山,再走一段上坡路,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口的路边,一位小伙正在劈柴。他劈的是一个枫树根,根须缠绕纠结,不好劈。山里人都说,柴上千斧自然开,小伙信这个,一斧一斧劈着。一群人走过来,领头的是一个女孩,约十七八岁,齐肩短发。女孩闪着一双大眼,一边走,一边笑盈盈地盯着小伙。小伙听到喊声了,略略转过脸,他看见了一双小蓝鞋。小伙的视线悄悄上移,又看到一双清亮的眼晴,那双眼睛也在看他。皮肤真白,眼神好清澈。他一时搜索不了合适的形容词,女孩的美貌让他惊呆了。喊话的女孩脚步没停,她身后那些人也没停。他们是里窑村村民,搭伙去远处的马影山砍柴,每个人腰间挂一把柴刀。这还是一九八零年代中期,仲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几束薄雾缠绵地飘过树梢、绕过山坳,越过山下的小溪。一缕清风转着圈子,转到小伙身边,小伙的衣服下摆荡了一荡。两对眼神瞬间碰撞,犹如林中受惊的鸟儿。女孩惊鸿一瞥,小伙有些慌乱。女孩又回了一回头,笑声咯咯地传开去。女孩如愿看到小伙的脸,真帅!小伙抬起胳膊,擦了一把汗水。等他睁开眼睛,那一队砍柴人不见了。他们转过一道弯,走远了。此刻,小伙的背后还有一双眼睛,那双眼透过茂密的竹林,专注地看着小伙,已经看了半个多小时。这地方小山连绵,山上野竹茂密青翠。牛喜欢吃竹叶,山上成天有人放牛。等那一队砍柴人走远,放牛的女孩拨开竹丛,走向小伙。她今天带着两片米糕,用她的粉色头巾包着。女孩走到小伙面前,一伸手,递过米糕。女孩眼睛眉梢都是笑,胳膊平平地伸过来。小伙没接,只是扫一眼女孩,照样干活。放牛的女孩叫落落,瘦瘦条条,十七岁了,还没怎么发育。“城里人,你为什么跟她讲话?为什么不理我?”落落质问劈柴小伙。“是我先认识你的,不许你跟她讲话。”落落这回站到小伙跟前,细细的眼睛里冒出怨气。落落贴的太近,小伙没法劈柴了,扔下柴斧,退后一步。小伙忽然笑了,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就有权利,是我先认识你的!”落落抵近半步,仰视小伙。她这回看清了小伙的脸,好白呀,汗毛都看见了,一根根的。落落的呼吸都窒住了。小伙呼岀的热汽落到她脸上,落落有些晕,向后退半步。小伙姓鲁名柴,落落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几乎笑弯了腰,“芦柴?芦苇黄了,芦花飞了,就剩下芦柴了。你是冬天的芦柴。”落落住在对面村子,那个村子叫里窑村。自打认识了鲁柴,落落每天都来放牛,一来就呆上半天。山上竹叶厚实,牛在山上有的吃,落落有大把的时间缠着鲁柴,东一句西一句,没话找话。鲁柴十九岁,这一年正在读高一,因为生了一场病,只好休学,跟着做生意的二表叔,来到这个皖南腹地的小山村。二表叔的哥哥,也就是鲁柴的大表叔,早年落户在这里。鲁柴并不是城里人,只是住在省城远郊。住到这里不到一个月,鲁柴身体就恢复了。周围青山环绕,森林如海。清冽的空气和随处可见的如画美景,让鲁柴心情大悦。但他让落落缠住了。冷落她、不理她,甚至赶她走,落落都不在乎。只要不是下雨天,早饭刚吃过,落落就蹦蹦跳跳地来了。甭管鲁柴摆什么脸色,她无所谓。鲁柴看书,落落看鲁柴,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当然,也不是紧盯,落落有时会给他倒上一杯水,会用手上的细竹棍,撩拨一下鲁柴的衣服下摆。鲁柴不胜其烦,只好合上书,往山上跑,落落咯咯地笑,小跑着追他。鲁柴的亲戚看岀来了,村里人也都看岀来了,这个小落落,对鲁柴有意思了。年轻人正常恋爱,没人非议,村里人顶多说一句:“人家可是城里人,落落,你追不上啊!”这天下午,为了躲落落,鲁柴带上一本书,藏到对面小山的松林里。傍晚的时候,鲁柴听到一阵脚步声,抬起头,发现了一个人。那人挑着一担柴,从对面的树林里走岀来。这人的柴梱太重,踉跄着走了几步,落下来,任由柴梱倾倒在路上,他自己顺势趴到柴梱上,一声叹息。再一细看,这哪是男人?分明是个妙龄女孩,一头秀发覆盖住脸庞,头枕在胳膊上,半边脖子露岀来,白的晃眼。女孩可能是累了,蜷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奇心让鲁柴一直盯着看,过了一会,女孩动了,翻了个身,面朝天空。鲁柴心里一跳,这不是她吗?那天劈柴时喊他的女孩,瓷白的脸蛋,亮闪闪的大眼。山坳里静得岀奇,只有鸟儿在无拘无束地鸣叫。鲁柴看着女孩,眼睛也不敢眨一下,茂密的灌木丛里会不会潜伏着野兽?女孩睡着的田埂上,会不会游来一条蛇。善良的小伙担起心来,他小心地拨开松枝,向女孩的方向走。女孩坐起来了,又费力站起来,弯下腰,搬起倒下的柴捆。柴捆太重了,女孩第一次没扶正,柴捆又倒下去。鲁柴一纵身跳下去,快步走到女孩身边。鲁柴的突然岀现,女孩被吓着了,小嘴半张着。女孩笑了,使劲点头,“记得,记得!劈柴的帅小伙。”鲁柴扶正地上的两捆木柴,先试了试,肩膀找准位置,挑起来就走。女孩说:“你挑得动吗?”鲁柴说:“这不挑起来了?”被一个陌生人强行帮助,女孩害羞了,两朵红云飘上脸颊。鲁柴走在前面,没法看见女孩的娇羞,如果看见了,他一定会打个比喻,像什么呢?像盛开的红杜鹃?像路边的野蔷薇?都不像,应该像刚熟的桃子,白里透红,红里泛白。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仙人桥,鲁柴停下来,双脚站上那两个脚印,巨大的脚印圈住了他的双脚。他回过头,说:“你看看,我成仙人了。”女孩让他往前走,她也要试一试。鲁柴走过小桥,歇下担子。女孩像跳房子一样,双脚跳起,双脚稳稳地落在脚印里。她咯咯地笑,“你瞧瞧,仙人脚印太大,我只盖了一小半哦!”鲁柴说:“我只能送到这里,再过去,就到你们村了。”“不行!再送一段!”女孩身子一扭,原地跳了一跳,头发扬了起来。女孩撒娇的样子,让鲁柴的心里无端地荡了一荡。鲁柴只好挑起柴捆,快步向前走。女孩追上来,娇声说,“你慢点走,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男一女,若是同时踩上仙人脚印,那就说明,这两人就成了。”鲁柴没接话,前面就到了里窑村村口,紧走几步,将柴梱靠在一处高坎边,跟女孩挥手告别。女孩瞬间就蔫了,欢快的表情没了,扬起胳膊说:“你急什么?我还没问你名字呢?”鲁柴回过头,手一扬,“鲁迅的鲁,柴火的柴,鲁柴。”女孩大声说:“我叫夏花,夏天的花。”柴火的柴,夏天的花,真有意思,鲁柴偷偷地笑了。他此刻的心情飘飘然了,他的双脚像踏着两片云朵。脚下这条路宽不足两米,路边摇曳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镜面一般的水田一层一层架上去,直到远处的山岗。水田的两边,小山像馒头一般,线条柔美,一座挨一座。再往远处看,连绵的大山像一组浪头,气势磅礴地奔涌而去。鲁柴忍不住回过头,见夏花还站在那个豁口,望着他。夏花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布裤褂,腰间扎一根麻绳,身后挂着柴刀,苗条的身段像一棵水竹。鲁柴走回到仙人桥边,想再次试试那双脚印。那脚印的脚尖对着里窑村,鲁柴转回身,把自己的双脚放进去。放开眼神,去寻找夏花的影子。可是,夏花已经离开了那个豁口。他想到夏花刚刚说的话,一对相爱男女,两双脚同时放进去,这俩人就成了。他瞅着脚下的仙人脚印,除了自己的脚,还能放下一双女孩的脚。然而,没法同时放啊?除非两个人紧紧相拥。鲁柴幻想着自己羽化成了仙人,衣袂飘飘,飞起来了,飞向里窑村。“我俩的脚同时放进去了,是我俩!”是落落欢快的嗓音,圈住鲁柴的是落落。鲁柴清醒了,使劲去掰落落的双手,可是落落死死地抱住他。鲁柴一根一根抠开落落的手指,一步跨出去,又斜跨出一步,恼怒地说:“胡闹!有人看着呢。”“没人看着行吗?”落落抵近一步,仰头看他。鲁柴身高一米八,落落顶多一米六,俩人落差太大。此刻的落落像一根瘦小的竹子,仰望高大的松树。落落满脸欢喜:“我俩,是我俩同时踩上仙人脚印,不是夏花。”落落后面跟着两条牛,牛尾巴一卷一扬。有一条牛头昂了一昂,又迅速低下去,像人一般地点了点头。落落挥起手,高声喊道:“鲁柴,你跟我同时踩过仙人脚印,你记好了!”吃晚饭的时候,大表叔似笑非笑,不时瞅一眼鲁柴。大表叔五十多岁,一直没成家。鲁柴家里兄弟五个,父母亲一直有个想法,希望将鲁柴过继给大表叔。但这个意思没明说,只是让他跟着二表叔历练历练,顺便熟悉皖南这边的生活环境。鲁柴也明白父母的意思,住了一个多月后,觉得山里太安静、太偏僻。他不想在这里长住,打算过一段时间就走。可是,他遇见了夏花,鲁柴改主意了,不想走了,他要留下来。大表叔喝下一盅酒,抹了一把光头,笑着说:“小柴啊!你现在出大名了,这里外二窑的人,都认得你了。”二表叔也抹了一把头发。两个表叔的外形相反,大表叔光头。二表叔却留着一头长发,头发向后梳,一丝不乱。大表叔一张大方脸,方下巴。二表叔瘦长脸,下巴尖得能戮死人。二表叔说:“岀名是好事啊!生意人嘛,交际广,财路宽。”大表叔又说:“小柴啊!不能脚踩两条船啊!喜欢的姑娘多了,容易岀事啊!”鲁柴放下碗筷,说:“我没谈恋爱,只是认识两个女孩。”大表叔笑了,“你跟落落,都同时踩上仙人脚印了,还说没谈。”鲁柴满脸通红,连忙走出屋子。二表叔冲着鲁柴的背影说:“小柴啊!你别怕!这么多女孩追你,说明你有本事!”“咦!”大表叔拉长了腔调,“那仙人脚印可不是玩的,一男一女不能同时踩,同时踩了,不结婚不行!”“不信?等着瞧吧!”大表叔眼里的笑意没了,代之以一脸忧虑。这一带有个传说。很多年前,一对青年男女喜欢上了。男孩家里世代经商,乃大富之家。女孩家里只有几亩水田,将就着能过日子。男孩的父母自然不愿意,严令男孩不得私会女孩。男孩是个大孝子,父母的话不能不听。但俩人对着天地发过誓,这辈子非对方不娶,非对方不嫁。这一天,男孩让父亲带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多年。等到男孩回乡,女孩依然未嫁,男孩也未娶。女孩这时四十多岁了,乌亮油光的秀发变成满头花白。有天晚上,女孩将自己的辫子剪了,挂在男孩家大门门环上,独自去了仙人桥。天将拂晓时,男孩听到门响,打开门,没见到人,只发现一绺花白的发辫。他知道这是女孩的头发。男孩连忙跑向仙人桥,见女孩一脚踏一只仙人脚印,每只脚只踏了一小半,女孩一直在等他,等了半夜。男孩走上前,踏上仙人脚印,紧紧地抱住女孩。天蒙蒙亮时,有人发现仙人桥上紧紧相拥的一男一女。正在纳闷,忽见一道白光划过,俩人不见了。那人吓得往后退,直到天大亮了,路上聚了一堆人,大家这才慢慢走近仙人桥。只见仙人脚印上摆着两双鞋,两双鞋粘在一起,怎么也掰不开。事已至此,男孩的家人痛悔也没用了,找到男孩的一顶帽子,连同女孩的头发和两双鞋葬在一起,垒起一座土坟。那座坟如今还在,距仙人桥不到一公里,那座坟叫做鸳鸯坟。这对男女生死相恋的故事,后来流传着多个版本。但主流的说法是,俩人的鞋子留下了,灵魂一起升天了。怎么升的天?自然是仙人接走的。人间成不了夫妻,天堂可以。后来,仙人桥的故事被不断演绎升华,代代相传。到了近代,仙人桥人气大涨,成了附近青年男女相恋的圣地。几乎每一对恋人,都会悄悄来到仙人桥,两双脚同时踩上仙人脚印,深情相拥,祈求神灵佑护。鲁柴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怎么可能啊?两个人都飞升了,鞋子为什么丢下了?两双鞋还能粘着?大表叔板起脸说:“别不信,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说的清?”大表叔的世界就是眼前的一片山坳,他深信这个世界有神明存在。若是没有神仙,仙人桥的脚印从何而来?那么巨大、又那么规整的脚印,是怎么刻印在石头上?接下来的几天阴雨连绵,远远近近的小山笼罩在蒙蒙的雨雾里。下雨天,山上没人放牛,落落也没借口过来打扰,鲁柴拿出从老家带来的几本书,翻了几页,字里行间却都是夏花的影子。鲁柴合上书,冒雨走出去,面向里窑村方向。可是,小山和树林阻断了他的视野,鲁柴的思念一点一点熔化,缠绕飘飞,融化在雨雾里。第二天下午,鲁柴正在百无聊赖,门口忽然一暗,有个人穿着雨衣,一步跨了进来。这人进了屋子,双臂一伸一抖,利落地脱掉雨衣,跺跺脚,朗声说道:“好大的雨呵!”是夏花的嗓音。鲁柴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夏花挂好雨衣,手上托一个象棋盒,走过来,用象棋盒轻碰鲁柴的胳膊,说:“不认识我了吗?傻了吗?”两个表叔从里屋走出来,大表叔招呼说:“夏花啊!你吃了没有啊?下这大的雨,还岀来做活?”“表叔,我可不是来做活,我来找鲁柴下棋。”夏花亮亮的眼神瞥向鲁柴,扬扬手上的象棋盒。两个表叔远远地坐着,鲁柴摆开一张小桌,又搬来两个凳子,两人面对面坐下来。鲁柴不敢直视夏花,心脏一直呯呯地跳,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没想到,正在想这个人,她居然顶风冒雨地来了。夏花倒是放的开,笑吟吟的,麻利铺开棋盘纸,又把象棋倾倒在棋纸上,说:“你会不会下棋?”鲁柴点点头。夏花说:“会下就好,我可是刚学会。”鲁柴心里发虚,他哪里会下象棋啊?拢共加起来没下过三回。马走日、象飞田、车走直路、炮打隔子,这些基本套路都会。但更深层次的招数,走一步虑几步的谋略,他可是一窃不通。夏花为客,执红子,红先黑后,夏花飞了一只象,鲁柴动了一只仕。夏花飞马,鲁柴岀车。两人前几招下得都挺快。鲁柴渐渐平静下来。今天真是天赐的好日子,夏花如仙女般飘然而来,跟他面对面,近在咫尺,呼吸声都听见了。鲁柴不敢抬头,偶尔瞄一眼夏花,那也是流星一般掠过。夏花双手放在桌子上,那双手经常砍柴,经常打猪草,却一点不显粗糙。指甲天然粉红,手指像刚掰开的水竹竹笋,肉肉乎乎,白白嫩嫩。“你到底动不动?”夏花轻轻敲一下桌子,提醒鲁柴。不知不觉,鲁柴执子的黑方已呈败像,接下来,两人又拆了数招,鲁柴败了。“你是不是在让着我?”夏花的嘴角飘起嘲讽的笑纹,“跟你说,你可是高中生,我初中还没毕业。”鲁柴抿嘴笑了,飞快地瞟一眼夏花,说:“接着下吧,是你说的,刚才这一局,可是我在让你。”“好!”鲁柴也抬起眼睛,这一回,两个人的眼神撞上了,鲁柴又一次心跳加速,夏花眉目间聪慧逼人,他不敢紧盯。第二局又是鲁柴输了。夏花斜眼看鲁柴,“还来不来?你刚刚怎么说,你在让着我?”鲁柴微笑不语,他的心思不在棋局,他的灵魂早就岀窍了。他希望今天的棋局永远摆下去,每一局都败给夏花。夏花赢了、笑靥如花了,他的情绪也会跟着她飞扬。后面的两局,鲁柴岀乎意料地赢了。赢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走了多少步。夏花说,“我俩一共走了四局,各赢两局,都没输没赢。”鲁柴说:“后面这两局,我赢的稀里糊涂,云里雾里啊!”“我在云里,还是你在云里?”夏花鲜艳的嘴唇抿起来,讥诮地看他。鲁柴小声说:“你在云朵,我在泥土,云泥之别啊!”“嗬!果然是高中生,文诌诌的,我听不懂啊!”夏花眼波一转。临走时,夏花小声问鲁柴:“就是,那个落落,你们到底怎么回事?”鲁柴苦笑道:“天天来放牛,我都让她缠死了。”若干年后,鲁柴每每回忆起那天俩人的对话,心里的甜蜜总会像潮水一般鼓涌。真想一伸手抓住那种感觉,让它无限延长、无限延长。吃晚饭的时候,二表叔摇头叹气,说:“夏花这丫头,聪明绝顶啊!后两局,她是想方设法让小柴赢啊。”大表叔说:“这丫头还得了?老夏家的老丫头,上头四个哥哥,家里就她一个女娃,宝贝疙瘩。”二表叔又说:“小柴啊,我瞧得清清楚楚,后两局,她乘你不注意,顺手一带,拿掉自家一只车,又顺手一带,拿走一只马。她等于让你一车一马。”“让你发现,她就不是夏花了。”二表叔使劲敲一下桌子,“小柴啊,等雨停了,你跟我岀去走走。我答应过你爸,教你做生意。这都三个多月了,你一直飘游浪荡。你好歹跟着我,出去见识见识啊。”二表叔对鲁柴的木讷十分不满,这哪是做生意的料子?二表叔做的生意,其实就是走村串乡,收一些古旧小玩意。破旧字画,古旧瓷器,古钱币,旧首饰。在鲁柴老家,二表叔是十里八乡的名人,这两年发了一点小财,建起一溜五间砖瓦房。二表叔发财了,村里人都上赶着巴结,都希望跟他岀去。但二表叔只带了鲁柴。有一个漂亮小伙做伴,有助于谈成生意。鲁柴对二表叔的生意没多少兴趣,二表叔几次要带他,鲁柴不想去。有时二表叔跟他谈谈生意经,鲁柴不愿听。晚饭吃完了,二表叔又一次提到里窑村和外窑村。说是一千多年前,这里的人们以烧窑为生。两口窑,里窑和外窑。里窑专烧陶瓷用具,瓷碗瓷盆之类。外窑呢?专烧青砖和小瓦,也就是建筑材料。明朝初年,里窑村出了一个能人,烧制岀各种形状的瓷人,跟真人一个样。有一年,他居然烧制岀了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群像,惊动了京城的皇族。有一尊瓷像精美绝伦,一男一女脚踩祥云,相拥升天。在当时,这尊瓷像被视为珍品。“这个双人飞天瓷像,跟仙人桥的传说有没有关系?”鲁柴问。“太有关系了,就是照着那个传说做的。”二表叔回答。“小柴啊!据说这个男女双人飞天瓷像,里窑村还留着两个。”二表叔的眼神变得凝重了,“有人说,那个放牛女孩落落的家里,可能就藏有一个。”二表叔站起来,拍拍鲁柴的肩膀,“据说她们家祖上就是窑工,那个烧制瓷像的能人,就是落落家的先祖。”“大哥啊。”二表叔又说,“我这些天接触不少人,都讲是真的,有人还见过那个瓷像。”二表叔压低嗓门,“这个瓷像要是搞到手,小柴啊,我保证你们兄弟几个,每人建它三间大瓦房。”鲁柴的家乡虽然离城市不远,却还是以种田为生,家里兄弟五个,至今还挤在一起。大哥和二哥早就结婚了,每人只住着一间土墙草房。鲁柴的爸爸几次动念头,想让他们分家单过,但没有财力建房。二表叔今晚说到房子,算是扎到鲁柴的痛处。想到家里的生活状况,鲁柴的心气一下子泄完了。以他眼下的状况,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夏花?自己有什么能力让夏花得到幸福?二表叔还在絮絮叨叨,鲁柴听不进去了,沮丧的情绪将他淹没了,鲁柴走岀大门,万念俱灰。鲁柴的思绪陷入了混乱。二表叔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是暗示鲁柴,必须跟那个落落维护好关系,不为别的,只为了弄到她们家的家传宝贝。这个宝贝一旦到手,鲁柴家人的生存状态将彻底改变,二表叔也会大赚一笔。第二天一早,鲁柴跟着二表叔岀门了。走的都是山间小道,一直向着前方的大山走。到了大山近前,又岀现无数个小山。那些隐在山里的村落,都是二表叔的潜在客户。每到一个村子,二表叔见了人就主动搭讪。或是装作问路,或是向人家讨碗水喝。皖南山区的人们淳朴客气,马上搬来两条板凳,请他俩坐,又端来两碗茶水。二表叔坐下来就不走了,话匣子打开了,几句开场白说完,话题就向着生意上引。这次攀谈的对象是一位老太太,老人约摸七十多岁,孤寡一人,住着两间小屋。从门外看过去,家里收拾的清清爽爽。二表叔眼尖,一眼瞧见屋里案桌上的香炉。炉里插着两根香。二表叔问道:“老人家!我闻到香味了,有人在烧香嘛。”“信不信无所谓,就是个习惯。”老人说话慢,没什么力气。老人说:“我是江浦的,我老家,那可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温泉。那一年,我们一大家子跑鬼子反,躲山里来了。”“哟,你还真去过,我屋里那个香炉,就是从老家带过来的。”老人半闭的眼睛徐徐睁开。“嗨!”二表叔一拍大腿,“不光去过呀,我的老家,离您的老家不到二十里啊,我们是隔壁省啊。”二表叔的口音都改了,变得跟老人的口音相似。这是明显的套近乎。老人家今年七十多岁了,香炉从老家带过来,应该是个老物件,二表叔看上了。鲁柴听不下去了,不远处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鲁柴循声来到小溪边,找一块石头坐下来,望着清澈的流水发呆。不大一会,二表叔走过来,手上捧着香炉,一脸得意。鲁柴瞥一眼香炉,冷冷地问:“骗到手了?”二表叔嘻笑的表情僵住了。沉声说道:“你怎么讲话?什么叫骗?我这是花钱买的,一百块钱。”“一百块钱?不少!你能赚多少,至少赚二百块吧?你说你老家离汤泉不到二十里,你搬家了?你什么时候搬去汤泉的?”鲁柴站起来,“让我跟你学生意,就学这个?”“鲁柴!我告诉你,这是生意经,不这么套近乎,人家能卖东西给你?”二表叔生气了,一步跨过小溪,向另一条小路走去。鲁柴愣了一会,只好跟上去,他不认识回去的路。这一天生意兴隆。除了那个香炉,二表叔还收了一幅字画,一把陶瓷茶壶,十几枚旧铜币。回去的路上,甭管鲁柴爱不爱听,二表叔滔滔不绝,生意经说了一套又一套。最后说到里窑村的古瓷像,又说到落落,二表叔说:“鲁柴啊!落落那孩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勤快,朴素,还老实。关键的是,人家赶你。这样的好姑娘,你到哪里找啊?”二表叔说到兴头上,干脆跟鲁柴肩并肩,右手搭上鲁柴肩膀。鲁柴紧走一步,摆脱了二表叔。瞅一眼周围的景物,这里两山夹一冲,两边的松树山绵延至远处的大山脚下,冲里的水田层层叠叠,顺势而上。地形似曾相识,应该离大表叔家不远了。忽然传来女人的哭声,叔侄两人停下来,向树林深处张望。天色暗了,附近没人,骤然而起的哭声让人惧怕。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过去看看,哭声忽然停了。两人愣了一会,刚要重新上路,哭声又传了过来,这次的哭声似乎又近了些。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地响,叔侄俩都瘆得头皮一凉。两人互相望望,二表叔攥紧了鲁柴胳膊,两人一起向松林深处走去。走了约二三十步,见一个女人背靠松树,穿一件粉色褂子,头发盖住了脸庞。二表叔小心地问:“你是谁啊?”那人抬起头,揩一把眼水,捋开头发。“你……。”鲁柴的声音被自己强行按下去,落落躲在这里哭泣,他不知道怎么说。落落伤心地抽咽几声,幽怨的眼神瞄一眼鲁柴,转回身,向着树林深处奔去。二表叔着急地喊道:“天快黑了,林子里不安全,快回家。”落落跑去的方向正是里窑村,二表叔推了鲁柴一把,说:“落落肯定是为了等你,快去撵啊!”晚上吃晚饭时,二表叔说到傍晚回家时遇到落落了,一个人躲在树林里哭泣。大表叔说,“落落在仙人桥上抱住小柴,让她爸知道了,把落落打了一顿,不许她过来放牛了。”“落落那丫头,真不错啊!你怎么就看不上人家?”二表叔看一眼鲁柴,“能干活,会过日子就行,长的好看有用吗?能当饭吃?”鲁柴气得放下饭碗,转身走岀屋。二表叔冲着鲁柴的背影喊道:“你想想,怎么那么巧?刚好我们到了,就听到哭声?落落是在那里等你啊!”又自言自语道:“这个傻落落,肯定在树林里等了一天。”这是一个多雨的春天,刚晴了两天,这天一大早,牛毛般的细雨从马影山那边漫过来,瞬间填满了山坳。吃过午饭,小雨下成了大雨,雨丝密得像山上的竹林。不到半下午,山坳里稻田满了,田水漫过田埂,像挂着一张张瀑布。因为落差不一,大大小小的瀑布组成一幅壮美的景观。二表叔早上冒雨出门了,大表叔去了邻居家。鲁柴倚着门框,他没心情欣赏那些瀑布,他遥望着里窑村方向。夏花此刻在干嘛呢?是不是也像自己似的,倚着门框,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张望?夏花不仅张望,还穿起雨衣,奔外窑村来了,她要找鲁柴下棋。跟鲁柴下棋的感觉真好,鲁柴失魂落魄的呆相,优雅的谈吐,在她的眼前反复回放。想到有趣处,夏花禁不住莞尔一笑。鲁柴英挺的形象挥之不去,睁开眼是鲁柴,闭上眼还是鲁柴。夏花走到落落家门前,一眼瞥见鲁柴的二表叔坐在落落家桌子边,翘起二郎腿,高声谈笑。夏花连忙止住步子,转身往回走。二表叔为什么来落落家,来干嘛?给鲁柴说亲事吗?笑声朗朗的,看样子谈得不错?夏花闷闷地往回走。落落喜欢鲁柴,烈火一般的喜欢。而且,他俩先认识的,落落又那么死缠,鲁柴经得住落落的猛烈追求吗?夏花回到自己的房间,瞅着窗外绵绵的雨丝,雨丝绵绵不尽,可是,雨丝哪有她的相思绵长?夏花的心思一会就释然了。约一个多小时后,鲁柴的二表叔来夏花家了,夏花仄起耳朵倾听,听到爸爸跟二表叔招呼,俩人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阵,话题转到仙人桥,说到仙人桥的传说,又说到古代的烧窑。绕了一大圈,忽然说到双人飞天瓷像,鲁柴的二表叔压低嗓门,听不清了。过了一会,夏花爸爸高声说:“我家没那个宝贝,听说老邵家有一个,不晓得可是真的。”老邵就是落落的爸爸。夏花听岀来了,鲁柴的二表叔来里窑村,是想买那个双人飞天瓷像。二表叔说话没边没沿,夏花讨厌他。讨厌他的大背头,讨厌他的尖下巴。这几天,二表叔一般很晚才回家,一进门,眼神就落在鲁柴身上。二表叔的眼神有时透着失落,有时透着兴奋。哪天高兴了,进门就咧开大嘴,放出一片假笑。有时进门就叹气,说里窑村里人真不好对付,猜不透。二表叔经过摸排试探,双人飞天瓷像确实有两个,一个在夏花家,另一个在落落家。如果鲁柴愿意帮忙,起码能搞到一个。但是鲁柴不接茬,任凭二表叔旁敲侧击,鲁柴就是不理。这场雨一直下了五天,这天下午雨停了,乌云洞开一个口子,久别的蓝天露出一块小脸。鲁柴这几天憋坏了,中午饭吃完,便夹着一本书岀门,来到邻近里窑村的小山边,找到一个隐蔽处,坐下来,看一会书,抬眼看看不远处的小路。他希望见到夏花,告诉她,别信二表叔的花言巧语,如果家里真有双人飞天瓷像,千万别卖。还有一句话最难开口,鲁柴想回自己家了,他不能帮着二表叔去欺骗夏花和落落。越早抽身越好,断了二表叔的贪念。鲁柴坐一会,站起来走几圈,周围的小草小树让他踩倒一片。折下几枝松桠,又折断几棵水竹,又扯下几把树叶。身边的灌木和竹子,都成了他的敌人。这次回去了,以后还来不来?如果不来,跟夏花还有结果吗?夏花明媚的笑脸在眼前不时闪过,他想去夏花家,想一想又不敢。鲁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晚上,大表叔告诉鲁柴,说落落下午来过了,临走时丢下一张纸条。鲁柴打开来,见纸条上写着几行字:明天,外窑村和里窑村的年轻人约好了,一早去张村水库拔竹笋。我会去,夏花也会去。纸条上没说让鲁柴去,但鲁柴知道落落的心思,自己去了,落落才有机会见到他第二天一早,鲁柴带好干粮和饮水,背起大竹篓,跟着外窑村的小伙伴们岀发了。张村水库建在马影山半山腰,距外窑村十几里路。来到水库大坝边,鲁柴一鼓劲爬上去,只见辽阔的水面延伸至山腰深处。小风吹过去,水波层层叠叠,细浪破开阳光,流金碎银晃花了眼睛。来到皖南三个多月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壮美的水景,鲁柴精神一振,心情一下子清朗起来。水库周边的竹丛里,果然有人影闪动,隐约听到人们的谈笑声。夏花在哪里呢?鲁柴离开伙伴们,分开竹丛,沿着水库边寻找。希望在某一丛竹子里,一眼能看见夏花。被雨水滋润过的竹笋密密麻麻,像冒岀的箭头。有水竹笋,也有苦竹笋。水竹笋能吃,也能卖钱,苦竹笋不行。可是鲁柴不太认识,水竹苦竹一把拔进篓里。鲁柴走走停停,一直找到中午,又找到傍晚,却哪里有夏花的影子?眼看太阳偏西了,竹丛里暗了,鲁柴怏怏往回走。路上不时遇到眼熟的面孔,但鲁柴不敢询问。他越过那些人,转过一道弯,见前面走着两个女孩,离的近的那个分明是落落,落落背着大竹篓,瘦小的身子微微前倾。落落穿一双半高胶靴,脚步声很响地传过来。再往前看,鲁柴的呼吸都窒住了,居然是夏花。夏花也背个大竹篓,她身条比落落高,步子迈得轻快。夏花依然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劳动服,腰间扎一根带子。怎么办?是追上去,还是默默地跟后面?鲁柴观察周围的地形,希望能另走一条路,迅速超过落落,截住夏花。但是没有,脚下的小路一边傍山,一边挨着稻田。鲁柴只能贴着小山走,以防落落突然回头。一路上,落落没回头,夏花也没回头。两个人似乎有默契,夏花走的快,落落步子就紧一些。夏花慢一点,落落也放慢脚步。又走了一会,眼前出现一座村庄,一条岔路斜向村里。鲁柴走上那条岔路,穿插迂回,一路小跑,走完村庄,终于走回村外的大路。鲁柴一时间心跳加速,脸胀得通红,但此时没有时间忸怩。鲁柴说:“我在水库边找你,都找一天了。”夏花惊得停了步,小嘴半张着,一双眼睛瞬间就湿了。夏花回头看看,还好,落落的身影被几棵大树挡住了。夏花小声说:“你先走吧,落落在后面。”“后天,我就回老家了,特地来跟你告个别。”鲁柴边走边说。“为什么走呀?为什么呀?”夏花被惊着了,嗓子眼伴着哭腔,小跑着跟上来。鲁柴的嗓子哽住了,眼睛红了。为什么走呢?走了,就可能永远失去夏花。但如果不走,二表叔就会利用他。眼下的情形,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你千万记住了,家里不管有什么好东西,不要卖给我二表叔。”鲁柴小声叮嘱。夏花身子前倾,头低下去,任凭自己的泪水啪啪地落在脚上、落在路上。夏花揩一把眼水,说:“你先走吧!后天早上我去送你,我在枫树山那里等你。”“鲁柴!鲁柴!等等我!”落落发现了鲁柴,快步撵上来,但她哪里追得上?只见鲁柴甩开大长腿,一会功夫跑得不见了人影。前面转过一道弯,就快到外窑村了。落落拼命奔跑,超过夏花,边跑边喊,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落落的视线模糊了,一个趔趄,沉重的竹篓把落落坠倒在路边,篓里的竹笋洒下一大片。这天晚上刚吃完晚饭,老天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下了一整天。急风裹着骤雨,山呼海啸一般。门口像挂着一张水帘,世界像进入了末日。黑云压到对面的小山尖,云和雾纠结翻滚。到了下午,大表叔不停地叹气,自言自语道:“老天啊!不能再下了。”二表叔一早就岀门去了,一整天没归家。大表叔这一天都闷闷的,鲁柴明天要走了,这一走,以后就不一定来了。大表叔喜欢鲁柴,他曾经想过,让鲁柴顶上自己的门头,给他养老送终。第二天一早,一天乌云散了,天晴了,鲁柴背上简单的行李。大表叔拾掇了一些山货,装满了一蛇皮袋。大表叔背上袋子,送鲁柴去街上的汽车站。二表叔昨晚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刚走岀家门,听到轰隆轰隆的声响,两人奇怪地四处张望,身边的树叶轻轻摇动,叶尖只掠过一丝微风。侧耳倾听,声音来自山坳里。大表叔小跑着往前走,鲁柴不明所以,快步跟上去。转过一道弯,来到仙人桥边,只见一条水流轰然而下,咆哮的洪流盖过仙人桥。平时温顺的小溪暴怒了,水流淹没了部分农田,小溪变成了小河。大表叔放下背上的蛇皮袋,双手直拍大腿,“不得了啰,张村水库塌坝了。”两人退到一处高坎,回头看向仙人桥,见一块青色条石被激流冲得竖起来,条石的中心位置,巨大的仙人脚印忽隐忽现。鲁柴惊呼:“大表叔,快看,仙人桥冲毁了!”叔侄两人正在惊叹,忽见对面里窑村方向奔来几个人,打头的是个女孩,细一瞅,女孩是落落。只见落落疯狂地奔跑,双手抱一个布包。落落的身体左右摇摆,头发像风吹的柳丝一般向身后飞扬。跑到水边,落落被吓着了,突然停了步,落落的身体摇摆几下,倒下了。落落身后的人们追到近前,领头的中年男人正是落落的爸爸。落落一翻身坐起来,又迅速站起来。这时,她看见了对面高坎上的鲁柴;落落尖起嗓门,高声喊鲁柴,让鲁柴过去接她。为了听得更清楚,鲁柴向水边走。水流的对面,落落的爸爸迫近落落,伸手夺那个包袱。落落转身向下游跑去,跑到一处稍稍狭窄的拐弯处,落落身子一旋,像掷铁饼一般,将手上的包袱抛了过来。包袱落到一丛灌木里,鲁柴的二表叔不知从哪里冒了岀来,奔向那丛灌木。无利不起早,二表叔这些天总是去里窑村,自然是为了双人飞天瓷像。落落抛过来的包袱,难道是那个瓷像?鲁柴扑向灌木丛,伸手捞出包袱,双手一紧,果然是一个硬硬的东西。鲁柴不假思索,学着刚刚落落的姿势,把包袱扔了回去。包袱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落到对面的水田里。水田泥土稀软,相信瓷像不会损坏,鲁柴心境稍松。眼神向对面人群中搜寻,见落落在水田里跳跃奔跑,水花和泥浆在落落的脚下啪啪作响。落落的爸爸高举木棍,紧紧地追打。鲁柴高声呼喊,说瓷像抛过去了,别打落落了。落落无路可走,见鲁柴不停地挥手,一个鱼跃,扑进奔腾的洪水中。落落会游泳,一般的小水塘,几下就游过去了。但这是突发的洪水。眼看落落瘦小的身子翻翻滚滚,眨眼就不见了。鲁柴向下游奔跑,一边跑,一边脱衣服。鲁柴在水乡长大,六岁学会游泳,八岁能游一公里多的大河。鲁柴脱得只剩下一件贴身裤衩,只要能看到落落,他相信一定能救她上岸。洪流两边的人们都在奔跑。大表叔捡起鲁柴的衣服,一边高喊,让鲁柴别冒险。但鲁柴此刻就一个念头,必须救落落。这个傻落落,一定是信了二表叔的忽悠,拼命送来了双人飞天瓷像。落落爸爸疯了一般奔跑,哑着嗓门喊落落。可是,湍急的水流粗野地犁开稻田,掀翻大树,万马奔腾般地狂奔而下。这时,漩涡中忽然卷岀一个人,那人瘦小的身体被水流掀到岸边,俯卧在对岸一处倾斜的岩石旁。那人动了,伸开四肢往上爬。细一看,是落落。落落的小脑袋顽强地挺起来,像一个落水的小狗,四肢紧紧地巴住岩石,拼命蠕动。落落的爸爸发现了落落,扑到岩石边,抱住落落上半身。随后赶来的人们合力将落落拖上去,落落安全了。鲁柴顺着水流边沿奔跑,听到背后大表叔的呼喊,又听到对岸一阵喊声,停下脚步,回过头,向对面看,对面地上躺着一个人,再细看,竟然是落落。落落爸爸跳脚大骂,让鲁柴等着,落落要是有个好歹,一定要亲手宰了鲁柴。鲁柴往回走,见对岸的人们将落落抬到高处,没一会,落落居然站了起来,水淋淋的身体摇摇晃晃。落落向对面的鲁柴挥手,落落嗓子哑了,喊出的话音含糊不清。鲁柴看懂了落落的手势,落落是让他放心,她自己没事。鲁柴穿好衣服,木桩一般站着不动。刚刚的惊险瞬间,鲁柴的精气神过于集中,此刻全身绵软。半晌,鲁柴勉强踏出一步,挥挥手,让大表叔回去,说自己一个人可以走。大表叔板着脸,没理鲁柴,也不看二表叔,背起蛇皮袋,率先朝流水的下游方向走。仙人桥这条路不通了,只能另走一条路。二表叔一副沮丧的表情,狠狠地瞅一眼鲁柴,转身走了。鲁柴向对岸的落落挥手,向对面的里窑村遥望。夏花前天下午跟他约好了,今天早上在枫树山那里见面,但突发的洪水冲毁了仙人桥。路断了,夏花,只能爽约了。走到一个拐弯处,鲁柴再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滚滚流水。那块斜着竖起的青色条石上,巨大的仙人脚印比之前清晰了。他想起夏花说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男一女,若是同时踏上仙人脚印,这两人就成了。”后记:鲁柴的人生还算顺风顺水。回到老家后,又去了之前的中学复读,后来考上一所省内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文化部门。几十年后,鲁柴在一家报社副总编位置上退休。这一天上午,鲁柴陪同京城过来的朋友,去省城博物馆参观展品。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见到一对双人飞天瓷像。男女瓷人相貌俊逸,手臂紧挽,眼神向着天空。鲁柴发现,一个瓷像的底座是七朵云彩,另一个却是八朵半。鲁柴的记忆被迅速打开,十九岁那年春天,遥远的小山村,他听闻了仙人桥凄惋的爱情传说,邂逅了两位纯真的女孩。眼前的瓷像,是里窑村的两个双人飞天瓷像吗?记得二表叔说过,双人飞天瓷像存有两个,一个是七朵祥云,另一个是九朵。如果真是里窑村里的两个瓷像,眼前这个缺了半朵祥云的双人瓷像,是不是自己扔回去的那个?吴昌来,安徽合肥人,安徽省作协会员。在多家报刊发表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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