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钱锺书研究文库”丛书之一。《石语》系钱锺书于1932年阴历除夕与陈衍(石遗)的一次谈话记述。内容为对当时一些文苑翘楚、诗坛名流的文品、人品、性情、爱好的直言不讳的评骘,也不乏对这些学者、文人道德的臧否鉴衡。由于各种原因,直到20世纪末才得以影印面世。因为全篇钱先生用文言写下,加上时隔多年,当时的文坛翘楚、诗界健将对于当下的一般读者来讲,已十分陌生。为此,香港作家林行止建议刘衍文教授写写《石语》,于是有了本书稿。
余早岁学为骈体文,不能工也,然已足伤诗、古文之格矣,遂抛去不为。凡擅骈文者,其诗、古文皆不工。余弟子黄秋岳,骈文集有清一代之大成,而散文不能成语。初读这些话,似觉石遗老人只是信口而出,并不曾作过周密的考虑。立论的中心,只在以骈文与古文对论,诗不过是好像顺口拖出来的。因为所举其弟子黄秋岳的例证,并没有涉及他的诗。反观《石遗室诗话》中,誉及其诗者却在在可见,都没有说其“不工”,倒是“极工”的呢!那么,《石语》所记“诗、古文”的“诗”,是否因口误而赘入,理宜删去才对呢?是又不然。检《石遗室诗话》,卷八则又有说云:“习为骈体文者往往诗情不足。以在‘六艺’中‘赋’‘比’多而‘兴’少,《颂》《大雅》多而《风》《小雅》少也。惟武进屠敬山(寄)工六朝骈文,而《结一宦诗》,则诗情亦复不浅。”则显然又是以骈文与诗对立而言的。照这样说,岂不是唯屠敬山诗是特例,黄秋岳却又不在其列了吗?但这毕竟是行文前后失应的小疵,提而勿论可也。见及此语,很容易使人想起明末清初侯方域(朝宗)的一则掌故来。周百安(圻)《与吴冠五书》云:“朝宗初学骈俪文,壮而悔之,规于大家。”查侯的《壮悔堂文集》,卷三《与任王谷论文书》有批评骈俪文的一段话说:六朝选体之文,最不可恃。士虽多而将嚣,或进或止,不按部伍,譬如用兵者,调遣旗帜声援,但须知此中尚有小小行阵,遥相照应,未必全无益。至于摧锋陷敌,必更有牙队健儿,衔枚而前,若徒恃此,鲜有不败。今之为文,解此者鲜矣。初初看去,似真有异代同心之感。但细按之,却全然有别,朝宗所指责的,是专指“六朝选体之文”,石遗老人所说,乃是指历代所有的骈体,即除选体外,尚包括初唐的王、杨、卢、骆,晚唐的“樊南四六”,以及两宋直至清末民初之作。朝宗指出选体文字的弊端,是确实存在的。如最著名的足以代表骈俪典范的《哀江南赋》,其“序”与“赋”,就多有重出和凌乱的所在,即所谓“不按部伍”者是,而并非技巧上的倒装与曲折。石遗老人非难骈文,虽与侯氏之说角度不同,却认为学了骈文,就“足伤诗、古文之格”,难道骈文之为害,竟是这么沾染不得的吗?倘从另一途径来探索,如李小湖的《好云楼初集》卷二十一《木鸡书屋骈文序》中即说:“雪苑(方域)正短于骈体,故为是名,以厚其集耳。”这正如《伊索寓言》中所说的,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事实上,才子型的文人、名士派的学者,常有把自己不能为的说成是不屑为,自己不曾得到的就说已经得到了的都算不得数。最显著的实例是龚自珍,因其生平不善书,已是不能入翰林而大恨。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令学馆阁书。客有言及其翰林者,必哂曰:“今日之翰林,犹足道耶?吾家奴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详见柴萼《梵天庐丛录》卷十一。其他笔记亦各有相类记载)而最天真得幼稚可笑的则莫过于王闿运,其《湘绮楼日记》光绪十六年三月廿九日云:看惠栋《汉书·注》:“今此谁贼。”文理不通,信元和生员之陋也。生员、翰林,本朝无通人,积习移之使然,亦犹进士官少能吏,彼拘墟之见重也。然则举人乃人才之薮,宜克(愙)斋、季高偏贵之。由于湘绮老人自己不曾考取进士,只是一个举人(光绪三十四年,湖南巡抚岑春煊奏请特与褒奖,才于四月初九日朱批赏给翰林院检讨,这绝不能算作科班出身),于是遂将举人之上(进士、翰林)下(生员)一齐抹倒,而唯此中阶“乃人才之薮”,且以吴大澂、左宗棠为例证之,岂不令人绝倒!石遗是否也有这种心态呢?这是颇值得我们玩味的。其实石遗于己之诗文原是相当自负的,这里说“伤诗、古文之格”,正是由于“早岁学为骈体文”之故,言下之意是说,倘使不学骈体文,成就还会更大,学而两伤,今已追悔莫及,徒唤奈何矣。要是真有人有所讥弹,则已解嘲在先,足以封嗤点流传之口,亦未为得计也。姑不论石遗的想法究竟如何,且单提“凡擅骈文者,其诗、古文皆不工”这个立论,却是非常片面的,只不过是“自照隅隙”,专从一己的经验和极少数例证下此论断,即所谓“以偏概全”罢了。须知以体论文,最早在曹丕的《典论·论文》里,就有“文非一体,鲜能备善”的话,又接着说:“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备其体。”虽其时文体尚未大备,但曹丕的论断却已照顾得很全面了,即以体论文,既有偏能之才,亦仍有兼善之“通才”。何石遗老人所见与所思之不广耶?骈散两体及诗词皆擅之通才,为后人所公认者,于有宋一代当数欧阳修、苏轼与王安石。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二云:“本朝四六,欧公为第一,苏、王次之。”清李调元《赋话》更进一层云:“宋人四六,上掩前哲。”这都是很有体认的会心之言。虽然欧公自言“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参见《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六),但于职责所在,不得不作时却仍不碍其工,且比之选体,已克服了“不按部伍”的缺失,而又都未曾有伤其诗、古文之格。这难道不是明摆的事实吗?再说清代博学者多,骈文复兴,流派纷呈,能骈能散且诗词兼而有得之通才,人数实远过于往皆。梁任公谓其时骈文“极工者仅一汪中”(见《清代学术概论》[三一]),未免太信口失言,不负责任。实则各家所为,原各有得,后人抑扬,互有重轻。或出门户之见,或以嗜好之殊,所谓文无定法而又无定评,原不足怪,但离谱太远,总难服人。这里不及多叙,不过特别要提出一个为一般舆论尚不曾足够重视的孙原湘(子潇)来。钱公说“孙子潇诗声淫词冶,《外集》五卷,上配《疑雨》,而为文好作道学家性理语”云云(见《谈艺录》[增订本]234页),语固极是,但尚未论及其《天真阁全集》中全部的骈散诗词。就各体诗文来说,我实难挑剔的出它放言遣词和篇章结构之缺失。注:本文摘自《<石语>脞谈》,刘衍文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本文标题为小编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