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曾经写过一个泥马渡江的故事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当代汉语诗人海子创作的抒情诗《以梦为马》(又名《祖国》),后来,“以梦为马,不负韶华”的句子被很多人用来励志。海子没有说的是,在历史上,很多诗人是没有马可以骑的,只能以诗为梦,空留句子。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时光从来不曾驻足,古诗词里,千百年的盛衰兴亡,家国兴亡的浩叹悲怀,太多的壮志未酬,满目苍凉。看着长江滚滚东流的辛弃疾就是无马可骑的那位。
辛弃疾(1140年-1207年),南宋官员、将领、文学家,豪放派词人,有“词中之龙”之称。他的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却命运多舛,壮志难酬。但他始终没有动摇恢复中原的信念,而是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全部寄寓于词作之中。
辛弃疾的词艺术风格多样,以豪放为主,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典故入词,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当时执政者的屈辱求和颇多谴责,也有不少吟咏祖国河山的作品。诗词是辛弃疾的马,诗词是辛弃疾的梦。
在宋朝有一个“泥马渡江”的故事,出自辛弃疾的《南渡录》,大概是这样的:
靖康之变后,赵构被当作人质押在金国,与金国太子一起射箭。赵构三射三中,金国人认为这必然是赵宋在其家族中选了一个武艺比较好的来冒充康王,小人物留下来也没用,就让他回去。赵构得到释放,连跑带藏,实在疲惫,就借崔府君庙睡觉休息休息。睡梦中有神人给他说:“金国追兵马上就到,赶快离开这里。已经给你把马准备好了,在门口。”赵构惊醒来,果然见马就在旁边,急忙上马往南逃跑。渡过河后,马不再动了。下来一看,竟然是庙里泥塑的马匹!
泥马在这里成了神马,不知道这是辛弃疾在讽刺赵构,还是有别的意思,但作为今人,我们知道,在中国历史上,似乎有一个魔咒,偏安南方的政权几乎都会被北方吞并。这里面有一个值得沉思的问题,即因为地理原因,南方水师的极限就是突破黄河,但北方的骑兵部队就不一定了。
要知道,北方人学会划船并打造一支水师并不难,南方人学会骑马当然也很容易,但打造一支骑兵部队就很难了,要比北方人打造水师难出很多很多。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是马本身,即马不适合在南方的生长,而南方人也不可能把大片肥沃丰饶的土地用来做马场,牧马。
这也许就是马和宋朝的关系了,在这种关系里,人们看到,辛弃疾和太多的南宋诗人都只能以词为马,而这也正是宋朝很有钱,可宋朝总是很弱的原因。有钱的学者总比今天的一些学者去吹棒,而宋朝的弱总在这种吹棒里无情地被忽视了。
邓广铭、漆侠《北大宋史专题课·第一课·宋朝在中国的历史地位》:“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其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中华书局,2000年)
安格斯·麦迪森《世界经济千年统计》《世界经济千年史》:北宋咸平三年(1000年)中国GDP总量为265.5亿美元 ,占世界经济总量的22.7%,人均GDP为450美元,超过当时西欧的400美元。(《世界经济千年统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世界经济千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说“宋代对外之积弱不振”“宋室内部之积贫难疗”。但秦晖却说,宋朝民间的富庶与社会经济的繁荣实远超过盛唐。陈寅恪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邓广铭全集》亦收录此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
这么说着说着就把宋朝说成了一个“天堂”:宋朝时出现了宋明理学,儒学得到复兴,科技发展迅速,政治开明,且没有严重的宦官专权和军阀割据,兵变、民乱次数与规模在中国历史上也相对较少。 北宋因推广占城稻(亦称“早占”“旱米”,宋代水稻良种,相传其种来自今属越南的占城固,故名)人口迅速增长,从太平兴国五年(980年)的3710万增至宣和六年(1124年)的12600万(吴松弟《中国人口史·第三卷·辽宋金元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
然而,这一大堆数据背后的宋朝其实还是很弱的。有一句话是说,地理决定命运,即地理环境决定命运。地理环境指存在于人类社会周围,包括作为生产资料和劳动对象在内的各种自然要素的总和,如地质、地貌、气候、水文、土壤、矿藏、生物等。地理环境决定论者认为,地理环境、自然条件对社会发展起决定作用,是决定社会发展的根本因素。宋朝弱的根本亦在地理。
在冷兵器时代,决定战场胜负的一样因素,是人们都非常熟悉的一种动物——马。马和人类社会生活与事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古代日常生活中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也是建功立业的战具。宋朝弱就是因为不产名马,养不出好马,好的战马。
古人总结出过这样一句话:“马喜高寒,非炎方所利。”大意是马这种动物喜欢高寒之地,炎热的地方是很难出产优良的马匹的。有人说,我国古代的名马产地包括:“吐蕃、回纥、党项、白马、鼻家(即齇王,指北魏王氏,在今山西太原一带)、保家(应在四川凉山一带)族等。”这个区域大体上相当于今天的青藏、新疆以及中国北方地区。
其实,这话多少是有些问题的,要知道,真正的西藏高原是产不出名马来的,马和人一样,到了那里海拔较高的一些地方都会有高原反应,繁殖能力自然会下降,甚至没有繁殖。吐蕃引进良马品种之后,人们在青藏高原海拔相对较低的地域饲养,这种马可以作为战马的,但能养的区域是很少的。海拔的问题是困扰吐蕃出产名马的核心问题,吐蕃始终在青藏高原得不到更大的发展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另外一点是,不能忽略蒙古高原,这个地方也是出产名马的,后来的蒙古骑兵部队无坚不摧和这个地方出产的蒙古马有着深刻的关系。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之所以能够一次次对中原王朝构成威胁,在战具方面很大程度上依赖这种马。今天,人们在史书上看的女真马、契丹马,甚至河北马,都可以理解为蒙古马杂交的品种,都是一个序列的。
打开地图看看宋朝,一眼就可以发现,宋朝基本上与上述能养马的地方没什么关系。所以,从地域上来讲,宋朝是不可能有多少好马的,军队多少有些弱不禁风也是正常的。
虽然从宋朝开始火器登上战争舞台,军队开始使用霹雳炮、震天雷等火箭、火毬、火枪、火炮等火器,逐步进入冷兵器和火器并用时代。但是,它们的出现,基本一直处于“试验阶段”,没有被大规模地利用,作为战具的马依然是主流。对于这个问题,一直依赖“进口”的宋朝人很是头痛,先后在山东、河南、苏北以及江淮地区养马,但都不是非常成功。
到了南宋时,宋朝人又通过进口繁殖出了一种马,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广马。当时的朝廷在今广西南宁设置买马司,把通过各种渠道以及周边少数民族多个品种的马,弄到一起杂交繁殖,结果也很不理想,这种马搞搞驮运还可以,不能用于作战。至南宋末期,朝廷只能用大理马来充实骑兵部队了。
大理马,也称滇马,是中国西南地区著名的古老马种,原泛指古南诏、大理一带的马种。其型矮小紧凑,行动也算灵敏,但性情温顺,属兼用型驮乘马种。把这种马用于战场,其战斗力是可想而知的。
古代的骑兵部队与步兵部队对垒,说夸张一点就像坦克部队面对步兵部队,两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优良马匹的稀缺就这样导致了宋朝的羸弱,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军队的武器装备与对手相差一大截,打不赢也便成了一种常态。
这时,不难看出,宋朝人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良马稀缺,还有没有繁殖良马场地的问题。本来宋朝是有个好马场燕云十六州(相当于今北京、天津全境,山西和河北的北部地区),但938年,石敬瑭按照契丹的要求把它割让给了契丹。燕云十六州的战略意义使得中原的北宋政权感受威胁持续长达160多年。这160多年的威胁当然有着马和马场的因素。
《宋书兵志十二·马政条》中把唐朝的马场说得很清楚:
至于唐世牧地,皆与马性相宜。西起陇右金城、平凉、天水,外洎(及、至)河曲之野,内则岐、豳、泾、宁,东接银、夏,又东至于楼烦,此唐养马之地也。
这是多么大的一个马场啊,包括或涉及了今天的甘肃、宁夏、陕西、内蒙、山西等地方,唐军的战斗力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宋朝人也只能望尘莫及了。这让人们也有了这样一层认识:汉代的武力夺马,夺来的实际上还有适合养马的场地。
今天,都说宋朝有钱,经济发达、文化发达,但在冷兵器时代,没有优良的马和马场也只能挨打。这也是过去北方少数民族为什么总能逞强,而东南亚的那些国家,包括东亚的日本,为什么在火器时代才逐渐强盛的原因。
没有马,辛弃疾还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他的一生除了写诗之外,主要干了这样两件事:
一、参与耿京起义;
二、创制“飞虎军”。
耿京起义:金正隆六年(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济南府农民耿京、李铁枪等人不堪金朝的繁重赋税,揭竿而起,率领当地农民攻占莱芜、泰安。不久,山东各地的小股义军贾瑞、辛弃疾等人纷纷率众前来投奔,连大名府的王九也表示愿受耿京节制。起义军迅速壮大。
金大定二年(宋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正月,耿京率众收复东平(今山东东平),恰逢金军进攻两淮,于是他派诸军都提领贾瑞、书记辛弃疾等赴南宋行在奏事。朝廷任命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知东平府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忠义兵马,另外,义军将领被补官的还有近200人。
然而,就在辛弃疾前往临安时,张安国被金收买,背叛了浴血奋战的义军将士,耿京在海州惨遭杀害。不久,辛弃疾回到海州,杀了张安国率部投宋,领导义军继续投入到抗金的战斗中。
创制“飞虎军”:淳熙七年(1180年),辛弃疾向朝廷提议创置飞虎军,并得到允许,开始着手各种事项。然而由于其花费较大,朝野议论纷纷,甚至有人阻挠。但辛弃疾却不为所动,坚持了下来。甚至敢把金牌给藏起来。经过巨大的努力终于完成,并得到朝廷的谅解。
史载“时枢府有不乐之者,数沮挠之,弃疾行愈力,卒不能夺。经度费钜万计,弃疾善斡旋,事皆立办。议者以聚敛闻,降御前金字牌,俾日下住罢。弃疾受而藏之,出责监办者,期一月飞虎营栅成,违坐军制。如期落成,开陈本末,绘图缴进,上遂释然。”
由于经费巨大,辛弃疾不得不“斡旋”,一边发动囚犯“以石赎罪” ,一边将税酒改为榷酒 增加收入。这也引来诸多批评,朱熹便说:“潭州有八指挥,其制皆废弛。而飞虎一军独盛,人皆谓辛幼安之力。以某观之,当时何不整理亲军?自是可用。却别创一军,又增其费......又如潭州缘置飞虎一军了,都不管那禁军与亲兵。”
除了建立军营以外,士兵和装备也是一大问题。初期,朝廷“仍以一千五百人为额” ,但一千五百人并不能满足,于是辛弃疾一开始就“募千八百人,训练之”。为了不让朝廷怀疑,辛弃疾仅仅告诉朝廷“步军一千余人,马军一百六十八人”这样一个模糊的数据,并上书“乞军额”。 同时“以缗钱五万于广西买马五百匹”,“制造军器”。最终“招步军二千人,马军五百人,傔人在外,战马铁甲皆备”。
参与耿京起义时,辛弃疾擒杀叛徒张安国,回归南宋,献《美芹十论》《九议》等,条陈战守之策,但未被朝廷采纳。创制“飞虎军”不久,即淳熙七年冬,辛弃疾便离开湖南。次年,朝廷又取消榷酒,飞虎军财源受到威胁。幸好继任的李椿大力支持,才使得飞虎军稳定下来。而到十一月,辛弃疾免官,次年,李椿告老。飞虎军逐渐从地方军变为调驻军。
为什么要创建这样一支军队?主要因为宋孝宗后期,南方颇多盗贼,而戍军不堪用,调拨大军弊大于利。同时,湖南“控交广之户牅,拟吴蜀之咽喉”的特殊地位,且武备单薄。所以,创制“飞虎军”,是为了稳定湖湘地区。
早在淳熙四年,政府就曾经提议“江西、湖南多盗,诸郡厢、禁军单弱。乞令两路帅司,各选配隶人置一军,并以敢勇为名,以一千人为额”。但之后却没有施行。辛弃疾因其军事才能,多次参与平盗,史载“盗连起湖湘,弃疾悉讨平之” ,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成了具体实施的人选。但这之后,辛弃疾因与当政的主和派政见不合,屡遭劾奏,数次起落,最终退隐山居。
还有一件事,辛弃疾没有干,那就是开禧北伐,即南宋宁宗时首相韩侂胄主持的北伐金朝的战争。
当时,韩侂胄渐掌大权,力主抗金,得到著名的抗战派辛弃疾、陆游、叶适等人的支持。宋宁宗对南宋的屈辱地位不满,也支持韩侂胄的抗金政策。开禧二年(1206年),身任平章军国事的韩侂胄未作充分准备,便贸然发动北伐。
宋军纷纷出击,山东京东招抚使郭倪派兵攻宿州(今安徽宿州);建康府(今江苏南京)都统制李爽率部攻寿州(今安徽凤台);江陵府(今属湖北)副都统制皇甫斌攻唐州(今河南唐河);江州(今江西九江)都统制王大节攻蔡州(今河南汝南)。
然而,金军方面早有准备,故上述宋军进攻皆以失败告终,只有镇江副都统制毕再遇连战皆捷,但也无法转变败局。金军乘胜分路南下。四川宣抚副使吴曦叛宋降金,割让关外四郡,金封吴曦为蜀王。
面临这种不利局势,韩侂胄只好向金朝求和,但因金人提出要斩韩侂胄等人而未果。开禧三年(1207年),吴曦之叛被平定,淮南形势也渐平稳,金大将仆散揆又病死军中,形势对宋有利。但宋廷内主和派开始阴谋活动,礼部侍郎史弥远与杨皇后、杨次山等勾结,杀死韩侂胄,宋、金罢兵议和。嘉定元年(1208年),宋、金订立嘉定和议。
嘉定和议主要内容如下:
其一,依靖康故事,世为伯(金)侄(宋)之国;
其二,增岁币为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
其三,疆界与绍兴时相同(金放弃新占领的大散关、濠州等地)。
其四,南宋另给金军犒军银(赔款)三百万两。
在开禧北伐前后,宰臣韩侂胄接连起用辛弃疾知绍兴、镇江二府,并征他入朝任枢密都承旨等官,均被辛弃疾推辞。在吴曦之叛被平定的1207年,辛弃疾抱憾病逝。所以,嘉定和议辛弃疾是没有看到的,其时,蒙古势力已在北方兴起,并不断南下攻战,而金和南宋则渐次衰落下去。
这就是诗人,他们的诗歌、语言和祖国之间有着深刻的关系,辛弃疾说——
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待我仔细地品评你的诗作:它们像雄伟浩荡的《钧天广乐》的遗音,又像是复杂多变的洞庭《咸池》之乐的逸响。有如纤尘不染的千丈阴崖,但见满眼雪积冰封,使人乍见之下,不禁毛发森然。哎,从来才华出众的人,遭际往往坎坷不幸。因此对着天上那片亘古不变的明月,他们难免会感伤身世;或者躲进华丽冷清的屋子里,借弹奏锦瑟打发夜晚的无聊。
你祖籍该是在陕西咸宁,如今已回不去了。瞧瞧天空上风云变幻,仿佛连翱翔的鱼龙都因之惨然变色。再登高遥望当年北方家族避难南迁的道路,多少死难者的尸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无人掩葬,已经朽烂不存。可恨把持朝政的那些当代王衍们。他们一味清谈,确实“清”到了家!夜半失眠,我常常引吭高歌,但觉悲风四起,檐前的铁马铮铮作响,仿佛又回到杀敌的战场。请记住,我们的南方和北方,至今还是分裂的!(《刘斯奋诗译宋四家词选:辛弃疾》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
除了同是诗人之外,和辛弃疾没什么关系的海子说——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 一命归天
也许,马踏过的路,可以被称为马路。马路可南可北、可东可西,但在中国历史上,在辛弃疾的那个时代,分明只见北人令骑南牧,而不见南人饮马黄河。在这个过程中,以词为马的诗人,被曾经倚重的江河压制在海边的某处,愤怒地燃烧着上下挺立南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