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岁月│我的第一位上级(作者:秦晓鹰)

文化   2024-09-15 00:00   上海  


转载自:一壁残阳

  


我的第一位上级


作者:秦晓鹰
  


  交城的大山里没有好茶饭,只有莜面饸饹,还有那山药蛋。灰毛驴驴上来灰毛驴驴下,一辈子也没坐过那好车马。


  ——山西吕梁民歌    
  
  我离开延绵横亘的吕梁群山前,离开这片古老的、黄色的秦晋高原时,已经没有初来乍到时的稚嫩浮华了。这里的荒漠、贫瘠和那些黝黑弯曲的脊梁,使人感到拙实、厚重,也有些淡淡的哀愁。甚至在梦中,我都会想起生活在大山中的时光,皮肤上永远擦不净的薄薄沙尘、滚烫喷香的山药蛋——在分别后的近20年里,我耳濡目染着大城市独有的繁华喧杂和沸沸扬扬:大批判啦、“四五”天安门事件啦、高层建筑和迪斯科啦、帕瓦罗蒂和费翔、张国荣啦、足球流氓和海湾战争、世界艾滋病日啦,对这些,我总感到有些不入“局”,有些寂寞,有些疏淡了那块寝卧着我们黄河母亲的土地。这种思考和情感时时涌起,又时时沉积,久而久之,竟凝铸成我心底的一块燧石,每遇撞击,它就能迸发出焐亮的火,燃灼着我身上和身边的浅薄、怯懦和庸俗。
  我终于发现我是爱吕梁山的,这其中也包括对一位深沉、智慧、坚定的长者的爱。他叫王鸣三,我的第一位上级。
  
  忘年球友、“发难” 
  和白居易的《放言》
  
  我们是在乒乓球台旁认识的。1971年底,我从农村抽调到刚组建的山西吕梁地委,在秘书办公室工作。恐怕是已经适应了田野的泥土气息和紫外线的烤射,一到办公室,竟无异于上刑,浑身难受,紧绷绷的肌肉包裹住的精力无处施展。于是,便每天利用空闲拉着几个公务员打乒乓球,弄得那些“老机关”常要侧目。那天,我正拎着拍子在楼道转悠,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抬起头看,嚯,好个高老头,足有1.8米多!颧骨突起,双腮深陷,大眼、大嘴、大手、大脚,花白的头发硬硬地立着,显得脸很长。
  “小鬼,我陪你打几盘好不好?”不等回答,便径直站在球台旁。说实话,他的球艺不敢恭维,但偶尔得手,却也令人猝不及防。三局下来,我们都是汗水淋淋,他也把我的身世、经历了解了个“底儿透”。最后留下一句话:“咱们算个忘年球友,没事常来我屋里坐坐。”便走了。
  事后,才知道这位高个老头,竟是新来的地委书记——王鸣三同志。
  虽说老王“文化大革命”前是雁北地委第一书记,但已是时过境迁,刚“解放”,又犯过“走资派”错误,重新出山自然要往后排,名列第三。这也正应了他名字中最后一个字。对这些官场的微妙,我们这些当秘书的都像“明镜儿似的明白”。加上老王平日看文件勤,指示的笔迹又龙飞凤舞,让人难认。时间一久,有几个颇通沉浮之道的老秘书,便在背后呶嘴翻眼,渐有微词了。于是,就有人怂恿我去提意见:什么批改文件字迹潦草啦,不尊重下级啦等等。
  明明是虎落平阳被人欺,由于不谙世事,我还真的率先“为难了”。听完这些意见后,老王抱歉地一笑,“大家提的这些都是对的,我今后注意就是。不过,也请你们谅解我的困难。”
  “当然当然,首长太忙,这些小事无暇顾及……”
  “不是,”他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便不客气地打断道,“我的手是半残废。这些年在牛棚过的,挨批斗时,手指断了。”大概他也知道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与他“同类”,因此说话不加掩饰,神色黯然地讲了在私设牢房中的遭遇。“别说是写字时握不住笔,就是吃饭不注意,碗还会掉在地上!”我骇然了,“这老汉真凄惶。”内心油然生出某种内疚、追悔,便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1972年元月,吕梁山下了入冬以来的头场大雪。晚上,抽丝吐絮般地飘了一夜,早上,漫山遍野都着了素装。像所有起居不定的单身汉一样,我正在睡懒觉,忽然被“笃笃”的敲门声吵醒。进屋的竟是王书记!虽说他多次谐称是“忘年球友”,但终究是上下级呀!这举动好不异常。
  “您有事么?”
  “没有。”他闷闷答道。老王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动手把座在炉子上的水壶拎下来,加上几块煤。趁这时,我连忙手抻脚蹬地穿好衣服,眼睛却始终不解地盯着他。
  “刚听完中央台广播,陈毅同志去世了。”他的声音不高,却犹如五雷轰顶。我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泪水却禁不住流了下来。还在上小学时,有年过“六一”,就听过他的讲话。印象最深的是:“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停顿一下,又说:“当然,还要讲卫生,不许随地屙屎屙尿!”全场哄堂大笑,他也开怀大笑,笑得直流眼泪。这位在儿时即景仰不止的老帅,怎么会……
  老王没有说什么,只在一张纸上给我写下了白居易的《放言》。
  赠君一法决狐疑,
  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
  辩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他拿着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一句句给我解释。最后竟点着桌子,不无感慨地说道:“陈毅和林彪在‘九大’时,一个是右派,一个是左派。‘向使当初身便死’,又怎样评价他们呢?”这种深奥的、内涵极多的问题,于23岁的我,几近变幻、飘渺的云。我只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也并不介意,找小字辈的我谈,总比愤无可泄要好多了。因此,仍然带着满意、信任的神情看看我,便又踏着碎琼乱玉走了。
  我没有背诵古诗的习惯,唯独这首却熟得很,并且终于明白了它比兴寄托的点睛之笔。
  
  一位老婆婆 
  和两个大发现 
  
  那年,已经雄踞省革委会宝座的“永贵大叔”视察昌梁山,称这里有土、比昔阳条件好,只是少了“站在虎头山、放眼全世界”的心气儿。他一走,“苦战一冬春,哲把荒山变成大寨田”的口号就喊得山响。白天,山坡上放炮崩冻土,干的河川里到处是红旗、人群;晚上则是“挑灯夜战”,煞是风光。连放寒假的娃娃、在家做饭的婆姨和怀孕的媳妇们都上了阵。
  虽说庄稼是一年一熟,春华秋实,但不知怎的,离惊蛰、谷雨还有好几个月,地里连种籽还没有,而吕梁地区最穷的临县的头头却宣告:“我们县从此结束了贫困,翻开了上交公粮的历史!”伴着这庄严的声音,这位头头也就庄严地成了地委常委,这个县也就成了“过黄河”的县。
  可也就在那年,吕梁地区讨吃要饭的特别多,就连太原火车站都出现了操临县口音的“乞丐王国”。说来也怪,连我们堂堂的地委机关食堂竟然也几个月吃不上一滴油!
  还是在那一年,国务院从山东、河北给我们调来了大批“救济粮”(学名“返销粮”)这粮有四个品种:晒干的红薯叶蔓、萝卜干、“榆钱”和一种叫不上来的黑绿色植物。读者朋友,你要是不信也难怪,——我春节回北京时捎上这四种标本叫别人看,心软的,落了泪;假正经的差点没把我扭送派出所,说我利用探亲攻击“大好形势”;其实这算什么,冻饿而毙的事我还没讲呢!
  鸣三同志再也坐不住了,让我给他匆匆收拾了行装就下乡了。
  只能坐4个人的天津小吉普在山区公路颠簸着。车行数小时,拐进一处山坳,道更难走。秋天,洪水冲塌、滚落下的山石、泥沙,把原本狭窄的路面挤成一条粗细不匀的带子。这带子绕上悬崖,下面还隐约可见摔碎在沟底的拖拉机和卡车残骸。
  “过去,八路军游击队常在这里活动,山里人不少都是堡垒户。”王书记的话给这雄险地势平添了几分神奇、英雄色彩。这时,开车的武师傅要求停车加水,我和王书记也就乐得下来活动活动坐得麻木的腿脚。
  忽然,斜长的公路弯道处闪出一位挑水的老婆婆。冬日荒寂的土垣上没有一丝声响,猛然间空旷里出现个人,不由得使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老人约摸有60多岁,一双“解放脚”,穿着洗得掉色的黑大襟棉袄。像是走累了,她放下桶,把扁担支在上面,静静地坐着。看来,不远会有村庄。老王便招呼我走近前打探一下。
  我问:“大娘,附近有村啦?”
  “有哩。”
  “你转得来,是担担水回村呀?”
  “不,那是我闺女家。去年她嫁到这屹垯我还没来过。这会儿是回自家。”
  “甚村呀?”
  “白家沟。”
  “什么?”站在旁边的老王突然吃惊地插进来问。我扭头看他,只见他神色大变,眼窝有什么东西在晶亮地滚动、闪烁。“白家沟离这公路还远哩,还要翻过座山,不是吗?”
  那位大娘见这上边来的人知道自己的村,也有点兴奋,话也多了:“对的哩,咱那屹垯水不好,苦水!这村里有甜水,看完闺女,我顺便担一担甜水回家。”老人说着已站起身,用扁担钩扣住了桶把,笑笑说:“一看你们就是公家的人,白白嫩嫩的,不像我们,可凄惶了。”
  “慢些走,老人家。”
  “不怕,我回呀,走迟了,要赶夜道。”
  大娘走远了,我们这些“公家人”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和飘曳的白发。“我们欠了多少债!解放20多年了,老百姓连水都吃不上,我们还有什么脸再见老区人民!”老王默默地攥着拳头,两行热泪落在脚下。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县城快到了。武师傅忽然不耐烦地按起喇叭,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日毬怪,这里的人怎么不惜命,不懂得给车让路?……唉,不要命啦!”顺着他的话头,我望去,老武的这个“发现”果然不假:那些推车的、挑担子的、骑毛驴的个个不紧不慢地走在汽车前,喇叭再响,也只是回头看看,照样旁若无人地走着。
  看着看着,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不少匆匆行走的女子头上都戴着一顶八角帽,颜色多为黄绿色,讲究的是呢料,一般为布料,当我笑嘻嘻地抖出这“两大发现”时,半晌没开腔的王书记开口了:“这里很土气、很落后,但你说的这些都与土、与穷无关。”他眯着眼,像窥测着更深远的地方,“知道吗?这是老革命根据地留下的‘习俗’。当年,贺老总在晋绥有过命令,凡是部队的车辆与老百姓同道,都得让老乡们先走……。”
  此时,夕阳的余晖已经从云海中透射下来,王书记的脸被照得熠熠生辉,“至于说到女人为啥戴八角帽,这习惯时尚来得更早,红军东渡黄河,进了这地界,女兵头上的八角帽就成了这一带年轻女子的时髦。你们红卫兵还不是都喜欢学解放军,一色当兵的打扮吗!老区喽,处处都有咱们党,咱们军队的影子哟。”
  听到这里,司机老武和我都不再作声。车缓缓移动着。路边那黑幽幽的窑洞,挂着辣椒串的破烂窗棱,抱着婴儿衣衫褴褛的妇女,车把式举起枯瘦的手臂,都是晚霞中染上了一层光,流金溢彩般地燃烧着。
  呵!这悲壮的色彩。
  
  “钱钱饭”、女窑工 
  和苏修特务的故事 
  
  到了县里,由人武部长兼革委会主任笑吟吟地汇报。“大干快上”、“大批开路”、“堵资本主义的路”、“一抓就灵”之类的词儿搅得王书记直皱眉头。
  “听说你们县过了‘黄河’,单产四五百斤?”
  “是呀,是呀,工作还差得很远,很……”
  “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讨吃要饭的?”
  “这、这、这是我们这里老百姓的习惯。别看这会子都到外面跑,一开春就都回啦,嘻嘻——”
  “当年晋绥分区驻在这里,全县养了几十万兵马,老百姓怎么没有外出讨吃的习惯呢?”
  胖主任语塞了,渗着油汗的阔脸整得通红。
  “好好找找原因吧!”老王的口气中带着愤懑,那位县太爷连连点头,他弓起腰,尽量收缩那枚硕大滚圆的肚子,似乎怕别人在这上面作文章。接着便机灵地掏出笔记本,谦逊地记录起来。
  老王压着火告诉这位父母官,开春要想办法多栽荆条,种草种树,不要再劳民伤财搞什么“人造小平原”,“靠山吃山,吃山养山!咱们这里都是黄土山、水位低、墒情差,与他那个大寨、昔阳不一样,石头山,水位高。”
  胖主任疑惑地抬起头,像听天书似地张着嘴。在他的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想过还有另一条发展山区农业的道路。最后只得堆起一脸媚笑:“嘿嘿,首长的话太深刻了,我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全理解,但您对我们的关怀,我们都百分之百地体会到了。嘻嘻——”
  鸣三同志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笑,便决定第二天到农民家去。
  躲开了县一级的繁文缛节、大吃大喝。但到了公社还是这一套。甚至到了大队,人家也要买来10几筒罐头,包了“扁食”招待一番。走时,还要装上几十斤红枣、核桃。你不收,大队干部就“苦苦哀求”。那理由也奇特——“你们地委干部如果这次不要,将来县农机站、兽医站、拖拉机站、水电站的人就不给我们村办事啦,说我们小气的要命,连地委书记下来,咱村都舍不得送礼!”风气坏到这地步,真想不到。老王发怒了,扭头就找了一孔最破的窑洞住下。
  晚上,我和他躺在炕上,头顶前是口酸菜缸。那股刺鼻的酸臭味儿,一缕缕往鼻孔里钻。污黑的被子散发的汗味儿、烟味儿和不可名状的体肤气息,使我怎么也睡不着。老王却不在乎,鼾声如雷。
  第二天,天刚亮,司机老武就恼吭吭进来,“陪王书记下来真倒霉,连好饭食也弄不上一顿。”他说的不错,当我披衣踱到隔壁时,老王正就着酸菜,喝大碗稀粥呢。说是粥,其实是一茶盅的小米煮成的大锅米汤,碗底有几颗捶扁了的黑豆。当地人管这种扁圆状豆子唤“钱钱”,饭也叫“钱钱饭”,贫穷的人们呵,他们渴求富裕的欲望恐怕比任何人都强烈。
  冬天是两顿饭,擦黑吃的是用红高粱面掺和榆树皮面做的野菜包子。房东家几个孩子为摘这些菜,忙了多半天,现在却眼巴巴瞅着我们吃,直咽口水。王书记实在吃不下去,索性把包子给了几个小家伙。房东呼天喊地大骂,孩子们紧紧抓住那几个包子一溜烟地跑了。
  “老任(房东的姓),你觉得农村政策咋样?”
  “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实话。”
  “好,从1958年开始,这政策就老在变,庄稼人可受苦了。依我看,毛主席身边歪嘴和尚太多,就周恩来这老汉精忠报国。”
  ……
  就在当天晚上,村里组织了一场批判林彪大会,重点是批“今不如昔”。一位面露菜色的大娘足有60开外,穿着件红袄颤巍巍上了台。据说,打扮得这样鲜活是要用活生生的现实批“反动谬论”;又据说,这红袄是她当闺女出嫁时带来的,一直放在箱底,散会回来,王书记和衣躺在炕上,长嘘短叹,翻来复去,直到窗纸上透出灰白的光。
  天又下雪了。我们冒雪去看一家公社办的小煤窑。山西的煤多,煤质也好。老天爷赐给的这份礼物,使这里的老百姓只懂“缺吃”,不懂“少烧”。站在两米宽窄的黑洞洞的窑口,矿上的头头便告诉我们,他是如何抓阶级斗争的。从那漆黑的窑口,时时爬出几个窑工。大概是里面太热,出来的人都只穿个裤头,上身光着,头上系一盏忽明忽暗的电石灯。这些半裸的人在风雪里窸窸窣窣地等着过秤,等着发签子(凭签子记工分),一拿到签子就飞似地跑回去,那矿灯也就消逝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忽然,从里面爬出个穿白衬衣的人。说是白色,那是凭着判断,实际上早就被汗水、煤末染成绛黑色。那人戴着眼镜,一对大眼睛闪着木然瘆人的光。
  “怎么,你们这里还有女的?”王书记这么一问,我才看出这人确是女性,心里陡然一惊,觉得身上发冷。
  “是,是,这是个真正的阶级敌人,是从北京来的大学生。”矿头头淡淡地答。
  “她是谁?”
  “大反革命、三家村黑帮廖沫沙的女儿。”
  “呵!——”我差点喊出声来。王书记的浓眉皱着、拧着,嘴角微微抖动,一字一句地说:“老子黑了,女儿就是真正的阶级敌人吗?嗯?这种活计怕不是女人能干的。”
  我清楚地看到那背朝我们的女大学生双肩哆嗦了一下。
  “那好,我们马上研究,让她到窑上帮助过秤吧。这女子平日倒还老实,也不乱说乱动……”
  
  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了,怕是在兴县革委会招待所的食堂吧:老王碰见了熟人——原省水利厅厅长。这人生就一副关云长模样:红脸、高胖,声震屋瓦。高声大气的寒暄之后,才知道他是带着一个调查组来办案的。
  “这事情棘手得很,”厅长一改常态,声音开始放低,到最后几乎成缕缕游丝,有意让隔几尺远的我听不清。足见案件重大和蹊跷。好在我来时对此事已有耳闻,仍可把他的话揣摸出八九。
  原来,这兴县有个姓白的县长,是1963年从基层提拔上来的老劳模。说起资格,此人在1948年就搞变工队,是我国第一批最早的初级社创始人之一,与赫赫有名的全国著名劳模李顺达一起到过苏联,见过斯大林,斯大林还赠送他一架照像机。这白老汉嫉恶如仇,一次县里放电影,坐在他身边的公务员竟趁人不注意,向临近一个姑娘动手动脚,姑娘惊叫一声,老汉怒不可遏,顺手给了公务员一耳光。两三年后,这位“登徒子”成了“文革”英雄,白老汉被削官为民,重回村里当了老羊馆,谁知那位“英雄”仍要痛打落水狗,来个“宜将剩勇追穷寇”,把白老汉打成“走资派”不算,又把他儿子定成现行反革命,把儿逼走他乡,卖给人贩子拐到内蒙。更为奇特的是,随着反修防修的深入,我们的“英雄”忽然想到白老汉那架苏式照相机。经过“调查”确定:斯大林绝不会送东西给“走资派”;这东西要么是白老汉偷的,要么是苏修特务机关送的。反正,这白老汉轻则是盗窃,重则是里通外国了。
  于是,一场新的阶级斗争又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于是,这位“英雄”不仅荣升县革委副主任,而且大有踏平肉林酒池之气慨,享尽天下美色之豪情。论“吃”:从正月初一到十五一天三顿,都有人设宴邀请。据县城百姓讲,每天在他“官邸”前迎候的人就有一长串。论“嫖”:从招待所服务员到百货商店售货员,甚至包括那些下放到“五七”干校的省级单位干部、下乡知识青年以及丈夫在部队的军属,凡有姿色者都难逃魔掌。做这种淫秽之事时,竟然有专人警卫。这简直是新的商纣王!
  “无耻、混帐,早该开除出党,判他的刑!”王书记眼里在喷火,拳头擂得桌子嗵嗵乱响。那位老厅长却不那么激动,多少有点揶揄地说:“开除出党,怕不容易,人家是抓阶级斗争抓得好的典型。我听说,您书记大人在的中共吕梁地委正考虑让他担任地区组织部长呢。”
  “?!!”
  
  “左”右之争 
  和老X记得千年事 
  
  十几天的下乡就这么结束了。王书记变得寡言少语。我知道:一路上所见到的丑美恶善以及那些丑中的美、恶中的善,都在他胸中翻腾,搅得他五内不定。恰巧在这时,北京的朋友给我寄来一本苏联当代长篇小说《人世间》。作者是当年写《金星英雄》的巴巴耶夫斯基。书里写的是一位州委书记到农村“微服私访”的故事,按照中文编者的理解,《人世间》“揭露了苏联社会特别是农村中存在着的尖锐矛盾。”我知道老王喜欢文学,就悄悄把这本“内部书”给他送去。
  几天后,鸣三同志托人叫我去他家。一进家,他妻子老马就示意我少说少谈,随即轻轻推开了里间门。只见王书记躺在床上,胳膊上插着针头,旁边吊着输液瓶。
  “您病了?怎么不说一声。”我急问。他指指身边的椅子,叫我坐下,然后默默地把那本《人世间》递过来。眼神里流露着深沉、悲楚,甚而有些苍凉。我几次想开口,话锋都被这厚厚的忧郁阻断了。
  “小秦哪,书看完了,我已经两夜没有睡,睡不着呵。”老王脸色灰白,有些浮肿,“我们这里的农村恐怕与苏联也差不多吧?我看,可以来个错误大比赛了。这趟下去,林彪路线危害之烈,你都见了。这难道是‘左’倾思想、‘左’的政策的结果吗?你替我写个调研报告,要点明:由于我们搞得太‘左’,老革命根据地几十年经济都没翻过身来。再不改变,群众要骂娘哩!”
  我飞快地记着,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晋绥老区有句顺口溜:‘有了冤枉上北京,没了饭吃找贺龙’,这说明百姓信任共产党。现在有一帮坏人打着党的招牌作威作福,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再见江东父老?把他们清除出党,这算报告的第二条吧。第三条……”
  “写因地制宜,发展山区经济好不好?”
  “对对,写种树种草种荆条,还要允许多种经营。”
  以反“左”破题,写得顺当,洋洋洒酒六千字,一挥而就,时间仅两天。看来只要实事求是,当秘书写文章,也不是那么别别扭扭、苦不堪言。我真正尝到干这差事之苦,倒是后来到了中央机关:手、嘴、脑都失去了自调功能,终日嗟叹,空添了不少白发。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正在王书记准备以这个报告为基础,在扩大的地委工作会议上讲话时,“风向”变了。《山西日报》刊登的一篇批极左的文章受到北京方面严厉批评,毛主席怒曰:“山西要出马克思喽。”理论班子中的笔杆子们喝斥道:“林彪要杀毛主席,是右的不能再右了!”于是,当年以王明之“左”批立三之“左”的笑话又重演了,当年拟议反“左”实成反右的庐山会议的教训又重演了。“精忠报国”的周恩来因主张批“左”再次陷入困境。
  随着“晴转阴”,地委工作会议的气氛也骤然突变,从第一二把手到第十一、十二把手都依次表态。无论是由衷的侃侃而谈,还是空泛的敷衍了事,反正都一致表示:吕梁地区当前的问题是右倾,是存在着资本主义势力向社会主义的猖狂进攻。因此,首要的是抓阶级斗争,只有纲举才能目张。
  时针指到11点30分,烟缸里堆起了小山般的烟蒂,暖水瓶的水已经喝完,我在记录本上已经更多地用自造符号来代替文字(如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缩记为“无--命”)时,王书记仍是一言不发。只见他手中那根铅笔一会儿立,一会儿倒,一会儿在纸上划几下,一会儿又有节奏地敲打台布,像根本不知道人们在等他说话。我暗暗为老王捏着把汗,天晓得在座的那几个与省里有“热线”的人,会不会为他的表现打小报告。
  会议冷场了,空气在紧张地凝固,有人尴尬地咳嗽两声,又嘎然憋住。第一把手不耐烦了,他扭头对老王说:“鸣三同志,你表个态吧。同意同志们的意见吗?”
  王书记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只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刚毅,只有孤军作战的悲壮。最后,他终于开口了,语速极慢,发言极短:
  “中国有句古训,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老百姓也有句粗话,叫‘老狗记得千年事’,我想,只有正确地总结历史经验,将来才能在我们的后代面前说,我这颗共产党人的良心是清白的。”他的话震慑了全场,有的人脸上微微泛红,有的低下了头。当然,也有的人在阴沉沉地笑。
  会议接着讨论了几件具体事就散了。老王和一位管文教的常委最后离开,正在收拾房间的我,听到他俩的小声争论。
  “老王,你也太倔,表几句态,无伤大体嘛!”
  “你下去走走,就懂得毛病出在哪儿了。”
  “这也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你今天这个样子,人家反映到省里咋办?”
  “当官为民,倒是小事。咱俩都参加过七千人大会。难道还要再开一次?老伙计,你什么都好,就缺一点儿‘坚定’。”
  
  不是所有的一切 
  
  后来的一切,不幸都被那位缺些“坚定”的常委言中。夏天,我路过太原,在省委书记王大任家歇脚。不巧,他正在医院养病。听说我来了,他特地让我去谈谈。
  “我很为鸣三同志担心,”省委书记忧虑地看着我,带着询问的目光,“你们那里有人说他不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哩。”
  我当时的神情一定很紧张,否则,省委书记不会说:“别着急,我并不这样认为。你慢慢讲。”顺手切下一片西瓜递给我。王大任同志那慈眉善目的表情使我宽了心,话也就多起来。
  交谈中,才知道地委个别人给老王泼了不少污水,说他是因嫌住房少,嫌车子破,才赌气下乡去挑毛病,把新生的革命委员会说得一塌糊涂,还疾言厉色地骂革命小将骂造反派,甚至反对学大寨、赶昔阳。我用了足足两个小时来解释,不知怎的,却越说越恼火。
  “好了好了,”省委书记被我这初次下河的黄毛鸭子似的嘎嘎乱叫逗笑了:“我看你快成王鸣三的辩护士了。这些事我们再了解一下。不过,听你这么一讲,我倒是对他蛮放心。应该说,派他去吕梁山是个正确的决定。”
  王鸣三的处境并没有因省委书记的理解信任而改变。用时下常用的一个词就是当时“大气候”不好。不久,我就被选送到天津一所大学学习,从此与老王的联系就少了。
  1974年1月,《人民日报》发表了《评晋剧“三上桃峰”》,给这出地方剧定为“替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翻案”。
  后来听说,这个戏最初是由吕梁地区的柳林县剧团先演的,鸣三同志当时就看了,还表示了热烈的支持。
  1975年底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有消息飞过娘子关,传到海河之滨,称吕梁地区的邓小平的代理人就是王鸣三。而且在他刮“整顿歪风”时依靠的“八大金刚”中,我也被算作一个。对这殊荣我至今不敢当,因为我走时,邓大人还没出山呢!
  1976年10月末,在一个月光如水,风清露冷的秋夜,忽然有人带给我一个既惊人又欣慰的消息:那几个对“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王鸣三恨之入骨的人,于10月4日秘密投书迟群、谢静宜,揭发老王并表效忠。两天之后,北京发生了震惊中国与世界的大事:“四人帮”被逮捕。于是,几位“投错胎”的吕梁“英雄”均被隔离审查。
  我笑了,相信王书记此刻也在笑,这是一种驱散梦魇和幽灵之后舒心的笑。可惜,这笑来得太迟,走得太早,还来不及化开他满脸的风霜、解开他紧锁的眉宇,鸣三同志便疲惫地倒下——永远地安息了。
  最近,一位在中央搞经济体制改革的同志告诉我,吕梁山区近几年变得面目全非,正在致富路上迅跑,另一位搞电影创作的同志又告诉我,那部因其主题歌“我心中的玫瑰”而名噪一时的电影《泪痕》,有不少情节就是脱胎于王鸣三同志的事迹。不管这些是真是假,我都愿意相信。因为在党实行历史性转变中也有无数的“他”的苦斗;在猎猎的红旗上也有无数的“他”的一滴血。我也相信,在他那没有金盒玉器的坟头上,尽管年年草枯草黄,都会有他钟爱的吕梁人洒下的热泪。
  
  唔——
  不是所有的男人
  都不曾哭过
  只因为哭过以后
  才失去软弱
  不是所有的眼泪
  都不再滚落
  只因为它洒在心里
  风暴才无法吞没
  不,不是所有的一切
  都如想象的那样污浊
  当大地向一边倾倒
  阳光仍在闪烁
  
  鸣三同志,你是我的第一个上级,但却何以又被青年人视为老年朋友呢?当拙文结束时,我才大彻大悟,这是因为——


  在下一代面前,您,这位共产党员的良心,是如此清白,如此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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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老插话当年:山西知青生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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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情缘】作者文集(89+8集/2965篇)(202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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