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在接受央视《面对面》采访时,石悦说:
“我觉得工作是工作,我爸跟我说,你出多大名也好,无论你怎么样都好,出多大风头都好,你都得有一份正经的工作。”
我那些年连续创业,错过了很多场文学盛况。我是在好多年后才看到这段文字,被十分推崇石悦的枕边人问看法。我说:“我原以为他是个聪明人,这下子打了折扣。这段话有两点致命破绽,一是有了4100万,竟然还认为公务员是份正经工作,实在空洞;二是30岁的人,竟然还要拿‘我爸说’当挡箭牌,多么虚弱。”我和石悦是同时代人。我所受的家庭教育,与石悦大不相同。
我的爷爷是位有高屋大院和很多田的教书先生,历五朝弊政,生活被颠覆过好几次。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汉口当警察。国民党北伐打过来了,定都大武汉,全国的政商学界名流都云集汉口。升官发财的机会,像天上掉馅饼似的,铺满了汉口的大街小巷,俯拾即是。
我爷爷却做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他连夜坐船跑回老家,自己办了个私塾,贴钱教村里孩子认字读书。后来,私塾被收编成列宁小学,县长热情邀请我爷爷到教育局任职,都被他推辞了。我爷爷的大半辈子,都在乡村一线当清贫的教书先生。后来,我在老家的地方志教育篇里看到爷爷的名字,知道他是“著名民主人士”,辗转多个乡镇,当了一辈子小学校长,是全县小学教学研究的领头人,深得教育局官员和教育界同行的尊重。老校长是我爷爷的独生子,老来得子,一直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地教育。老校长是老三届,县一中的高中生(当时改名叫红卫中学),作为优秀学生得到了去北京被领袖接见的光荣机会。年轻的老校长正踌躇满志时,我爷爷走了60多里路去县城,把他揪了回来,叫他到生产队去当农民。
老校长是金子,到哪里都放光。很快就被公社书记看中,在公社广播站当唯一的广播员。每天除了定时广播宣传最新革命形势,还要走村串户检查维修广播线路,要和一帮红男绿女排练革命节目,经常要值班,忙到晚上就在离家300多米的公社大院里睡觉。这样热火朝天的革命工作干了2年多,我上面的一个姐姐在1岁半时因护士打错针而不幸夭折。我爷爷发了脾气,要求老校长从公社辞职,回到村小学当校长。半年后,我出生。
接替老校长的人,后来当了县广播电视局的局长,副县长,再调到邻县当了县长、县委书记。老校长因此对我爷爷颇有微词,觉得他的老父亲思想保守,觉得自己壮志未酬,对昔日同僚很是艳羡。
后来,那人进去了。老校长带着全国优秀教师、市劳动模范的荣誉,和缺了多个零件的身体,提前病退,到城里带孙女。老校长这才对我爷爷的良苦用心和先见之明彻底佩服。
我爷爷是在我8岁那年因病痛难忍而自杀的,享年77岁。我爷爷成年后的日子,一直在兵荒马乱艰难困苦中度过。他在好日子到来的前夜,毫无眷恋地走了。我爷爷在不动声色安排后事时,立下了“子子孙孙概不为官”的家训。他对于子孙后代设想的理想生活,是耕读传家。他对老校长交代,后人最好不要上大学,非要上的,不准读文科。后来,老校长不顾我文科成绩优秀,要求我在高中分班时选了理科。好在我理科成绩也很优秀,于是就从命了。后来我从副处级下海,心里倒是没有丝毫不舍。再后来,我大女儿读高中时,因为理科成绩不行,只好选了文科,去读了个985。我回忆起爷爷的家训,觉得还是自己贪高爱好,误了女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爷爷的家训,完全来自于对家族命运的观察。我曾祖父是户长,育有4子,老大学文,老二学武,老三务农,我爷爷是老四,被安排学文,并出外到汉口闯荡。
我太爹(爷爷的大哥)是县城第一状师,写状纸,当中人,赚了不少钱。太爹对家族子侄读书很舍得花钱,因此我的上辈中间,就有3位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和一个中专生姑妈。这3位大学生后来的日子都非常坎坷。我二伯先是在武昌工业学校(现武汉理工大学)读机械,读到一半受蒋校长演讲的鼓舞,投笔从戎去黄埔军校28期步兵科学习,后来当了个比较高的职务,再后来被判死缓,坐了整整20年牢,加10年监督劳动,1978年才等来无罪证书。
三伯和姑父同在成都电讯学校(现电子科技大学)学习,1950年四川解放时,姑父投诚后领路费回乡,被评为地主成分,大会小会批斗了近30年。三伯则隐姓埋名,在志愿军180师当通讯兵,大腿中弹撤回沈阳,侥幸活了下来,30年与家里音讯断绝,被家里人以为早就死了。那时候太爹二爹三爹太伯都陆续去世,我爷爷的家产也早就散尽,他勉力支撑整个家族,努力养活一大群妇孺。然而还是力不从心,在那三年饿死了好多。家族凋零之下,我爷爷对当官求功名生出了恐惧和嫌恶,立下“子子孙孙概不为官”的家训。在他看来,能够平安度过一生,就是幸福;安贫乐道,仗义疏财,才能躲过灾祸。
我在机关工作时,是与钱打交道的实权部门,每天都要接待很多企业老板、高管,大学教授、院长、校长。他们对我非常客气,985大学的院士校长,都会远远地走过来,搂着我肩膀,亲热地喊30岁不到的我为“老曾”。我却不敢有丝毫的自鸣得意,而是殚精竭虑地服务好每一位来访的企业家和校领导,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他们查漏补缺,做到了年度最佳马牛的自我修养。
我深知,这个平台是领导给的,是属于国家和人民的,我只是一颗螺丝钉,一名勤务员。这里只是我的人生驿站,我迟早还是要离开,回到自己家里。因为自知是过客,我对于领导非常尊重,从不敢恃才傲物,从不敢怠惰因循,对追求进步也完全不上心。一份可研报告,反复修改20遍也不恼;4栋大楼,连夜组织人把刚贴好的外墙瓷砖扒掉,也不怨。
体制内工作,看似风光体面,实则拖沓繁琐,效率极低,消耗心神。所以,我一看到创业机会,就义无反顾地下海,走上了人生的另一程。我看到石悦关于“正经工作”的那番话,又翻看了几条他当年接受采访的视频,结合其好友所描述他服务贵人时的藏私和露锋,我不禁感慨:石悦的家学,缘何会有如此简陋的认知?
石悦的人生悲剧,源于其家族对于人生意义的思考过于浅薄,才会误以为“体制”拥有强大的力量,从而把两代人的命运,与体制高度绑定。你认为体制很强,你自己的内心就会软弱。你越从体制获益,就越来越依赖于体制,最后深受其害。
DrKIWI的文章中经常用“大他者”这个词。“大他者”是精神分析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代表着社会规范、语言、法律和文化等。
体制是“大他者”的一个具体形象。在我看来,它没有多么强大,它更像是一个描金绘彩的草台班子。而在煮老师看来,包括法律在内的上层建筑,在经济基础面前,就是个跑腿的小厮。体制和我一样,和你一样,都是天地之道的显现。体制对于人有利有弊,要善于观察,利用其为自己的成长服务,而不被其所拘。不管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人与体制的关系,要做到相互依存又相互独立。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还要看到,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不是兵车千乘的帝国,不是道路以目的专制,而是简简单单的真相。始终与真相在一起,你就有力量不被体制所吞噬,与体制和谐相处,更可以加以利用。有了这种心态,就会对体制不拒不迎,不忮不求。当官而不求官,在位而不恋栈。功名利禄,都是浮云;庙堂江湖,我为过客。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你看唐伯虎,如果不是恃才傲物,就不会在科举上栽个大跟头;如果不是汲汲于功名利禄,就不会千里迢迢去南昌投奔宁王,也不需要装疯卖傻以求脱身。即使装疯是实,唐伯虎其实也并未脱身。他在离开南昌后,仅仅4年就死了。宁王府的牢笼尚可破,人生的牢笼你何处得逃脱?
你看杨修,为人恃才放旷,本是魏晋名士风度,名满天下,却放不下功名利禄,才会钻营取巧,站队世子之争。不老老实实给人当臣子,却总想着自己出风头,数犯曹操之忌。在日常小事上卖弄聪明,把自己的支持基础挖空。在军国大事上率性而为,终于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口口声声喊“不慕王侯不羡仙”,要出世去当徐霞客;心心念念想的还是功名利禄,把公务员当成正经工作。长期这么活着,岂不就精神分裂了?你看石悦,都已经大几千万版税到手,财务自由了,还抱着“正经工作”的鸡肋不肯放手,借调去海关总署,当了7年没名没分没户口的北漂。因为贵人相助的虚幻梦想,在生命最好的20年里,来回折腾,听一些华而不实的吹捧,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受一些相互矛盾的指令,做一些徒劳无功的事情。长年累月的空洞,搞得自己江郎才尽,失去原本滋养生命的写作。最后人到中年时,危机总爆发,成了人们笑话里的“疯子”。30岁时拿“我爸说”当挡箭牌,30岁后拿“贵人说”当挡箭牌,石悦所依靠的力量,无论是爸,还是贵人,还是体制,还是大他者,终究都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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