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叶嘉莹晚年自述

教育   2024-11-25 15:54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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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叶嘉莹先生在台北)

沉痛悼念!

叶嘉莹先生于2024年11月24日下午在天津逝世,

享年100岁。

(1924-2024)

2024.11.24

叶嘉莹(Chiaying Yeh),1924年7月2日(农历六月初一)出生于北京 ,号迦陵,本姓叶赫那拉,满族,加拿大籍华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南开大学讲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
叶嘉莹于1941年考入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
1945年,先后在北平志成中学等三所中学任教。
1948年,在南京私立中学圣三学校教书。
1954年,进入台湾大学任教。
1966年,应邀赴美国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任教。
1969年,举家移民加拿大温哥华,任教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半年后获聘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
1974年,回中国探亲获得批准,从加拿大温哥华回到阔别26年的故乡北京。
1979年春,正式回到国内任教,先任教于北京大学,不久转到南开大学。
1989年,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正式退休。
1993年,任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
2012年6月,获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2015年10月17日,“迦陵学舍”正式启用,正式定居南开园。
叶嘉莹主要从事古典诗词教学、研究和推广工作,出版有《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等著作数十种,曾获得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4中华文化人物,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中国政府友谊奖,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 “白发的先生、诗词的女儿”。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
叶嘉莹先生千古!

本文原载于叶嘉莹:《迦陵杂文选》,北大出版社,2008年4月,第502-525页。主要择取先生对幼年经历的回忆以及中年如何克服人生的打击。

本文作者
叶嘉莹

家世

我家先世原是蒙古裔的满洲人,隶属镶黄旗。

本姓纳兰,祖居叶赫地。

我出生在民国十三年(1924),那时清王朝已被推翻,很多满人都改为汉姓,所以我家也就摘取祖籍之地名“叶赫”的首字,改姓为“叶”了。

我的祖父讳中兴,字一峰,生于咸丰十一年(1861),为光绪壬辰科翻译进士,仕至工部员外郎。卒于民国十八年(1929),享年69岁。

祖父有三子二女。我的伯父讳廷乂,字狷卿,生于光绪十一年(1886),青年时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未几,因父病返国。民国初年曾任浙江省寿昌县等地秘书及课长等职,后因感于世乱,乃辞仕家居,精研岐黄,以中医名世,卒于1958年,享年73岁。

我的父亲讳廷元,字舜庸,生于光绪十七年(1891)。早年毕业于老北大之英文系,后任职于航空署,译介西方有关航空之各种重要书刊,对我国早期航空事业之发展,颇有贡献及至中航公司在上海成立,我父亲遂转往上海,曾任中航公司人事课长等职。

1949年随中航公司迁至台湾,一度拟返回上海,在基隆登船受阻,未克成行,遂留居台湾。1969年我受聘于加拿大温哥华之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遂迎养已退休的老父来温同住。1971年父亲突发脑溢血,终告不治,享年81岁。

我出生的时候,叔父和两位姑母都早已逝世,所以都未曾见过。

我的母亲李氏讳玉洁,字立方,生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青年时代曾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任教,婚后专心相夫理家为人宽厚慈和,而不失干练,生有我姊弟三人,长弟嘉谋,小我两岁,幼弟嘉炽,小我8岁。

“七七事变”发生,父亲随政府流转后方,那一年我只有13岁,长弟11岁,幼弟只有5岁,当时在沦陷区中,生活艰苦,一切多赖母亲操持。

父亲久无音信,母亲忧伤成疾,身体日渐衰弱,后于1941年入医院检查,诊断为子宫生瘤,经开刀割除,不治逝世,享年仅有 44岁。

▲中间为幼年叶嘉莹

幼年读书


我的父亲和母亲自幼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大约在我三四岁时,父母就开始教我读方块字,那时叫做认字号。先父工于书法,字号是以毛笔正楷写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若有一字可读多音之破读字,父亲则以朱笔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别画小朱圈于此字的上下左右。


举例而言,如“数”字作为名词“数目”的意思来用时,应读为去声如“树”字之音,就在字的右上角画一个朱圈;若作为动词”计算”的意思来用时,应读为上声如“蜀”字之音,就在字的左上角也画一个圈;另外这个字还可以作为副词“屡次”的意思来用,如此就应读为人声如“朔”字之音,于是就在字的右下角也画一个朱圈;而这个字还可以作为形容词“繁密”的意思来用,如此就应读为另一个人声如“促”字之音,于是就在字的右下角再多画上一个朱圈。


而“促”音的读法与用法都并不常见,这时父亲就会把这种读法的出处也告诉我,说这是出于《孟子·梁惠王》篇,有“数罟不入洿池”之句,“罟”是捕鱼的网,“数罟不人湾池”是说不要把眼孔细密的网放到深的池水中去捕鱼,以求保全幼鱼的繁殖,也就是劝梁惠王要行仁政的意思。


当时我对这些深义虽然不甚了了,但父亲教我认字号时那黄纸黑字朱圈的形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古人说“


读书当从识字始”,父亲教我认字号时的严格教导,对我以后的为学,无疑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当我开始学英语时,父亲又曾将这种破音字的多音读法,与英语做过一番比较。说中国字的多音读法,与英文动词可以加ing或ed而作为动名词或形容词使用的情况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英文是拼音字,所以当一个字的词性有了变化时,就在语尾的拼音字母方面有所变化,而中国字是独体单音,因此当词性变化时就只能在读音方面有所变化。


所以如果把中国字的声音读错,就如同把英文字拼错一样,是一种不可原谅的错误。父亲的教训使我一生受益匪浅此外,在我的启蒙教育中。


另一件使我记忆深刻的事,就是我所临摹的一册小楷的字帖,那是薄薄数页不知何人所书写的——首白居易的《长恨歌》。诗中所叙写的故事既极为感人,诗歌的声调又极为谐婉,因此我临摹了不久就已经熟读成诵,而由此也就引起了我读诗的兴趣。


当时我们与伯父一家合住在一所祖居的大四合院内。伯父旧学修养极深,尤喜诗歌联语。而且伯父膝前没有女儿,所以对我乃特别垂爱,又见我喜爱诗歌,伯父更感欣悦,乃常在平居无事之时对我谈讲诗歌。伯父与父亲又都喜欢吟诵,记得每当冬季北京大雪之时,父亲经常吟唱一首五言绝句:“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那时我自己也常抽暇翻读《唐诗三百首》,遇有问题,就去向伯父请教。有一天,我偶然向伯父谈起父亲所吟诵的那首五言绝句,与我在《唐诗三百首》中所读到的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首五言绝句,似乎颇有相近之处。其一是两首诗的声调韵字颇有相近之处,其二是两首诗都是开端写景,而最后写到上楼,其三是第三句的开头都是一个“欲”字,表现了想要怎样的一个意思。


伯父说这两首诗在外表上虽有近似之处,但情意却并不相同,“大雪”首诗开端就表现了外在景物对内心情意的一种激发,所以后两句写的是“心里事”和“酒家楼”。而“白日”一首诗开端所写的则是广阔的视野,所以后两句接的是“千里目”和“更上一层楼”。伯父这些偶然的谈话,当然也都曾使我在学诗的兴趣和领悟方面得到了很大的启发。


父母虽严格教我识字,却并未将我送入小学去读书。因为我的父母有一种想法,他们都以为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些什么“大狗叫、小狗跳”之类浅薄无聊的语文。因此为我及大弟嘉谋合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教师是我的姨母。


姨母讳玉润,字树滋,幼年时曾与我母亲同承家教其后曾在京沪各地任教职。姨母每天中午饭后来我家,教我和弟弟语文、算术和习字,当时我开蒙所读的是《论语》,弟弟读的是《三字经》。


记得开蒙那天,我们不但对姨母行了拜师礼,同时还给一尊写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也行了叩首礼。目前看来,这些虽可能都已被认为是一些封建的礼节,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这些礼节对我当时幼小的心灵,却确实曾经产生了一些尊师敬道的影响。


我当时所读的《论语》,用的是朱熹的《集注》;姨母的讲解则是要言不烦,并不重视文字方面繁杂的注释,而主要以学习其中的道理为主,并且重视背诵。直到今日,《论语》也仍是我背诵得最熟的一册经书,以后曾使我受益匪浅,而且年龄愈大,对书中的人生哲理也就愈有更深人的体悟。《论语》中有不少论《诗》的话,使我在学诗方面获得了很大的启发,直到现在,我在为文与讲课之际,还经常喜欢引用《论语》中论《诗》之言,这就是我在为学与为人方面都曾受到过《论语》之影响的一个最好的证明。


除去每天下午跟姨母学习语文、数学和书法外,每天上午是我和弟弟自修的时间,我们要自己背书、写字和做算术。此外,父亲有时也教我们几个英文单词,学一些英文短歌,如“one two, tie my shoe,three  four,close the door”之类。


及至我到9岁之时,父亲要我考入我家附近一所私立的笃志小学,插班五年级。因为笃志小学从五年级开始就有了英文课程。我只在笃志小学读了1年,就又以同等学力考入了我家附近的一所市立女中。


那时父亲工作的单位在上海,他要求我经常要以文言写信报告我学习的情况。于是每当我写了信,就先拿给伯父看,修改后再抄寄给父亲。


就在我学习写文言文的同时,伯父就也经常鼓励我试写一些绝句小诗。因为我从小就已习惯于背书和吟诵,所以诗歌的声律可以说对我并未造成任何困难,我不仅在初识字时就已习惯了字的四声的读法,更在随伯父吟诵诗歌时,辨识了一些入声字的特别读法,例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首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在这首诗中的“独”“节”“插”等字,原来就都是人声字,在诗歌的声律中应是仄声字,但在北京人口中,这些字却都被读成了平声字。若依北京的口语读音来念,就与诗歌的平仄声律完全不相合了。


伯父教我把这些字读成短促的近于去声字的读音,如此在吟诵时才能传达出一种声律的美感。记得伯父给我出的第一个诗题是《咏月》,要我用十四寒的韵写一首七言绝句。现在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未知能有几人看”,大意是说月色清寒照在栏杆上,但在深夜中无人欣赏的意思。那时我大概只有11岁,而从此以后就引起了我写诗的兴趣。


常言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我虽是一个生长在“深宅大院”中的,生活经验极为贫乏的少女,但从我的知识初开的目光来看,则春秋之代序、草木之荣枯,种种景象都可以带给我一种感发和触动,于是我家窗前的秋竹,阶下的紫菊,花梢的粉蝶,墙角的吟蛩,就一一都被我写人了我的幼稚的诗篇。


自从我考上了初中以后,母亲买了一套开明版的《词学小丛书》给我作为奖励,于是其中所收录的纳兰成德的《饮水词》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就又引发了我读词和写词的兴趣,于是我也就无师自通地填写起小词来了。


进入高中一年级后,有一位名叫钟一峰的老教师来担任我们的国文课,他有时也鼓励学生们学写文言文,我遂得以把过去给父亲写文言信时所受到的一些训练,用在了课堂的写作之中。当时我不仅喜爱诵读唐宋诸家的一些古文,同时也还喜爱诵读六朝时的一些骈赋,所以曾在课堂中试写过一篇《秋柳赋》,得到了老师很高的赞赏。另外我还在西单附近一所教读古书的夜校中,学习《诗经》和《左传》。记得教《诗经》的是一位姓邹的老先生,我曾把平日写的一些诗拿给他看,他在批语中曾称赞我说“诗有天才,故皆神韵”。

▲1941年高中毕业前的叶嘉莹(左)。1945年大学毕业获学士学位的叶嘉莹(右)。


大学生活


父亲自“七七事变”后,就已从上海随国民政府逐步南迁,与家中断绝音信将近4年之久。


北平的几所国立大学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中。我在高中读书时虽然成绩很好,而且文理科平均发展,每年都获得第一名的奖状。但在报考大学时,却颇费了一番考虑。因为我当时不能决定我是报考北京大学的医学系,还是报考辅仁大学的国文系。


报考医学系是从实用方面着想,报考国文系则是从兴趣方面着想,最后读了辅大的国文系则是由于两点原因:其一是由于辅大为一所教会大学,不受当时日军及敌伪之控制,有一些不肯在敌伪学校任教的有风骨的教师都在辅大任教,这对我自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其二则是由于辅大的招考及放榜在先,而北大的招考则在后,我既已考上了辅大的国文系,所以就没有再报考北大的医学系,而这就决定了我今后要一直行走在诗词之道路上的终生命运。


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我也曾经历过不少挫折和苦难,但一生能与诗词为伍,则始终是我最大的幸运和乐趣。


我是1941年夏天考入辅仁大学的,同年9月辅大才开学,母亲就因子宫生瘤,手术后不久就去世了。当时父亲远在后方,我是长姊,所以就负起了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幸而那时伯父一房与我们并未分居,母亲去世后,我们就不再自己烧饭,而由伯母担负起了为全家烧饭的责任。


伯母颜氏讳巽华,原来也受过很好的家教,喜读唐诗,虽不像伯父和父亲那样高声吟咏,但却也常手执一册,曼声低吟。当时已是沦陷时期,生活艰苦,伯母亲自操劳家务。每当我要帮忙时,伯母总要我去专心读书。所以我虽遭丧母之痛,但在读书方面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正如古人所说“愁苦之言易工”,在这一时期我反而写作了大量的诗词。


在大二那一年,有一位顾随先生来担任我们“唐宋诗”的课程。顾先生字羡季,号苦水。他对诗歌的讲授,真是使我眼界大开,因为顾先生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的修养,而且是北京大学英语系的毕业生,更兼之,他对诗歌的感受有一种天生极为敏锐的禀赋,因之他的讲诗乃能一方面既有着融贯中西的襟怀和识见,另一方面却又能不受任何中西方的学说知识所局限,全以其诗人之锐感独运神行,一空依傍,直探诗歌之本质。


当时也有人认为先生之讲课乃是跑野马,全无知识或理论之规范可以掌握依循,因此上课时不做任何笔记,但我却认为先生所讲的都是诗歌中的精华,而且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彩。


所以我每次上先生的课都是心追手写,希望能把先生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载下来。那时先生除了在辅仁担任“唐宋诗”的课程以外,还在中国大学担任词选和曲选的课程,于是我就经常骑了车赶到中大去听课。


在这期间,我于诗词之写作外,更开始了对令曲、套数甚至单折剧曲的习作记得我第一次把各体韵文习作呈交给先生后,先生在发还时曾写有评语说:“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


其后我又有一次写了题为《晚秋杂诗》的五首七律,还有题为《摇落》的另一首七律,呈交给先生,先生发还时,竟然附有六首和诗,题为《晚秋杂诗六首用叶子嘉莹韵》。这真使我感到意外的惊喜和感动。


不久后气候已入严冬,我就又写了《冬日杂诗六首仍叠前韵》,而先生竟然又和了我六首诗。所以我在那一段时间写的作品特别多,这与先生给我的奖勉和鼓励是决然分不开的。更有一次,先生要把我的作品交给报刊上去发表,问我是否有笔名或别号,我那时一向未发表过任何作品,当然没有什么笔名别号,先生要我想一个,于是我就想到了当日偶读佛书所见到的一个唤做“迦陵”的鸟名,其发音与我的名字颇为相近,遂取了“迦陵”为别号。这当然也是受了先生在讲课时常引佛书为说的影响及至毕业后不久,先生更给我写了一封信来,说“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先生对我的过高的期望,虽然使我甚为惶恐惭愧,但先生的鞭策,也给了我不少追求向上之路的鼓励。


先生往往以禅说诗,先生教学的态度也与禅宗大师颇有相似之处。他所期望的乃是弟子的自我开悟,而并不是墨守成规。他在课堂上经常鼓励学生说:“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


我想我后来教学时之喜欢跑野马,以及为文时之一定要写出自己真诚的感受,而不敢人云亦云地摄拾陈言敷衍成篇,大概就都是由于受先生之鞭策教导所养成的习惯。而先生在课堂讲授中,所展示出来的诗词之意境的深微高远和璀璨光华,则更是使我终生热爱诗词虽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忧患与体悟


回想我一生的经历,我想我最早受到的一次打击乃是1941年我母亲的逝世。那时我的故乡北平已经沦陷有4年之久,父亲则远在后方没有任何音信,我身为长姊,要照顾两个弟弟,而小弟当时只有9岁,生活在物质条件极为艰苦的沦陷区,其困难可以想见。


所以后来当我读到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中所写的沦陷中北平老百姓的生活时,我是一边流着泪一边读完这部小说的。


至于我受到的第二次打击,则是1949年外子之被拘捕,数年后外子虽幸被释放,但性情发生变异。我自己则在现实物质生活与精神感情生活都饱受摧残之余,还要独力承担全家的生计。


1975年时我的长女育言与次女言慧也已相继结婚,我正在庆幸自己终于走完了苦难的路程,以一个半百以上的老人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了。但谁知就在1976年春天,我竟然又遭受了更为沉重的第三次打击。


我的才结婚不满3年的长女言言竟然与其夫婿宗永廷在一次外出旅游时,不幸发生了车祸,夫妻二人同时罹难。


在这些接踵而来的苦难中,是我平日熟诵和热爱的诗词,给了我莫大的精神安慰,支持我经受住了这些打击。这也正是我何以把自己所设立的学术基金取名“永言”的缘故,就为的是纪念我的长女言言与女婿宗永廷。


一般说来,我是一个对于精神感情之痛苦感受较深,而对于现实生活的艰苦则并不十分在意的人。


即如当抗战时期,父亲远在后方而母亲又不幸逝世后,我所感受最强的乃是一种突然失去荫蔽的所谓“孤露”的悲哀,这在我当时所写的《哭母诗》及《母亡后接父书》等一些诗篇中曾有明白的表现。


至于当时物质生活的艰苦,如每日要吃难以下咽的混合面,并且偶尔要穿着一些补丁的衣服之类,则我不仅对之并不在意,而且颇能取一种沉毅坚忍的面对和担荷的态度。


这种态度之形成我想大约有两方面的因素:其一是因为我早年所背诵的《论语》、《孟子》诸书,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确实产生了颇大的影响。我在艰苦的物质生活中,所想到的乃是《论语》中所说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衣敝温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的一种自信与自立的精神和态度。

▲顾羡季


其二则是因为教我们唐宋诗的老师顾羡季先生,他自己的身体虽衰弱多病,但在他的讲课中所教导我们的,则是一种强毅的担荷的精神。


我当时背诵得最熟的就是他的一首《鹧鸪天》词:“说到人生剑已鸣,血花染得战袍腥。身经大小百余阵,羞说生前身后名。心未老,鬓犹青。尚堪鞍马事长征。秋空月落银河黯,认取明星是将星。”


此外,如先生在其另一首《鹧鸪天》词中,也曾写有“拼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的句子,还有在其《踏莎行》一词中,也曾写有“此身拼却似冰凉,也教熨得阑干热”的句子。


于是在先生的教导鼓励之下,我自己的诗作也就一改前此的悲愁善感的诗风,而写出了“人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的句子,表现了一种直面苦难、不求逃避的坚毅的精神。古人有云:“欲成精金美玉的人品,须从烈火中锻来。”苦难的打击可以是一种摧伤,但同时也可以是一种锻炼。我想这种体悟,大概可以说是我在第一次打击的考验下,所经历的一段心路历程。


至于第二次打击到来时,我最初本也是采取此种担荷的态度来面对苦难的,但陶渊明说得好“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说“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当第一次苦难到来时,衣食虽然艰苦,但生活基本上毕竟是稳定的,我不仅可以不改常规地读书上学,而且在学校中既有师友的鼓励切磋,在生活上也有伯父母的关怀照顾。所以苦难对于我才能够形成为一种锻炼,而并未造成重大的伤害;但当第二次苦难到来时则不然了。


那时我已远离家人师友,处身在海峤的台湾。外子又已被海军所拘捕而死生莫卜,当我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从被囚禁的地方释放出来时,不仅没有一间可以栖身的“敝庐”,而且连一张可以安眠的“床席”也没有。我虽仍以坚毅的精神勉力支撑,但毕竟不免于把身体销磨得极为瘦弱而憔悴。但这仍不算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是当外子于3年后被释回时,他因久被囚禁而形成了动辄暴怒的性情。


那时因为我上有年近八旬的老父,下有两个仍在读书的女儿,我总是咬紧牙关承受一切折磨和痛苦,不肯把悲苦形之于外。但在晚间的睡梦中,我则总是梦见我自己已经陷入遍体鳞伤的弥留境地,也有时梦见多年前已逝世的母亲来探望我,要接我回家。这可以说是我最为痛苦的一段心路历程。


其后使我从这种痛苦中逐渐得到缓解的,实在仍是出于学诗与学道的一种体悟。我曾经读到过一首王安石《拟寒山拾得》的诗偈,当时恍如一声棒喝,使我从悲苦中得到了解脱,于是遂把这首诗偈牢记在心。不过今天当我要引述这首诗偈时,一经查看,却发现我所记诵的与原诗并不完全相合,但我更喜欢自己记诵中的诗句,我记诵的是“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正是这种体悟,恍然使我似乎对早年读诵《论语》时,所向往的“知命”与“不忧”的境界,逐渐有了一种勉力实践的印证。


当第三次打击到来时,那真如同自天而降的一声霹雳。我实在没想到自己在历尽了人生悲哀苦难之后的余生,竟然还会遭遇到如此致命的一击。


长女言言与女婿永廷是在1976年3月24日同时因车祸难的。


当时我所任教的大学已结束了春季的课程,我正去东部开会,途经多伦多我还去探望了长女言言夫妇,其后又转往美国费城去探望我的小女儿言慧与女婿李坚如夫妇。我一路上满心都是喜悦,以为我虽辛苦一生,如今向平愿了,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谁知就在我抵达费城后的第二天,就接到了长女夫妇的噩耗。我当时实在痛不欲生,但因为多年来我一直是支撑我家所有苦难的承担者,我不得不强抑悲痛立即赶到多伦多去为他们料理丧事。


我是一路上流着泪飞往多伦多,又一路上流着泪飞返温哥华的。回到温哥华后,我就把自己关在家中,避免接触外面的一切友人,因为无论任何人的关怀慰问,都只会更加引发我自己的悲哀。在此一阶段中,我仍是以诗歌来疗治自己之伤痛的。


我曾写了多首《哭女诗》,如“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写诗时的感情,自然是悲痛的,但诗歌之为物确实奇妙,那就是诗歌的写作,也可以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种抒发和缓解。不过抒发和缓解却也并不能使人真正从苦痛中超拔出来,我的整个心情仍是悲苦而自哀的。这种心态,一直到1979年以后,才逐渐有了改变。那是因为自1979年以后,大陆开始了改革开放,我实现了多年来一直想回去教书的心愿。


我现在已完全超出了个人的得失悲喜。我只想为我所热爱的诗词做出自己的努力,如我在《我的诗词道路》一书之《前言》中所写的“我只希望在传承的长流中,尽到我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


▲顾羡季

记得我在大学读书时,我的老师顾羡季先生曾经说过,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


我当时对此并无深刻的了解,但如今当我历尽了一生的忧苦患难之后,我想我对这两句话确实有了一点体悟。一个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以后,才真正会把自已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


古人说物必极而后反,也许正因为我的长女言言夫妇的罹难给了我一个最沉重的打击,所以我在极痛之余,才有了这种彻底的觉悟。这段心路历程,不仅使我对前面所叙及的儒家的“知命”“不忧”的修养,有了更深的体会,而且使我对道家《庄子》所提出的“逍遥无待”与“游刃不伤”的境界,也有了一点体悟。


我曾将此种体悟,写入了一首《踏莎行》小词,说:“一世多艰,寸心如水。谷内青松,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词中所写的藐姑射的神人与鲲化的飞鹏,自然都是《庄子》中所寓说的故事;至于“谷内青松”,则我所联想到的乃是陶渊明的一首诗,陶公在《拟古九首》的第六首中,曾经写有几句诗,说:“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大家只看到松树的苍然不改,却不知松树是如何在霜雪的摧伤中承受过来的。


我想朋友们所说的从我的外表看不出什么经历过忧患挫伤的痕迹,大概也和一般人只看到松树之苍然不改,而不能体悟到松树所经历的严寒冰雪的挫伤打击是同样的情况吧。松树之能挺立于严寒,并非不知冰雪之严寒,只不过因为松树已经有了一种由冰雪所锻炼出来的耐寒之品质而已。

▲1979年在北大,左二为叶嘉莹。


中国诗词鉴赏评析


我对诗词的评说和赏析,确实既不同于一般学者之从知识学问方面所作的纯学术的研究,也不同于一般文士之将古人作品演化为一篇美丽的散文之纯美的铺叙。我是以自己之感发生命来体会古人之感发生命的。


中国古代所重视的原来本该是一种“兴于诗”的传统,而我自己就恰好是从旧传统中所培养出来的一个诗词爱好者,少年时期在家庭中所受到的吟诵和创作之训练,使我对诗歌养成了一种颇为直接的感受之能力;我在大学读书时受到的顾羡季先生之启迪和教导,使我于直感之外,又培养出了一种兴发和联想之能力。顾先生在讲课时,他所采取的也就正是这种如同天马行空一般的纯任感发的说诗方式。如此则我在早期所写的评说诗词之文字,其所以会形成此一种纯任主观的以感发为主的说诗方式,自然也就无怪其然了。


我在诗词道路上的另一转变,那就是我由一己之赏心自娱的评赏,逐渐有了一种为他人的对传承之责任的反思。这类作品大抵都是因为我有见于诗词评赏界中的某些困惑和危机,而引发的一种不能自己的关怀之情而写作的。1960年代我所写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一书,以及书前所附的《论杜甫七律之演进及其承先启后之成就》的一篇代序的长文,就是因为有见于当日台湾现代诗之兴起,所造成的反传统与反现代的争执和困惑而写作的。

当时台湾现代诗盛行一时,而且引起了文坛上不少争论。我则正在台湾的几所大学内开设杜甫诗的课程,因此在讲解杜甫的《秋兴八首》时,遂对此八诗的内容之意象化与文本之多义性略做了一些发挥,欲藉此说明“现代诗之'反传统’与'意象化’的作风,原来也并非荒谬无本”,而“要想反传统破坏传统,却也要从传统中去汲取创作的原理与原则”。

但由于课时之限制,不免意有未尽,于是遂决定撰写一篇文稿,对之做较为详细之讨论,希望可以因之而唤起对现代诗之反对者与倡导者的双方面的注意。再如1970年代我在加拿大所写作的《漫谈中国旧诗的传统——关于评说中国旧诗的几个问题》一篇长文,则是因为有见于当时台湾及海外的一些青年学者,在西方文论的冲击下,因尝试使用新理论与新方法来诠释和评说中国旧诗,所产生的一些荒谬的错误而写作的。从表面看来,这些论说和辨误的文字自然不似以前所写的主观评赏之文字之易于获得一般读者的喜爱,但若就一些真正有志于学习如何评赏旧诗的读者而言,则如《集说》中,我对历代评说这八首诗的各种纷纭之诠释与评说的逐字逐句的比较和论定,以及在《旧诗传统》一文中,对于各种误谬的说明和辨正,也许这一类文字才是更有参考价值的作品,也才更能反映出我个人在这条道路上摸索探寻时,一些亲身体验的甘苦之经历。而当我经历了由主观而客观,由为己而为人的种种转变之后,我则走上了由对作品之评赏,转入了对文学理论之研讨的另一段路程。

说到对文学理论的研讨,最早应是在五十年代末期我所写的《由<人间词话)谈到诗歌的欣赏》一篇文稿,不过我当时对于《人间词话》中'境界”一词之理解,实在仍极为粗浅。


而且对于纯理论性文字之撰写,也仍然缺少练习,所以就理论而言,这篇文稿诚属无足称述,但这篇文稿却确实为我以后所写的一系列探讨《人间词话》的论著奠下了起步的基石。


真正使我写下了纯学术性的对文学理论加以辨析之文字的,则是我于1970年为参加一个国际性的会议而撰写的《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一篇论文。


继之我在撰写《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时,又在书中对于《人间词话》之批评理论与实践做了一系列专章的探讨。而由此遂引起了我对文学理论之研讨的兴趣,并且阅读了不少西方文论的著作。在诗论方面,我曾先后撰写了《钟嵘<诗品>评诗之理论标准及其实践》,与《中国古典诗歌中形象与情意之关系例说》等文稿;在词论方面我曾先后撰写了用西方文论中之阐释学、符号学和接受美学等理论来探讨中国词学的一系列题名《迦陵随笔》的短文,又撰写了《论王国维词——从我对王氏境界说的一点新理解谈王词之评赏》,及《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在西方理论之观照中的反思》两篇长文。


在对中国词学的不断反思之后,我大胆地将词分成了歌辞之词、诗化之词与赋化之词三大类别,以为张惠言与王国维之失误,就在于传统词学未能对此三类不同性质之词做出精微的分辨,所以张惠言乃欲以评赏赋化之词的观点来评赏歌辞之词,因之乃不免有牵强比附之失,而王国维则欲以评赏歌辞之词的态度来评赏赋化之词,所以对南宋长调之慢词,乃全然不得其门径之妙。可是这三类不同风格的词,却又同样具含有一种属于词体之美感特质,王国维所提出的“境界”之说,与张惠言所提出的比兴寄托之说,对此种美感特质都曾经有所体会,但却都未能做出透彻的说明,于是我遂更进一步撰写了《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一篇长文,借用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对《花间》词中之女性叙写所引起的中国词学方面的困惑,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词体之美学特质,和这种美学特质在词体之演进中,对于歌辞之词、诗化之词及赋化之词等各不同体式之词作中的影响和作用,都做了一次推源溯流的根本的说明。


而且引用一位法国女学者克里斯特娃之解析符号学的理论,对这种使人困惑的词之美感的微妙的作用,做了颇为细致的思辨分析。我原以为我的这种尝试,可能不会被国内旧学前辈所接受,谁知缪钺先生读了这些文稿后,竟然写信来对之颇加赞许,以为“所论能融会古今中外,对词之特质做出了根本的探讨,体大思精,发前人所未发,是继《人间词话》后,对中国词学之又一次值得重视的开拓”。


缪先生之所言虽使我愧不敢当,但对于这条新探索的途径,则我确实极感兴趣。本来早在七十年代中,当我撰写《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时,对于“中国文学批评之传统及其需要外来之刺激为拓展的必然性”已曾有专节之讨论,此外在《漫谈中国旧诗的传统》一文中,对中国传统的“诗话”“词话”等性质的文学批评作品之优点及缺点也曾经有所论述。


一般说来,由于我自幼所接受的乃是传统教育,因此我对于传统的妙悟心通式的评说,原有一种偏爱。但多年来在海外教学的结果,却使我深感到此种妙悟心通式的评说之难于使西方的学生接受和理解。这些年来,随着我英语阅读能力之逐渐进步,偶然涉猎一些西方批评理论的著作,竟然时时发现他们的理论,原来也与中国的传统文论有不少暗合之处。这种发现常使我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而借用他们的理论能使中国传统中一些心通妙悟的体会,由此而得到思辨式的分析和说明,对我而言,当然更是一种极大的欣愉。直到现在,我仍然在这条途径上不断地探索着。


不过我个人做事原有一个态度,那就是愿望与尽力在我,而成功却不必在我。我只希望在传承的长流中,尽到我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庶几不辜负当年我的尊亲和师长们对我的一片教诲和期望的心意。

在创作的道路上,我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那是因为我在这两条道路上,也都未能做出全心的投人。至于在教学的道路上,则我纵然也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教师,但我却确实为教学的工作,投注了我大部分的生命。

我现在所关心的并不是我个人的诗词道路,更不是我在这条道路上有什么成功与获得,我所关心的乃是后起的年轻人如何在这条道路上更开拓出一片高远广阔的天地,并且能藉之而使我们民族的文化和国民的品质,都因此而更绽放出璀璨的光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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