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叶嘉莹先生于2024年11月24日去世,享年100岁。“中国研究生”媒体平台曾于2022年2月推出叶嘉莹先生的育人故事——《为有荷花唤我来》,今日再次分享,缅怀这位“一生即是一首诗”“一生只为一件事”的教育家。
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先生,1945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曾任台湾大学专任教授,淡江大学与辅仁大学兼任教授。1969年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0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2012 年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自1966年开始,叶先生先后曾被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密西根大学、明尼苏达大学等校邀聘为客座教授及访问教授。
叶先生曾对青年学子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我以前曾经假托我的老师顾随先生说过:‘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这两句其实是我自己的话。正是当我经历了一生的忧苦不幸之后,我自己想出了这两句话。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只想自己的得失、祸福这些事情,才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广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1977年我再次回国探亲,看到了祖国的中兴气象。我在旅行的时候,看到虽然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破坏,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中国的古典诗词。这使我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了新的期待和寄托,我发现我还可以回国教我喜欢的诗词,我还可以把我继承下来的一些传统回报给自己的国家。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支持和鼓励,是我从悲苦中走出来的一个心理过程。我不辞劳苦地投身于回国教书,并且把我的退休金拿出来一半设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驼庵’是我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庵号,‘永言’是我的女婿‘永廷’和女儿‘言言’的名字。前者表示的是我对老师所寄托于我的传承的愿望,后者则表示的是我对青年继起者的关怀。我现在已完全超出了个人的得失悲喜。我用自己剩余的生命做着我终生热爱的古典诗词教研的工作,……我只想为我所热爱的诗词做出自己的努力。”(《红蕖留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年9月,第450页)
1978 年,叶先生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寄出志愿回国教书的申请,并与已经恢复工作的南开大学外文系教授李霁野取得书信联系。次年,回国教书的申请得到批准,叶先生首先到北京大学讲学,随后应李霁野先生之邀到南开大学讲学,自此与南开大学结缘。1993年1月,在南开大学创建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1999 年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担任所长。1997年,捐出自己退休金的一半,共计十万美元(当时约合近百万元人民币)在南开大学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及“永言学术基金”,并开始在南开大学中文系招收研究生。
叶嘉莹先生传灯中华古典诗词近八十载,设帐南开逾四十年。今天,让我们跟随《为有荷花唤我来——叶嘉莹在南开》一书,一起去感受叶先生全任神行之“跑野马”的教学意境;走近叶先生融贯中西之“兴发感动”“弱德之美”等学术思想,体悟叶先生激活古典诗词之诗教影响。
2011 年 5 月,叶嘉莹先生通过本刊寄语青年学子
在对《古诗十九首》的赏读中,我们第一次领略了先生旁征博引“跑野马”的功力。如讲《西北有高 楼》中“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的诗句时,她引述张衡《西京赋》中的“何工巧之瑰玮,交绮豁以疏寮”、李商隐《碧城三首》中的“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进行解读,引述李善注《昭明文选》和郑玄注《周礼·考工记》中的相关注释加以解释,引述《史记·秦始皇本纪》关于阿房宫的描写进行比较,说明其诗意是“极言其美,极言其高大”。然而这些美好,是诗人的想象,是诗歌创作的一种表现手法“托喻”,是为表达诗歌主题所做的铺垫,是中国诗歌创作的一种传统。如此,每节课我们都有一种跟着先生上天入地、纵横八万里的感觉。先生讲诗用的最多的词是“生命”“感动”。她说“诗词以感发的生命动人”“诗词感染人的作用在于兴发感动的力量”。她讲诗的多义性,说“诗的最重要的性质,是有一种感发的生命”;她讲评判诗的标准,说“批评诗的最重要的标准是诗歌的生命”。她讲三曹诗,称其蓬勃的“风力骨气”,源于其“诗中一种感动的力量”。她讲陶渊明诗,称其“以无生之觉 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其以清者的操守给人以感动的力量。——南开大学中文系一九七八级学子
杨茜萍 《叶嘉莹先生与我们》
南开大学迦陵学舍内景 纪睿泓摄
记得一开始好像是听叶先生讲杜甫、陶渊明,她说诗歌并非是佶屈聱牙,故作深沉,很多大白话其实就是诗,甚至是好诗。说着,她就在黑板上写下了“群鸡正乱叫”几个大字,教室里顿时“哗”地一片笑声。
叶先生说:“‘群鸡正乱叫’这大白话谁都会说吧?搁日常生活中,根本听不出是诗,可这就是杜甫《羌村三首》中的一句,接下来就是‘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她说,“杜甫所写的是一幅多么生动、有趣的乡村画面,这大白话并没有让人感觉缺乏诗意、没有韵味”。接着,叶先生又列举了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一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她说这首诗开头这句“种豆南山下”也 与“群鸡正乱叫”一样异曲同工,都是用大白话开头,讲述乡间生活,让人回味起来却味道十足。
叶嘉莹先生不但登台讲诗极具感染力,在日常生活中评诗论词更是时现灵光,引人妙悟。有一次在谢琰先生家中用餐,因为天热,谢太太施淑仪老师随手取出一把小巧的折扇递给叶先生用。餐后大家聊天,施老师就请叶先生看扇面上题写的李白《听蜀僧濬弹琴》一诗:施老师说自己早年记诵的版本好像第二句是 “西下峨眉峰”,不知哪个版本正确。叶先生说:“你的感觉呢?我们学诗不能说以前有版本用‘西下’我们就背‘西下’,现在有人用‘西上’版本了,我们又改用‘西上’,人云亦云。作诗一定要有自己的体会,学会自己做判断。究竟用哪个字更符合上下文意?用哪个字更具表现力?既然此诗是描述音乐的感染力,那么这位琴僧应该是有过相当的体悟才能实现这般高妙的境界。‘上’是进行时,‘下’才是完成时,自然是‘西下’更为妥帖了。”偶发的事件也会引发先生与前贤千古神接,仿佛她已将自己的生命与诗词熔铸在一起。记得有一次,我在先生温哥华家中熬中药后去室外的垃圾箱倒药渣,不小心将药锅给摔碎了。沮丧的我进屋告诉先生自己的过失,没想到先生居然马上诵起了虚云法师的《开悟偈》:“杯子扑落地,响声明沥沥。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坐定后先生又说起当年在北京时曾听伯父讲过孟敏“甑已碎矣,顾之何益”的故事,当时她的感受就如同读《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一样,灵光一闪,受益终生。——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长,
叶嘉莹先生助理 张静 《望日莲》
用最真诚的心去读古人的诗,“以心印心”,才能互相感应、畅达古今。我曾经问过叶老师一个问题:“如果我至今都没经历过动荡和离乱,如何才能体会古人离乱的感受?”叶老师说:“难道你一定要亲身经历离乱才能写出好诗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古今时代不同,但无论古今中外,人的情感永远都是一样的。只要人的情感不变,中国的诗词就能作用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只要人心不变,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就能作用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就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古人用最真诚的心写出来的诗,才能够流传至今、感动后人。我们也一定要用最真诚的心去读古人的诗,才能与他们感应道交。所以说,功夫确实在诗外。无论是读诗还是写诗,首先要有真诚心,不能有杂质和私心,不能有太多的污染。如果你用真诚的心去体会古人的心,那么你自己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些动荡与苦难,也能间接地感受到,就像是自己历经过一样。”叶老师讲课有那么大的感召力,我想是因为她在讲课时,用心灵去感受古人的心灵,这就是中国古代传统学术的“以心印心”。自己的心要真诚,否则读多少诗都徒劳无益。——南开大学文学院二〇一一级学子
张元昕《学诗最重要的是学做人》
先生经常用孔子的话告诫我们:“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在先生心中,有一个道的存在。先生有志于此,从不惧世间任何苦难。相反,苦难的生活也磨砺了先生坚强的意志,每当面临困难,先生总能泰然处之。在我们的心中,叶先生的形象就是大家常说的——穿裙子的“士”。——南开大学文学院二〇〇一级学子,
叶嘉莹先生秘书 可延涛 《在大师身边》
叶先生说,忍耐寂寞也是人生的一大考验。她常假托顾随先生的话教育我们:“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先生一生,备尝苦难,但对祖国、对文学的热爱,始终如一。1979年6月14日,先生暂时告别南开,要到北京大学去讲座。那天学校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我的日记这样写道:“两个月来,叶先生渊博的知识、诗人的气质、热爱祖国的真挚情感、严谨求实的治学态度,都给我自己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叶先生不仅仅是向我们传授中国古典诗词的知识,更是向我们传递一种人生哲理和向上的力量。她说,如果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么真诚则是追求真理的重要途径。做人做事要真诚,学习钻研要真诚。真诚是做人的重要标准,古代这样,今天也是如此。”——南开大学中文系一九七七级学子
刘跃进 《何幸当斯世,莫放此生空——在叶嘉莹教授归国执教四十周年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