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叶嘉莹去世: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教育   2024-11-24 20:07   河南  

2024年11月24日去世,享年101岁



叶嘉莹。

《朗读者》上董卿这样介绍她,她是白发的先生,她是诗词的女儿,她是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承者。

是的,她站在那,就宛如一首古典隽永的诗词。

陈鲁豫采访她的时候说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对于这个漫长的一生都浸淫诗词的人,这个如诗的人,她担心没法和她对话,显得自己很像个完全没有文化的人。

可是很快,她让荧屏内外的人都觉得亲近。

她并不清冷,高渺,她静美,幽雅,却也生动真实。

因为那实实在在的,粗粝的,沉甸甸的生活她比谁都清楚。她说:也许我留下一些东西,也许我写的诗词,你们觉得也还有美的地方。可是我那一柱鲛绡,是用多少忧愁和困难织出来的?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北平西城察院胡同一所老四合院里。她是满族后裔,和纳兰性德同属叶赫那拉氏。

2002年,她对弟子席慕蓉说,“如果叶赫水还在的话,我想去看一下。”她的祖先最初就生活叶赫水旁,那是她11岁以来就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

20029月,两位女诗人终于一同站在了叶赫水畔。在她生命的原乡,叶嘉莹豪情大放,诗作亦不断,在她体内暗涌的血液,终是那个白山黑水间纵马驰骋的民族。

叶嘉莹说席慕蓉让她现了两次原型,一是展示了她性格里隐藏的奔放,再是在一次讲座中展示的西夏时期迦陵频伽的陶塑。

迦陵是佛经中一种鸟,叫妙音鸟。那也是叶嘉莹的笔名。

叶嘉莹最早知道这个名字,是从伯父那里。她说她踏上诗词之路,第一个要感谢的也是伯父,狷卿公叶廷乂。

叶家是诗礼之家,叶廷乂国学修养尤为深厚,他膝下无女,对好诗词又冰雪聪明的侄女甚为钟爱,闲居无事时,常教她吟诵和写诗。许多个薄暮与清晨,老少二人都在谈讲诗歌中度过,

古诗词里幽雅静美,寂寞与苍凉也不知不觉融入她幼小的生命。

她的父母对她也总以“新知识、旧道德”为理想,虽准许她到学校读书,但在生活方面约束极严。因此她的见闻与感受,几乎全与外界隔绝。加之天性中又有一种喜欢蹈空梦想的性格,所以她常是敏与内心,却对现实钝感。

叶嘉莹小名“小荷”,十五岁时,她写下一首《咏莲》:“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在辅仁大学的堂兄说彼时的她也就像“莲”,“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可是严酷的现实又能放过谁?

1937年七七事变的尖锐枪声,划破了她清平宁静的生活。漠漠长天,山河破碎,她人生的悲凉苦难也自此一重重袭来。

彼时她的父亲在上海的航空公司工作,上海沦陷后随政府一路南下,战乱和动荡中,父亲好长时间音信全无。母亲忧劳交加,腹部长了肿瘤,不得不前去天津做手术,手术做完后,母亲就急忙赶回北京,却因败血症溘然长逝在火车上。那一年,叶嘉莹17岁,她底下还有两个幼小的弟弟。面对人生的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她写下了八首《哭母诗》,字字泣血。

凄绝临棺无一语,

漫将修短破天悭。

多年之后,她仍说人世间的悲观,莫过于听见钉子敲进棺材的声音。而她的父亲对一切毫不知晓,“昨夜接父书,开缄长跪读。上仍书母名,康乐遥相祝……”。那种凄凉无助没有谁可以慰藉。幸有诗词,可以陪伴人生度过忧患,获得疗愈。

1941年夏,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

大二那年,叶嘉莹遇到对她一生影响至深的顾随先生,顾随先生彼时为他们讲授“唐宋诗”。

顾随先生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有极为深厚的古典诗词修养,更兼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和识见。顾随言语如溪水如江河,内容幽微细腻又滔滔深广,像山峦起伏或海浪潮涌的绵延不息,让人浑然忘我,只感诗人们那不羁的灵魂,一面高飞一面歌唱。

叶嘉莹在怀念恩师的文章中就曾经这样写道:“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在那个山河破碎的岁月里,叶嘉莹更从顾随身上感到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和信心,使她真正地相信在诗词的精魂与生命中,有着可以安置心灵的美善净土,有着强韧的弦歌不辍的力量。

顾随先生对资质出众的叶嘉莹也极为器重,与她有不少诗歌唱和。他门下门下弟子才俊云集,如周汝昌、黄宗江、吴小如者,却独视叶嘉莹为传法弟子。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

这是一种深沉的缘分,在生命漂浮伤痛的年月,听到一些声音,懂得它的意象,把心栓系其上,毕生都不曾丢失

顾随先生讲课无任何课本可凭藉,全任神行,叶嘉莹每到上课便极力心追手写,恨不能将先生之言语记录到一字不差。

她一生辗转千山万水,坎坷乱离中失物无数,但这些笔记一本都未曾丢弃,在她心里,那些日益模糊的字迹如星光银亮与明月的万顷光华,照亮她所有绝望与灰暗的时刻。她说,这是宇宙间最宝贵的。

1982年,2005年,叶嘉莹将珍藏的全部笔记交给顾随先生之女顾之京,后来分别收入《顾随全集》和《顾随诗词讲记》。

先生期翼她传法的心愿,她倾尽一生心力,做到了。大学毕业后,叶嘉莹在三所中学任教,承付起教养两个弟弟的责任。

在一本关于叶嘉莹的书中,这样写到:

刚开始教书时,生活清苦。冬天,叶嘉莹里面穿着大棉袄,外面穿一件布做的长衫。因为骑车,天长日久后面的衣服磨破了,她就打着个大布丁去上课。

点绛唇,绿罗裙,那个年轻女子不爱美呢?叶嘉莹却非常坦然,她说《论语》上写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她深信“只要我课讲的好,学生对我一样尊敬”。

是啊,日子清苦困窘算什么呢?

诗词是她的光彩,她的慰藉。

装扮和慰藉青春的本还该有爱情。然而她就像清末女词人吕碧城所写的:不遇天人不目成。

“目成”这个词出自屈原: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她从不乏追求者,可惜彼时天人未现,没有那束目光可以让她怦然心动,甘愿交付。

直到耄耋之年,她还说:爱情诗词里那种几近无法言传的幽微美妙,我都可以讲得很好。可是我自己,从来过没有真正的爱情体验。

没有爱情,却有了婚姻。不“目成”的,一言难尽的婚姻。

她的先生赵钟荪原是她中学老师的弟弟,相识后对她一见倾心。常常不惜劳苦,从工作之地秦皇岛跑到北京去看她。

有一日赵钟荪告诉她,自己丢了工作,在姐夫的帮助下,才得以到南京的一个海军部门工作。他恳请她,在去南京之前,能订下婚来。叶嘉莹思量再三,答应了。多年之后,她说:我这个人是有点傻瓜,跟现在那么聪明的女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她答应,仅仅是因为她觉得赵钟荪丢掉工作和自己有关,他常常跑回来看她。

她虽身为女子,可是古诗书里名士之“义”在她身上有很深的浸染,她不忍心拒绝一个正值潦倒中的人。

也是在多年之后,陈鲁豫问她:如果回到当年,你还会做这个决定吗?她想了想说:我可能不会。又很坚定地:如果回到当年,我不会,我不会。

可是当年,她觉得决定了的事,她的承诺,她只能坚守,和承受。无论如何。

1948年凄冷的冬天,她随赵钟荪的工作调动来到台湾。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挥手就流离多年。但很快,比乡愁更浓重的愁苦袭来。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彼时台湾,正值风声鹤唳般的白色恐怖中,1949年年末,赵钟荪因涉嫌通共被捕入狱。在彰化女中教书的叶嘉莹也因此遭到调查和逮捕。那时,她新生的女儿还不满周岁。

半年后,她因无任何凭证被释放,但是也因此失去了工作,住所,所有微薄的家产。在那个酷热的夏季,她只有寄居在赵钟荪的姐姐家,姐姐家很狭小,她们母女只能在过廊里铺一张草席,中午,她抱着女儿从一个树荫徘徊到另一个树荫,常常会茫然地走很远很远。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苦不堪言,苦不能言。

多半年后,她终于在一所私立女中另谋教职,和几个同事同挤一间狭小宿舍,在勉力雇来的小保姆无法来时,她就带着女儿同去课堂。

三年后,丈夫终于从狱中出来。可是她等来的不是安慰和依傍,而是一个性情大变,暴戾无常的男人。一年后小女儿出生,赵钟荪动怒更频更甚,他还时常失业,困顿家中。为了养家,纤弱的她拼命四处兼职,回到家里还要因没有做好家事面对夫权的责怨,她后来累出了哮喘病,一呼一息都有掏空般的隐痛,常是夜不安寐,噩梦连连。

很绝望的时候,她也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想着哪一种方式结束生命会更好一些。可是她终究不能决绝离去,两个女儿,近80岁的老父,这至亲至深的牵挂,让她必须咽下一切悲伤。

甚至对于身边那个朝夕相处却无法与她共经风雨的人,她也没有产生过离异之心,全然是她在养家,可她骨子里还是有很深旧式女子的顺从观念。她亦是穿裙子的士,认为婚姻也是一种承诺,即使它有诸多不堪,她也会内心纯碎地信守。

这种信守也无疑是种极大的痛楚,她说“那时我终于被逼出一个自求脱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精神感情完全杀死,这是使我仍能承受一切折磨而可以勉强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那时她常常记起的词句,是王国维咏杨花的:“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她觉得自己也如静安先生所咏的杨花,开花时不予人知晓,转瞬便飘扬零落。

可是,许多年后,她很平静地讲述自己的婚姻,说是王安石的一首诗使她安慰和开悟:“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她说因为性情和遭遇,丈夫一生不顺利,“此瓦不自由”,他有自己的业,无从摆脱的命运,她早已谅解,不再计较。

2010年,丈夫去世,她写道:“一握临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净尘埃。” 她释然,她坦然,她不怨,她承受。

承受,命运给她什么她就默然承受。

可是这绝非逆来顺受,她说:“但是我不跌到,我还是要在承受中,走我自己要走的道路。”

她还说:“命运把我放在哪里,我就落在哪里,就在哪里开花。”

是的,她从未跌到,不管内心有多少忧苦,她从来都是一派和婉宁静,不管有多少重担在肩,她上的每一节课,从来都是神采飞扬,用她的学生席慕蓉的话来说,叶先生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发光体。

那是她的坚韧,更是她的高贵。

她更有自己的路要走。  

‘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那就是她的诗词,使她的心灵不死不僵的安慰,她的命,她命运里执意要开的繁花。

1956年,叶嘉莹写了一篇《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这既是叶嘉莹对王国维研究的开始,也是她在诗词道路上由创作转向评赏的开始。

学者孙郁曾感慨:“为什么选择了王国维?这里有难言的苦涩吧?王国维肃杀、凝和的气质里,流露着深沉的悲剧精神,那里显示着人性的脆弱,与世间的无奈。一切辗转于风尘间的漂泊者,都可以从他的文字里,感受到现代人内心最沉重的东西。叶嘉莹于此,领会很深。”

可是这脆弱,无奈,漂泊,对这一切的全然承受,在叶嘉莹看来,是一种别样的美,“弱德之美”。她解释,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

她说:我的一生不是很顺利,有很多坎坷,我有弱德之美,但我不是一个弱者。

诗词是她的疗愈,她的力量。

是的,她绝非弱者。

叶嘉莹一生几乎没有主动选择过什么,但诚然如她自己所言: “命运把我放在哪里,我就落在哪里,就在哪里开花。”

20世纪50年代,叶嘉莹已被台湾几所知名高校争相聘请,她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台湾辅仁大学同时教授古诗词,席慕蓉、白先勇、张北海等都曾受教与她。

多年来,不管她的学生们取得了怎样的成就,叶嘉莹始终是他们心目中那个优雅美丽又令人高山仰止的“叶先生”。

席慕蓉在一次演讲中动情地说:叶先生讲课的时候,那个感发的力量,当她介绍李白的时候,李白就很骄傲地出来了;当她介绍杜甫老年的诗歌的时候,杜甫就真的老了。

她更清晰记得叶嘉莹在讲辛弃疾时给她的震动:“我记得那天叶先生穿着非常素淡的衣服,别了一朵蝴蝶兰,秀雅、端庄,就是老师平常的样子。可是很奇怪,老师一开始讲辛弃疾,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有一种雄浑的气势逼人而来。好像就是辛弃疾的本尊来了,跟我们说他的蹉跎的一生。”

为她的口吐莲花所倾倒的,不止是华人。

六十年代,西方的很多汉学家到台湾从事研究,他们听了叶嘉莹的课,都沉醉在中国古诗词的美妙幽微中,力邀叶嘉莹前去任教。

1966年,叶嘉莹离开台湾的时候,她的丈夫抱定了不再回来的决心,一家人跟从她一起前往美国。

十多年的时间里,她辗转密歇根州立大学、哈佛大学,但因为签证等种种原因,她无法长期在美国任教,在哈佛大学东亚研究系主任,对她极其赏识的海陶伟教授德尔介绍下,她最终到加拿大UBC大学任教。

UBC大学的亚洲系主任要求她必须用英文授课,这对她绝非易事,已年过40岁的叶嘉莹每天熬夜查字典、练口语,每天凌晨两三点才能勉强入睡。

叶嘉莹后来说,那时我每时每刻都在很大的压力下。可是这种压力和辛苦,她不能和自己丈夫说,更不能和他人说,因为这会让她失业的丈夫更觉得自己无所作为,动辄发怒。

她上课时虽然英语文法不尽完美,发音也不完全正确,却仍深受学生欢迎。她说这是因为如易经所言:“修辞,立其诚”。她有足够的真诚,生命和感情都灌注其间,她的课,中国诗词的幽微美妙,就也能深深打动异域年轻人的心。

心,不分语言、文化、地域。仅仅半年,UBC大学就给了她终身教授的聘书,这在加拿大都史无前例。

几年之后,她的两个女儿先后大学毕业又结婚。她充满期待地对大女儿说,你生了小孩我帮你照看。她以为她也可以如寻常女人,安享一个含饴弄孙的晚年。

1976年春天,她去美国开会,沿途她满心欢喜,先到多伦多大女儿家,开完会又去费城看望小女儿。她回忆:那时候,我真的是内心充满了安慰。我想我这一生受尽了千辛万苦,现在毕竟安定下来了。

然而,“天降百凶成就一词人”。见大女儿仅仅三天后,就传来噩耗,她的亲爱的女儿“言言”和女婿,在出去旅游时不幸遭遇车祸,双双离世。

好长一段时间,她悲痛难抑,难以接受这残酷的现实。“门前又见樱花发,可信吾儿竟不归。”门前的樱花又一次灿烂地盛开了啊,可是那个从襁褓中就陪伴她度过艰辛,给了她无数安慰、笑颜的孩子怎么就再也回不来呢?

任何安慰和关怀对她来说那么苍白,只能引发悲伤,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只有将满腹苦痛倾付笔端。

“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

可是,也就在这巨痛中,她说忽然有一天她觉悟了,对死生也变得豁达了。

她回忆当时心境,自己辛辛苦苦地工作,为了维持家,各种艰辛都受过了。可是原来因缘祸福是她所不知道,一点都不能掌握的。

她说人生劫波度尽,在极大地悲哀和痛苦,对人生才会有另一番体会,方知一切都是小我。

也真正参悟了顾随先生和她说过的话,‘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过有生之事业。’

她觉得对家已经尽了全部责任,自己应有一个更大的理想,那就是回国教书,将古代诗人们的心魂、志意传给下一代,为它奉献余生。

在这次大悲痛之后,诗词与她,越发近乎一种信仰。

她的一生,充满苦难。可是多年之后,提起一切往事,她都一脸平静,她说人生的遇合是很难说的一件事情。

是不是?与她的诗词而言, “好待秋成佳实熟,说与西风尽浪吹,飘零未可悲。”?

这是上帝给她的更宏大使命和偿报么?

漂泊的这些年,叶嘉莹无时不在思念故土。那是她生命的原乡,诗词的原乡。

她常常吟诵杜甫的“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觉得千年之遥的诗句,那么真实地写照了她的心情。

可是关山历历,京华怎能望到?只有一遍遍走进梦里。

她说: “我常常梦见我的老家北京,我进去以后院子还在那里,所有门窗都是关闭的,我也梦见我的同学到我老师那里,就是后海附近的位置,芦苇长得遮天蔽月,就是怎么也走不出去,我梦见我在课堂上听我老师讲课,我也梦见我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

1974年,中加建交,叶嘉莹马上申请回国探亲,等夙愿终偿,她激动地写下长达268句《祖国行》。

“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尚未下飞机,看到北京的点点灯火,叶嘉莹已是泪流满面。然而彼时的中国,古诗词尚无几多容身之地,她只能,看看就走。

思念却止不住,1977年,她又一次回国。在火车上,她见有人捧着《唐诗三百首》在读,叶嘉莹感动不已,这个和她一样刚刚经历大劫难的民族,骨子里还有对美好的渴求,这弦歌不辍的力量,她相信是因为“诗词可以使人心不死”。

1978年暮春的一个黄昏,叶嘉莹寄出一封信:“落日的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金黄色的亮丽光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落英缤纷。一寸光阴一寸金,这种景色唤起了我年华老去的警醒。”
   信的收件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她早被聘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可是现在,她要申请回国读书。

1979年,她的申请被批准,之后不久,叶嘉莹受聘南开大学,这一呆,就直至现在。

归来,亦归来。突然想起朴树的《在木星》,觉得那就像是唱给她:

今日归来不晚 彩霞濯满天

明月作烛台

……………

莫说天无涯 海无岸

纵然归程须万载

今日归来不晚 与故人重来

天真作少年

你为什么哎 言无声 泪如雨

你为什么哎 仰起脸

笑得像满月

笑得像满月,终于有那么多和她流淌着一样血液的人,可以和她一起站在沧浪之江,吟诵着母语,看那西水泱泱,东水莽莽。

多年之后,她还清晰记得“当时的南大操场上还搭着许多临建棚,当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外国专家楼,我只能住在市区的一个饭店里边。”

她明白历经波折的祖国依然贫困,回来全是自费,讲课也不要一分钱。

那是对文化,对诗词饥渴多年的时代,三百个人的阶梯教室,临时增加的课桌椅一直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台阶上、窗户上都坐满了人,叶嘉莹走上讲台都十分困难。

学校只好规定:只有持听课证的同学方可入场。无奈下,天津师范大学一个女生,用萝卜刻了一个假图章,自制了一个听课证,不少人开始效仿。

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们常常沉醉其中不愿离去,她也很欣慰,做了一首诗:“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岐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自此,叶嘉莹就像一直一直歌唱的妙音鸟,加拿大、中国大陆、台湾数十所高校里都留下她不倦的身影。

她说,这是因为:自己体会到了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她希望把这扇门打开,让大家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

这些年来,她教博士后,大学生,中学生。她对台下上千莘莘学子,恳切地说 “古诗词这么美好的一份珍宝,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看见。”

她也教小学生,幼儿园的孩子,告诉他们:“当你们想起家乡的亲人,想起家乡的小河,就是你的心在走路。如果再用语言说出来,那就是诗啊”。

21岁起,她已教了70多年的书,没有人能够计算出她到底上了多少课,教过多少学生。可她觉得还不够,她生怕年轻人对诗词之美无知无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她期望自己生命的终点就停留在讲台上。那会是她的绝响,她最美的诗词。

她做的远不止于此。

她说,“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心灵的一片清净洁白。”

1996年,叶嘉莹创办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1999年,她为研究所捐出她在加拿大大学的退休金,设立了 “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

“驼庵”是顾随晚年的别号,也是她自己的映照,她说:我常常在各地讲学,所以我讲我也是个骆驼,而且我也是从艰苦的环境走来的,如同一个从那没有饮料没有食物的沙漠之中走来的骆驼。”

“永言”,“诗言志,歌永言”,两个字里也分别有她大女儿和女婿名字中的一字,这是她对学子们真诚的期望,也是她对至亲骨肉的深深怀念。

2016,她委托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卖掉她天津的房产,卖房所得380万元全部用于设立南开大学迦陵基金。

今年,刚刚过去的63日,她将变卖北京市西城区房产(此房产是其昔日居住的四合院拆迁改建后分到的回迁房,)所得1080万元全部捐献给迦陵基金。

自此,叶嘉莹捐献了毕生全部财产。捐献仪式上,她没有出席。

94岁了,早已看破了名利得失,也看破了死生。

她一生经历和情感都在诗歌里,她说:我个人平生离乱经过微不足道,但是中国宝贵的传统,这些诗文人格、品性,是在污秽当中的一点光明,希望能传下去,所以是“要见天孙织锦成”,莲花是凋零了,但有一粒莲子留下来,我希望把中国文化传统美好的种子留下来。

当她在马蹄湖边学生们为她捐建的迦陵学舍,看着那荷叶田田,你会觉得她就是水中的莲,是对古诗词最好的注解。

诗词是她的信仰,是她未竟的梦,她不止一次说:我有一个梦,我的梦是什么?我在等待,等待因为我的讲解而有一粒种子留在你的心里。多年之后,等着这一粒种子有一天会发芽,会长叶,会开花,会结果。

她捐出了尘世中的一切,却留下诗词的莲子。

席慕蓉说:“我无法不爱她。”

她的别号“迦陵”,《正法念经》中这样说:“山谷旷野,其中多有迦陵频伽,出妙音声,如是美音,若天若人,紧那罗(歌神)等无能及者”

妙音之鸟,日月成诗。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中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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