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随笔是我大约20年前译的。以前在文章里也提过,他的诗的英译水平参差不齐,散文则富含营养,读了就会提高写作水平。
Άτλας 阿特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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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拉斯
作者:齐别根纽·赫伯特
翻译:王 敖
要接受老天那高高在上的不公正,诚为难事。
想想吧——阿基里斯、普罗米修斯、赫拉克勒斯,这些名字能让人立刻产生自发的反应。因为加缪,西西福斯变成了我们生命的寓言。但要说到阿特拉斯,却没有只言片语。他不对我们的心灵和思想说话。他被驱逐出想像,他是神灵和人类的流放者。为他而作的雕塑,壁画和诗歌也相当少。
我认为,主要原因在于他静立不动,难以讨人欢心;他那僵直的,沉默的受难。阿特拉斯的兄弟普罗米修斯被捆在岩石上,他对众神大加诅咒。对束缚中的人来说,言辞是一种可以采取的行动。普罗米修斯非常明白这一点:他催动以太,让以太传播他诅咒的雷声。
奥德修斯、伊阿宋、忒休斯,还有无数的神话长跑健将们,都成了戏剧里的主人公。阿特拉斯从来没有过,是亚里士多德对他关上了艺术的大门;在《诗学》里,亚里士多德说,尽管人物可以没有个性,但没有行动就没有悲剧。
Prometheus. 17th.century. Gioacchino Assereto. Italian. 1600-1649. oil /canvas.
普罗米修斯
阿特拉斯的所有特点,他的全部存在,都在于他肩扛的行动。这本身并无多少悲情可言,甚至可以说极为普通。提坦巨人常常会让我们想起那些跟重负缠斗的穷人们。他们扛着柜子、包裹、箱子,前拉后推,一路走向神秘的洞穴、地窖、窝棚,很快他们又走出来,扛上了更多的东西,一直走向无限。
阿特拉斯背负着苍天,这是他受的惩罚,挨的诅咒,这也是他的职业。没有人为此感激他。没人赞扬他,没人鼓励他。我们对此习以为常。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说,总会有人去做这件事。
我们不知道他的长相。学者们花了很多注意力研究蚯蚓、老鼠和家鹅的秘密生活;但如果问到阿特拉斯的行为习惯,他们就沉默了。他真的曾把负担交给过别人吗,他的眼皮真的紧紧粘在一起吗,他胸膛中的声音来自粗重的呼吸,还是呻吟,咸涩的水珠从他脸上滚落,是汗水还是泪水?
很多人认为,就算铺张的想像力也不会让阿特拉斯显得出众,很可能正是它阻止了人们——在他这里,没有任何引人入胜的东西。我们对他知道的太少,所以让我们慎重地声称:狡诈,偏爱诡计,策划阴谋和政变,这些从本质上来说就跟他无缘。可是,我们能因此责备他吗?毕竟,世界的结构是由矛盾的元素编织出来的:善与恶,惰性与运动,智性与迟钝。
他在想什么?罚做苦役的人没有时间和力气去想。我们可以设想,类似参孙那样的计划从未在他的头脑里出现过。参孙被关进了监狱等待宣判,所以会有时间策划他的复仇。阿特拉斯没有时间。他只有永恒。有人说这样也不错。
他只有一次逃脱了命运的压迫。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那我们来讲一个很简洁的版本。事情是这样:赫拉克勒斯要去赫斯帕里德斯仙女们的花园里拿到金苹果,然后交给国王欧律斯透斯。花园距离阿特拉斯的永久岗位不远;此外,赫斯帕里德斯仙女们都是他的女儿。这种以信任为基础的很麻烦的交接,最好能在家庭成员之间进行。赫拉克勒斯许诺,只要阿特拉斯够朋友,去帮他拿到想要的果实,他就愿意顶替阿特拉斯,让阿特拉斯离去。
赫拉克勒斯雕塑
前往仙女花园的旅途,肯定是阿特拉斯最奇妙的经历。他轻飘飘地走着——像带翅的柱子——走过一个卸去了重负的世界,仿佛构成它的是露水,蔚蓝的空气和光。他感到一切事物美妙的失重。那可憎的天空第一次显得缥缈,遥远,而且真的很美。
满怀陶醉和欢喜,他回来找赫拉克勒斯,并天真地表示自己可以去把金苹果送给欧律斯透斯。狡猾的英雄同意了,他请求阿特拉斯帮他顶一会儿苍穹,因为他必须挪一下头上垫的枕头。阿特拉斯照做了——不择手段的英雄一走了之,扔下了提坦巨人。一切都恢复了过去的宇宙秩序。
整个故事都缺乏道德上的教益,从世道人心的角度来看甚至让人反感。没人知道为什么要给小孩子讲这个故事。而且,面对奥林匹亚优美的壁雕《阿特拉斯从赫斯帕里德斯仙女处带来苹果》,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上面的英雄会是使诈的赫拉克勒斯,这个有罪的人。他被塑造为一个英俊的人,一个运动员;阿特拉斯看上去则是一个粗糙笨拙的大个子。无情的时间损坏了这幅壁雕,阿特拉斯的形象损坏得最严重。
这个主题后来落到了一代代的建筑师的手里。在阿格里根图姆的庙宇里,阿特拉斯得到的是一个次要的角色,去当建筑的悬臂——一个男性的像柱。他的神话深度被削减了。他再次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人们忘了,支撑天空跟装饰正墙完全是两回事。在满是贵族和暴发户的宫殿里,他模糊而卑贱的功能不过是支持阳台和楼梯,更别提在那些银行,警察局和从事公开暴政的部门。
他的孤独像沙漠一样荒芜。白天黑夜都不会让他放松下来。那些花很长时间去完成毫无魅力的工作的人们都是这样,他超出了我们的同情和理解的范围。阿特拉斯唯一的同伴就是他的负担。
在最近发现的一部希泰语史诗里,我们找到了他的一个远房表兄弟,尤派鲁拉,名字很响亮;他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候会不会高兴呢,我们连这一点都无法肯定。尤派鲁拉也扛着东西。这个消息被奥地利科学院的一些报告证实了。遗憾的是,这些报告发行的很少,而且并不面向手工劳动者。
众神、提坦、英雄们——噢,多么丰富而迷人的,关于心理反常的画廊!他们的世界充斥着偏执狂、妄想狂、忧郁症、精神分裂,更不用说较温和的那些,比如酗酒和色情狂。在这么多彩的背景下,阿特拉斯呈现了一个被模糊地刻镂出的形象。他是神话中的紧张症患者。一个紧张症患者,一个搬运工。
然而,我觉得他应该在人类的记忆里有一个更好的位置。我也不能肯定,不让他成为象征是否合理。毕竟,阿特拉斯代表人性中很大的一部分。只需要我们最小限度的善意,再加上些想像,他就可以成为这样一位守护神,保佑那些晚期病人,终身监禁的人,从生到死都感到饥渴的人,受辱的人,所有那些被剥夺了权利的人,还有那些人——他们的品行只有沉默、无助、原地不动,还有莫名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