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爱的诗计划”|王敖

文化   2024-10-23 00:02   美国  

“最喜爱的诗计划”  

萨缪尔·约翰逊讲的“普通读者”原本是一些学识才情有限,拿阅读当消遣的普通人。在现代社会,这个限定早就消失了。普通读者头脑中的价值、意义,判断力,都来自多元的社群和知识领域。实际上,他们很可能在别的领域里建树很高,并有过人天赋和敏感。以摇滚乐手为例,平克·弗洛伊德的“水爷”是一位唐诗爱好者,而“老鹰”乐队的主唱唐·亨利则是耶鲁教授和诗人约翰·霍兰德的铁粉。

那么,普通读者们都怎么读诗呢?诗人罗伯特·品斯基主持的“最喜爱的诗计划”(The Favorite Poem Project),提供了比较直观的样本。从1997年开始,有一万八千多名读者参与了这个计划,贡献了他们最喜欢的诗和推荐的理由。很多诗的推荐语都意味深长,读来既像有趣的小说片段,又像诗作在人群里转动着发出的辐射。它们揭示出,普通读者对诗的认识,并不是一个想象的大众的平均水平而是跨越不同的阶层和生命阶段,起伏涨落出更复杂的形态。

下面的几个范例都来自2000年出版的选集,这里不再引用诗歌文本(它们都很容易找到),而是集中展示读者的想法。

16世纪的英国诗人奇迪奧克·蒂奇本 (Chidiock Tichborne)参与了刺杀伊丽莎白一世的计划, 被处决前留下一首著名的绝命诗( "Tichborne's Elegy")。关于这首自题“挽歌”,一位早熟的小读者这样说:

    这首诗讲的是“我活过了,但我也没有活过”。那么,想想那个人经历了什么,以及我们所经历的,好吗?那首诗深深地触动了我。——安德鲁·博斯贾纳亚,11岁,学生,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

英国诗人斯蒂薇·史密斯的名作《不是在挥手,而是淹死了》 (“Not Waving but Drowning”),据说源自真实发生的事件,一个落水的人挥手求救,但岸上的人误以为他在打招呼。这首诗让一位抑郁症患者感到强烈共鸣:

    在我们的阿拉斯加东南部,冬天非常难熬。人们陷入抑郁并不罕见。去年冬天,轮到我了。我认为,这首诗之所以打动我,是因为它的主题是隔绝。抑郁的一个特点正是如此。你感觉与其他人隔绝。你可以看到他们在那里对你说话。但就像是透过毛玻璃在说话。我认为这首诗完美地体现了那种感觉。我喜欢的另一点是水的意象。当你经历抑郁时。它们似乎会浮现在脑海中。溺水、挣扎、下沉。所有这些。但我喜欢它给人希望的地方。是它有一种挑战和勇敢的语气。一种活泼的味道。它也帮助我与其他人分享这首诗。作为一种走出孤立的方式。它鼓励我继续挣扎。继续挥手。它帮助了我。——布里奇特·斯特恩斯,50岁的图书管理员,来自阿拉斯加州的凯奇坎

诗人约翰·阿什伯利的《改进》(“The Improvement”)这首诗的声音很迷幻,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一会儿提问一会儿反思。一位跟他同样来自纽约州的销售员说:

    我读了这首诗,然后说:“是的,约翰,你的诗,我的房间和岁月,都在这里静静地偶遇了, 或清醒或沉睡,过去,现在,永远,你的诗是我生命的再创造。你怎么能在从未见过我的情况下写出这首诗?" —— 罗杰·史密斯,60岁,销售,纽约州的霍兰德帕特恩特

哈特·克兰的《桥》引起过当代学者和批评家的大量讨论。我和一些诗友曾发觉有一个问题,他们几乎从不考察布鲁克林桥本身,而是在克兰的密集隐喻中寻找他们期待的阐释机会。换句话说,大桥本身的信息被最小化了,仿佛它并不重要。即使是现代诗研究者,也未必知道它最早的设计师是哲学家黑格尔的学生,更不用说去关注那些克兰写过的意大利劳动人民:

    布鲁克林大桥是由英勇无畏的人建造的,其中包括我的曾祖父费迪南多·坦齐,他专程来到布鲁克林工作。他不喜欢纽约,在意大利极度贫困的时候,带着钱回到了帕尔马。他告诉他的后人,美国充满了机会。这首诗充满了大胆和赞美的语言。对我来说,诗歌是关于语言以及勇敢而充满希望的人。哈特·克兰被忽视得太厉害了!

—— 黛安·坦齐,65岁,诗人/教师/园丁,佛罗里达州的萨拉索塔

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的《判决》 (英译题为“Sentence”),来自长诗《安魂曲》。写这首诗的时候,诗人的儿子刚被捕入狱。半个世纪之后,一位认知学教授感到,这首诗是弟弟的写照:

    这首诗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因为我在70年代末第一次读到它时,它就强烈地打动  了我,我感觉它捕捉到了我弟弟和其他所有受创伤的越战老兵所面临的挣扎。1969年,我弟弟大卫在乔治亚州本宁堡被任命为“绿色贝雷帽部队”的军,当时才19岁。他是他们部队有史以来任命的最年轻的军官。他聪明、幽默、充满希望。他计划好了一个从军的生涯,自愿去了越南。当年出发之前,他跟青梅竹马的恋人结婚,并生了一个儿子。1970年1月,他被派往越南,经过一年的连续作战,他以一个受到嘉奖的战争英雄的身份回国,但已是一个21岁的心灵破碎的人。当我读到这首诗时,我意识到,这诗讲的就是我弟弟的生活,这一领悟深深扎在我心里。我弟弟永远无法学会重新生活,因为这场挣扎太艰难了。

    ——南希·纳西辛,51岁,认知科学教授,来自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

波兰诗人赫伯特的名作《卵石》仿佛能从纸面上起立,变成三维的图像,它既是诗也是棱镜,让一位驻院牧师透过它拥抱了自然。

这首诗对我来说代表了一种对世界简单的洞察,这也是我自己努力追求的。与周围铺天盖地的冗言赘语相比,诗人用简洁的语言表达了面对自然时可敬的谦卑,以及面对人类脆弱时对自然之平静永恒的深刻感受。它被称为“卵石”,但实际上是一颗宝石。

—— 巴兹尔·德平托,68岁,医院牧师,加利福尼亚州的皮德蒙特

在这些例子里,跨越年代的人生轨迹,家庭与亲人,苦难与幸存,与诗篇呼应、回响,进入融合。诗歌作者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读者是谁,读者也不是诗人的传记作者,无所谓谁是精英,谁是大众,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愉快的结盟的状态。读者的大脑实际上是异常活跃的主体探测器,接收着、认可着、改装着诗中的经验与想象,并重返生命中的赞美时刻:那挂着一首首诗,一首首歌曲的梦幻般的圣诞树,显现在我们身边。

当代的学者们读诗,经常要求“回到历史语境”,在自己建构的历史理解中去框定诗的意义。结果,时代与历史的参数对诗的束缚几乎达到了强迫症的地步,仿佛诗就是一筐用来榨取历史意义的橙子。然而,诗的魅力在于,它既能给这些参数提供新鲜的表达,还能在它们之外运行,与不断分叉的路径中的异代读者组成新的网络。正所谓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诗歌产生的时代,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都不再是紧紧缚住诗歌的缰绳,而是诗歌运行变化中伴生的线条。有创造力和感受力的读者,成为诗歌生命中闪光的节点。

AoAcademy
敖学院主要用于诗歌写作教学和公共教育。王敖,旅美诗人学者,2016年与张尔(飞地传媒)共同发起诗公社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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