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双全诗七首
▋小敏同学
发蒙那年，农科小学一间土坯教室
与我同桌的女孩，红头绳扎着小辫
翠绿上衣缀着白花，像极了
我赤脚走在田野里的满天星
穿凉鞋套白袜，我们都说她洋气
她吃商品粮，讲令人艳羡的省城话
大家都模仿她的腔调，似乎语言
可以遮蔽我们身上的土气
饿得咽口水时，我看过她家的餐桌
白米饭里没有地瓜，青菜里有猪油
我小心将半边屁股挨在长凳上
她蹙紧眉头，厌恶我身上难闻的气味
哥哥穿过的少了纽扣的衣服
我仅此一套。我也曾哭着哀求母亲
帮我做件新衣裳，她望着空空的米缸流泪
寒假时，我在汽车站捡拾生活的残余
听到有人喊我的花名。她坐在
班车的窗口，回城里读书。她用
她给我起的花名喊我，是向我告别
我呆呆地，第一次有了惆怅，有了遥望
50年过去，汽车站早已不存在
我不知为什么怀想？是她制造了我的自卑
还是因为她离别时记得喊我
农科小学也已废弃。我在教室荒芜的地皮上
抠出两块烧焦的瓦片
敲着，沉闷，没有回音
▋记忆之地
丛林茂密，野兔获得安全庇护
鹰，飞走了
高楼，以竹鞭的繁殖力碾压水稻
矗立在性子急躁的泡桐中
我高一脚低一脚走过的田埂
硬化成双车道
熟悉中的陌生。知道吗
我常独坐于远方的云水边
在激荡处回忆你的柔和
吃苦而无负累，对卑微命运默默承受的从前
遵习四时节令，在阴历中持守的敬畏
简明的是与非，给一个爱犯错孩子的宽容
黑寒之夜，悬挂在门前的马灯
落日砸开山谷，破碎的记忆撒在移动的绿色上
为什么都那么忧伤
▋赛里木湖
雪浪生成的天边
谁能束缚你？我们觉醒如蓝色
野罂粟，野罂粟，你要说话
被玷污的名字，雪还给你
站在湖边的少女
不要歌唱：我的情人我的马
伸出手，取一块碎片
湖水教你辨认自家的羊群
高山环抱，冰川点亮孤灯
繁星降落天鹅，带给草原坚定和遥想
我们挪动温差，种植新字眼
提振湖水萎靡的声浪
我们手握绿松石，用清寒斥责
七月，令石头发烫的火热
▋隐患
楼下的树枝挂满他的焦虑。门廊下
密集的电动单车，有如随时自爆的燃烧弹
让他睡觉时，耳朵伸出窗外
“空气应是野生百合”。他厌恶排气管
冒出黑烟。在车站，广场，地铁口
他曾派发蓝天，呼吁绿色出行
电动单车，带回了记忆中的铃铛
但坏消息不断传来：电池爆炸起火
场面惊悚，仿佛有烧焦的残骸
砸中神经中枢。事故的焦臭味
直击心肺。眼前这排电动单车
他仿佛踩到火的机括
“让它们退出生活”。但呼吁
如同轻风刮过岩石
他不得不在睡眠中植入生椒，狗的嗅觉
撑开眼边的乌云，看星星拉动树枝
蜘蛛在耳朵与自制的警铃间织网
▋故居
时间无新旧
山水有故居
一团暖气在我中间打开
油菜花与风铃木
争相斗艳
小河从黄昏捞出夕阳
黄月亮点亮村庄和我的醉意
不用介绍，我姓黄
这里的一草一木
都是我熟悉的本家
钦佩古人的智慧，不以圆而以缺
造出“月”字，并融入我们的肢体和器官
生命要闪亮，就要不断修补
发掘观止，我相信途中的伤口为必然
执他们终点上受损的缺为开端
记得某次，父亲忙乎了半天
修好了祖传马车的轮毂。我指着
间隔有致的车幅问：为什么不多装几条
他说车轮要留有合适的空隙
我沦陷在物质世界。工作。受伤。挣扎
生命的空隙越拉越大。时间的尘垢
正侵蚀最后的支撑。伤口发炎，我应循
何种途径，抵达半显示半遮蔽的地方
清除溃烂，取出暗中的光，为自己镶补一条
继续前进的“车幅”
观止谷口，一间银铺，老银匠从早到晚
专注地锻打一块灰色的银子
他此生只做一件事，没完没了打造一样东西
——记忆，失传的器
乡村，婴儿服下人间的第一副药
有植物香味，可比对未来的苦
没有管束，野生野长
孩子追着风，碰落的籽实
沾到阳春水，发芽
主妇，顺手摘一把，丢进汤里
能否用土办法治愈
多病世界？奥克兰海边
老刀提着一袋乡愁，遍寻祛除
腥味的本草
不知不觉，它开在我的花盆
依旧散漫的风格
抹去我镜子里的忧愁
编辑：量山
诗麦芒里有麦子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