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你将你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的那道目光叫作爱

文摘   2024-10-03 09:08   新疆  
                         莫奈作品《粉红色的小船》


阿九诗十一首



鸭梨


客人走后,

我们就像盘子里剩下的两只鸭梨。

十二年高浓度的婚姻生活,

已让彼此的味道接近

驻扎在北方水果里的一口凉水。

我决定切开自己认同的那一只。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

它居然是一只黑心的梨,

一个被一排错误的牙齿咬过的果实,

至少是被一张未经审批的嘴巴过问过。

而那个虫子却因为厌倦或爱惜

而离开了现场。

它是谁?是谁在我的心中

埋下一阵未曾发掘的奇痒?

我很唾弃地把自己扔进馊桶,

尽管在旁人看来,我不过是一边抱怨

一边扔掉一只黑了心的鸭梨。

此刻,你正很凌乱地睡在身边,

已经入梦的睡衣

像刚刚沿着我的刀口松开的果皮。

虽然我很想证实,并非所有的梨都是黑心的,

但我决定把另一只

留给你在方便的时候自己削开。

至少从你浅淡而均匀的呼吸中,

我看不出你的梦里

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2005-6



断蚯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谭嗣同


我是一条断蚓。
冰凉的头部并不在乎下身的离去。
倒是那后半截,虽然理论上
只是一具残尸,
却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但那痛只是看客的痛。那抽搐
只是观者内心的挣扎。
世人在恐惧里
捏造了一种不存在的痛感,
并像一只花环一样
将它戴在我早已落地的头上。

我曾怜悯过被快刀宰杀的牛羊。
但有后人告诉我,斩首
乃是最仁慈的残忍——
那食草的头会在瞬间
因失血而忘记伤口,
而与中枢神经分离的躯干
则永远丧失了追求痛苦的能力。

“就来个痛快的!”
那一刻,滚落在地的,不过是我
盛年的一场春梦,
而我的父,我的土和我的国
也在梦中被劈成两半。
那一刻,我是我自己的舞台;
我是我自己的观众。

午门外的阳光,让我彻底爱上了
那把明晃晃的屠刀。
我就是一座断头台,而我斩断的
是一口嗜血的刀刃。


2015-12



逃亡的大闸蟹


我们把躲在屏风后的大闸蟹抓起来,

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像一个要犯

从晚清的指缝逃亡到末路。

我们弄了半天也没明白

运河边的那个店家

当初是如何把它捆起来的。


我们只好生起炉灶,看着它

用最后一个词语的气泡,

在蒸锅里完成了壮士断腕的抗议,

然后就不再对命运发表意见。


“这个蟹子也真是命苦。

它逃得如此机敏,反而最先被吃掉。”

我们的笑声像米饭中的一粒沙子,

嚼在嘴里很不是滋味,

甚至充满了行刑者的怜悯——


但也谈不上真正的歉意。


2021-09



 在兰园


你将你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的那道目光

叫作爱。

你让它的热力

温暖你最边远荒凉的领土:你的额,

你的眉心和鼻梁。

你跟随它,从无助和恋世的不舍里

私奔,让你的唇

得逞最后的湿润和柔软。

在此之前,你的离去

不过是对自己凶狠的报复。

你死在那张清晰的面容终于软化

和熔融的一刻。

当世界从你的手心散开,像白色的纸屑,

爱是你长睡的执照。


2011-12-14

兰园:Langara Gardens,我的住处。



漠北的山坡上


漠北的山坡上,一只吃草的羊羔

在心满意足地啼叫,

全然不知天上的云已裂开为三层。


最低的那一层脸上刻着忙碌,

像一块块抹布擦净了草场。

他们是另一群羊,目光低垂而沉默,

谁都可以用手

从他们的眼睛里抹出一把泪水。


第二层忧愤而激昂,像一群南国诗人,

刚刚被命运贬到漏雨的黄州。

借着半透明的闪电,

他们的声音上达于天,

夹杂着慷慨的陈辞,幼子的啼哭,

他们心里未熄的一把火

仍在燎烤着低矮的南方。


最高的那一层也自视为云,

安静,华丽,像不朽的大都,

与长生天和大地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无论大汗的旗帜指向何方,

无论南风北风,天边闪耀的火烧云

都能代替苍天降临于地平线,

接受草原最干净的祭品。


2021-09



 辅音风暴


有这样一个行星,在他们的语言里,

元音在度假,辅音在劬劳;

在他们的诗歌和电影中,

元音在歌唱,辅音在思考。

于是,那些不准发出声音的声音

只能在沉默中劳作,在无声中表达。

根据当地的法律,

五个以上辅音聚会就是非法。

一项宪法修正案中还规定,

所有元音的手中,握着辅音的选票,

作为交换,所有元音的口粮

都由辅音供应。

由于宪法规定了如此神圣的平等,

凡是操这种语言的国家

都享受着惊人的安定。

但真正惊人的是,

这个遥远、神奇而浪漫的国度

却从未记载过爱情。

由年长的元音组成的议会裁定,

情人间的耳语是对他们的蔑视。

这个国家所有的法庭都已经倒塌

或者急待修葺,

因为既然元音可以随意教育

犯了罪的辅音,

而元音本身又不可能犯罪,

法庭只能是一种昂贵的摆设。

元音们休假的时间虽然很长,

但从来却不能入睡。

尽管这里的犯罪率跌到冰点以下,

元音们健康恶化的原因

却一律填着“恐惧”。

一天,辅音们终于体力不支,

全都栽倒在机器和公牛身边。

顿时,城市里除了歌声

没有任何声响,

连死神都不敢追忆当天的寒冷。

尽管所有无力起床的辅音

都在有据可查地服药,

元音们还是陷入了末日般的惶恐,

甚至气象台也参加了一场预言:

今天晚上到明天,

有一场辅音风暴。


20013



亡灵还乡

当我死的时候,

一切都相会在黎明。

该有一场小雨

替人们流下泪水,

要是他们不能亲自为我伤心。

 

如果不是这样,应该有别样的路

引我踏向死亡的门槛。

该有一队斑头雁

与我一同离去。

该有一只海碗盛满我的血,

这流干了的血,

该有一种声音促使它凝固。

 

当那个日子来临,

该有一条小河

流经我的家乡。

该有一条堤坝上边

走着送行的人。

该有一个祖国

在我的床边徘徊,

至少,该有一片大海

让我漂浮在还乡的水上。

 

即使因为贫穷,

也该有一首歌,让我号唱着死。

那一天,谁能叫得出我

人群中的名字?

或者真的,如果我想见见祖国,

单独见一见她,

她能不能赶来?

想与正义、智慧

聊一阵天空云淡,

她能不能赶来,

赶在夜晚的更鸣到来之前,

来听听我剩下的话语?

爱情的女神,

明眼的预言的女神们,

能不能说出,我还要走多久

才能回去?

能不能有一双大手

按住我的痛苦,

再把一碗备好的茶水端到我的嘴边?

 

如果恰逢夏日,该有一树梧桐叶

与我携手同死;

要是冬天,该有一场大雪

堆在我的门前。

应当有这样的事,

让我安心地倒在回家的路上。

 

万一这条路上

有人举火经过,

至少它该为我彻底熄灭一次,

让我像一个真正的灵魂,

一颗骄傲的燧石,

点燃故乡的心中致密的夜晚。

 

1992初稿,2001修订



穿越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2005-5




新聊斋:黄豆

 

有个没有破案的杀人犯被一群冤鬼追杀,

死了七天后又在棺材里活了过来。

 

在认清了两界的形势和自己的罪孽后,

他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他走出棺材,请一个本地神汉为他超度,

好让他尽快死掉,又不遭受被抓住枪毙的痛苦。

 

神汉找来了一只木桶,倒了半桶水进去。

又找来两把刀,分别扎在桶的提手和腰部。

 

那人当晚果然又死了。

这一次,他死的非常扎实。

 

为了证明那个曾把全村上下

搅得鸡犬不宁的鬼真的死了,

 

神汉决定取来一颗炒熟的黄豆,

当着全村人的面,跟盆底的豆子对质。

 

那颗黄豆准确地回答了所有与他相关的

法律、良知和个人前途问题。

 

对话结束了,神汉把那颗黄豆扔进嘴巴里

嚼了几下,愉快地吃了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

但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

 

那么一个魁梧而凶暴的杀人犯,

却有一颗看起来相当亲切,而且香脆可口的灵魂。

 

2006-12-30



制氢技术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2005-5



白衬衫

深感自己是个罪人,

又不幸罹患了

完美主义与理想主义综合症,我

最喜欢穿一件白色衬衫,

让棉花的底色捉襟见肘地

遮盖我全身的污点。


那细密的白色纹理

让我想起父母的一张合影:

青壮的平头短发,

一样的白衬衫,

两颗扬起的头,双双看着左侧的远方,

像纸币上一代王朝的缔造者。


我在那白色的衣袖上发现了

我的血统,我白云一样

古老的飞的基因。

即便我一失足

摔了下来,那白色也会守护我

于空难的现场,直到

有个路过的女人

收留我,当我是受了谴责的天使,

上帝的一名伞兵。


2015-08




阿九,原名李绚天,1966年生于安徽广德,浙江大学和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曾在浙江大学任教。在《北回归线》、《阵地》和《外省》等同人诗刊发表作品,作品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年度诗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等30多种中外诗歌选本。著有诗集《兰园学报》(2015),译著有《拉金诗全集》(2018)、合译《雷恩诗选》(2021)。曾获2015年PEW-诗东西翻译奖,2018《後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翻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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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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