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永东:保持距离,从不放弃希望

文摘   2024-10-12 08:51   新疆  
                   

詹永东诗十首



 医生的话


离开医院多年。一个午后

天使从窗外的橘子树上,滑向客厅

我和医生喝茶,聊天,每一次见面

都要谈起一些变化,仿佛

只有通过变化,向不变的事物过渡

死亡,对他是最自然的话题。但

灵魂,让他迷惑,又沉默

他望着我,暗示一个诗人应该

洞悉死亡和灵魂的关系

我又能说什么,也许那是两只雌鸟

自由飞行,平行地飞行

彩虹的弧线,难以控制

而且,谁也不知道鸟儿最后的踪迹

茶几上,苹果半明半暗

空虚的树枝,在地上留下疏影

他问我可记得医院门口那个卖水果的

我说谁?那么多水果摊

“就是那个年轻女人,很瘦,小小的”

“哦,记得。当然,记得”

医生觉得这时应该干点什么

他拿起一个苹果,送到鼻子下面

像鉴定淡淡的甜味,和午后的意义

然后,抬起头来说:“她死了……” 


落尘


他们在镜中,端详生活的光影和悲戚

我俯首落尘。黄花婉约飘零

激情的粉末,春天里点点鸟鸣

如泥浆溅起,低于她的皓齿明眸

乌发挽起巴山夜雨

院子里的白玉兰盛开满庭芳香

此时地气上升,一尺是魔道,三尺是神灵

他们匆匆在门楣上安放镜子

照着落花,照着落叶,照着对面茶楼的女子

一边补妆,一边叹息

那些镜中幻化之物,如雨水难以返回天空

落尘是贫穷的,贫穷是沉默的

难道是书架上久未触碰的现实主义文本

命中注定承载隐忍?

如果有一只手垂向落花

必将在拾起和放弃之间犹疑

我以为那里只有记忆,其实

早产儿一样的未来已在落尘中呱呱坠地


风中的杨树


修长的杨树,低于一颗白矮星

农场主不是根雕大师,他喜欢速生林

不断种植,只为不断砍伐

我在纸上写作,写到枯竭

杨树加重呼吸,站立在夏日骄阳下

枝条扶搭枝条,树叶叠加、缠绕——

午后的农场难见一个人影

黄鼠狼在潮湿的洞穴里笑

昨夜它叼走农妇的一只鸡,惊动

栅栏边一大蓬指甲花

月光下,黄鼠狼亡命奔逃

现在都安静了。一阵风,紧接

一阵风从杨树林上吹过

它们的躯干整体弯曲,起伏,连成波浪

难以区分时间的节点

我喜欢听树叶摩擦的声音

波浪的声音,有一种质感

纯粹而自足,从来不表达任何意义

如果愿意,我可以是皇帝

可以穿越。此刻,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

从林中走过,她正用一只手慌乱地

按住风掀起的裙子下摆

还是忘记那些幻想!那些云,空气中的

尘埃。试试吧——

当你独自站在杨树下,倾听

一座座接近塔形的绿影,证明风的移动

摇晃整片树林,和沉寂的

明亮的天狼星。大地微微倾斜……



黄昏之别


夏天拉长了黄昏,这不奇怪

我喜欢坐在窗前

身体在枯藤环绕中放松和塌陷

偶尔想起湖边的芦苇

吸足了水,栈桥上一只金色白鹭


突然向我飞来

另一只藤椅是空的。几本书

随意叠放在小圆桌上

那些不愿腐朽的人

在辽阔而静穆的黄昏深处漫步


厨房的油烟机旧了,声音越来越大

蓬松的苋菜下锅时

滚烫的油轰地一声,她的“F15”

战机从航母甲板上起飞

高压锅在另一个灶头上


不锈钢气阀

这时开始旋转,先是半拍节奏

旋转,停止,有点晃悠

然后快速转动,发出嘶嘶气流

浓郁的肉香跳进客厅——


在一首诗的省略号尽头弥散

语言难尽之意

这是一个信号,在黄昏的味蕾上延续

仿佛夕阳静止于湖畔的山峦

深红而浑圆,一种别样的不朽之别



雨夜的单曲循环


深夜,雨在黑暗中单曲循环

我忍受身体的暗疾,听

形而上的回响,内心虚无如一座空城


黄昏时疼痛加剧,向一位中医问诊

他的手在我的颈和肩背之间

反复探究疼痛的起源又喃喃自语——


有些事物有待观察。这是医生的哲学

苹果从枝头坠入

树下的阴影。甜,或斜坡都不容忽视


那时的雨还是透明的

雨滴清晰可辨

天边甚至有宁静的橙红和金色晚云


我知道体内的裂痕由来已久

像这春天的复调,在夜雨的音阶起伏

低音区安睡,高音区无眠


这是一个人的变奏,历史的单曲循环

而三七和云南白药属于自然史

此刻的雨,雨中的香樟树,是安静的



春夜有感


晚间散步,春天在一个老媪背上弯曲
她要吃力地踮起脚尖
才能翻捡街头垃圾桶里的夜色
黄昏风雨,吹落一地玉兰
我独自踏过花瓣
站在树下仰望,三月的夜幕空空荡荡
枝头繁花锦绣
在街灯照耀下,花朵硕大而端重
我曾问锦绣从何而来——
在后疫情时代,玉兰树的阴影里
茫然无措
那个手中捧着木匣子的行人
封存了另一个人游离的灵魂,这零落的
花瓣如何安放他的悲伤
他患上了苏格拉底式的魔怔
追问年迈的真理,而真理从未给出
一颗流星的启示
我认识的历史学家是个拾荒者
将满纸荒唐折成回旋镖,在春夜抛出
美妙曲线,繁花又回到他的指尖



 复调


只有倾听。宣纸上墨迹未干,潮水

漫过栈桥,涌向海岛,弄醒

礁石上的月光,细碎,跳跃,继而回到

睡眠深处,仿佛梦从来没有光临

在剧场的幽暗里,咏叹调的气息,带来

另一个时代的声音。悲剧的规律

男人死于流血。女人,死于美——

庄严,被一个城市的奢华和轻盈超越

灯光下,黄金分割线上的钢琴演奏

令人绝望的经典。单簧管,融入和声

深夜的溪流,乐手单薄的身影,承受

海潮一浪又一浪低沉的轰鸣,以

先于死亡的死亡,保持谢幕前的清晰

和沉浸。怀念,或许是一种优雅

那些戴礼帽、转动烟斗、读羊皮书卷的男人

和乘马车、穿衬裙、丝网蒙面的女人

回不来了。他们死过两次,只有两次

每个人都会死掉两次。而复调

在薄雾中流动、游弋、相拥又分离

春天的竹笋依次拱破泥土,接近鸟鸣

爱,是一种表达,也是一种隐藏

洗礼和葬礼的仪式,简约,寄托艰难

曲终人散时,有人还在倾听

平原上的李子树,果实自己掉下来,主歌

再度升起,副歌伴随着,星光饱满

列车,停靠在仿佛被遗弃的站台

疲惫的人群无声上下,恐怕惊动这个夜晚



穿过前面那片树林


穿过前面那片树林,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二月乍暖还寒

田野上的油菜族群向大地尽头旅行

我放慢车速,穿过

林中小路,阳光晕染陌生而隐秘的萌动

在落叶斑斓的纹理上

光秃秃的树冠又落下拓印

这里接近狄兰•托马斯愤怒的燃点

他为什么说,“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我只能喜欢东方式的静谧

在树叶的标本外,仔细辨别周围的树木

我熟悉的槐树、杨树和苦楝树

一生都在这里——

蓝色地丁花之后,槐花有最皎洁的爱情

夏蝉在杨树的浓荫里欢鸣

秋天,苦楝树刻骨铭心,一直苦到

生活无话可说

但眼下是冬日,副驾驶上空无一人

我默念着狄兰•托马斯的诗歌

穿过这片树林,从不奢望身后有人回应



苦橙花环绕站牌

你见过苦橙花吗?我也没有见过
她在四月的镜子里开花
晚上十点、十一点,有时候
十二点的钟声逃离钟楼
高跟鞋清晰的单音节重复敲击
椴树下的人行道
苦橙花淡淡的花香,比百合花清雅
混合着树汁和甘草的味道
在镜中融化
中年以后,时光加速器转动
如瀑细沙从指缝间流逝
我们怀抱对未知事物的希望
在苦橙花里寻找补偿
把精油压进蜜和膏里,把松驰的白昼
压进深夜无眠的回忆
仿佛一座悬挂在夜幕的无轨车站
苦橙花环绕站牌
但我们如何区分回忆和幻想,又如何
走向一场“没有梦的睡眠”

我没有见过苦橙花,你见过吗?




▋在清真寺外


从稠密的树荫升起,一座清真寺
建立新的秩序。穹顶高于树冠和大堤
长江更低,开阔,奔流……
阳光在午后的广场上毫无局限
礼拜日和礼拜日之间,一群群牛羊
在江边的树林里,望着
江水流经拱廊下的归真堂
我只是一个观光客,静静站在这里
在新月艰难上升的潮汐之外
白昼移动,我的身体是一道阴影
我听见寂静,不是先知的声音。是风
吹拂杨树叶,哗哗地响。深夜
翻阅《古兰经》的人,手指上有月光
不是沙漠,经年累月向大海流动
止步于星星的环绕和意志
而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一个奇数
在清真寺外,凝视水中的倒影
奇妙的圆:一个半圆,和另一个半圆
保持距离,从不放弃希望
黄昏,金色光线浇注蔚蓝的穹顶
牛羊要回家,宰牲节要到了……





詹永东,男,安徽望江人,写诗,兼写散文和评论。曾获张恨水文学奖、安徽省作协江淮散文奖、安庆文学奖等10余项,出版诗集《七号码头》。






关注我们



编辑:量山




诗麦芒里有麦子的味道



诗麦芒
诗麦芒:先锋,异端,尖锐,多元,反抗。推送好诗,慰藉心灵。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