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歌九首
▋拥抱
童年过后，母亲再没有抱过我
每次回乡探望，作别时
隔着一道门槛，一扇车窗
我们也只是挥一挥手
似乎不好意思给彼此一个拥抱
直到这一次，送她去医院
我抱着她上病床，那么轻
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
▋安静的下午
去大树下坐一坐
看阳光中飞舞的尘埃
听风在麦草上的呼吸声
这是一个属于蔷薇花
还是石榴树的下午，谁在意呢
反正有阳光，反正有一小段可以
肆意浪费的时光
我们一直走在时间的针尖上
像个被鞭策的陀螺
快点，再快点
在大树下坐一坐，停下脚步
我是以往欢乐与悲伤的总和
也是一切未知的余数
天色将晚，我要等
还在后面疯狂奔跑着的灵魂
▋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白骨露于野
五代十国那么小，又那么乱
但是民歌好听。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打完仗就喝酒，食肉，饮血
在帐篷里交欢
天苍苍，野茫茫，千里无鸡鸣
万古炊烟，一世潦倒
他们活得并不灰心，唱出来的是
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些草该有多高啊，能遮盖牛羊
那些人民活得多牛啊，能唱出这歌谣
▋一个人去魏晋
是深秋，一个人从云端借来马匹
驮着两件茅台陈酿
怀揣古琴，他要去魏晋
向一个赤膊打铁人学习琴艺
在衙门坐班三十年，烟回命，酒回魂
白纸上黑字，一会儿吹着东风
一会儿吹着西风，未有定论
挣脱枷锁，他打马过江西，离魏晋一千里
酒吧里，何日君再来，仍是靡靡之音
逆水而上，到安徽，打铁声逐页翻过来
炉火旁，竹影倒在溪水里狂草
见七八个人口吐白云，都是吃素的
个个面黄肌瘦。琴声里千军万马
在一张草纸上嘶鸣
打铁人也不正眼瞧来客，问一句
何所闻而来？丢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原路折返，江山老去二千年
马蹄多了两付铁掌，骨头越来越轻
只要一盆碳火，母亲就能安坐下来
望着窗外的雪花，似乎在等待什么
老宅里弥漫着寒气
很多热闹场面已经走远
屋檐下，几只麻雀仍在叽叽喳喳
墙角的一堆白薯，落满灰尘
最先暗下去的，是楼梯间的那副棺材
它已经刷了三遍油漆
今年春节，母亲第一次叫我杀鸡
她一天天掏空自已，如今
连杀一只鸡的气力也没有了
吃过年夜饭，我摸黑在乡间散步
二三盏灯火牵扯着一个村寨
寒风吹进我眼里，极少使用的泪水
莫名其妙地流了出来
开车一天也没走出和静县
戈壁滩上，终于见到一棵树
黄昏里，拖着长长的影子
干瘦枝条上，系着一块褪色的红绸
肯定有个人，先于我被它感动
树叶在寒风中拍出轻轻的掌声
这棵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人
孤单，又一次头顶着
一千六百平方公里的落日
父亲在前面带路
他要去祭奠一个亡人
山势陡峭，头顶上，天似乎只有一线
偶而听到几声鸟叫，在身前
或在身后，不可捉摸
父亲走得很急，背影越来越小
我害怕他撇下我
走过了很多坟地，他牵着我说
不要畏惧死者，他们把骨肉交给泥土
喂养了草木
以后，我每次进山都觉得释然
倒是在山下，常怀警惕之心
▋失踪者
一一傅雷之死
1966年9月3日，凌晨
上海江苏路284弄安定坊5号
一对夫妻把浦东土布被单撕成长条
拧绳打结，拴在窗框上
又在地上铺好棉被。先生写好了遗书
信封里装着53.30元火葬费
女士说:你先走吧，为了不使你孤单
你走的时候，我也一定要跟着
他们踢倒的凳子没有一丝声响
在此之前，红卫兵抄家
批斗罚跪，四天三夜
只有译著的500余万文字为他们送行
在句号中，他们的肉体静止了
他们如愿地守住了最后的体面
这个名字里有雷声的人走得安静
这个一生爱吃硬饭的人死得柔软
他们的墓碑上刻着: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他们在尘世失踪了半个世纪
我偶尔翻阅他们的家书
看到那些闪着微光的文字
代替他们在黑夜里行走
编辑：量山
诗麦芒里有麦子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