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积雪

文摘   2024-10-14 10:57   新疆  
                    塞尚 弯曲的路  1885年


薛松爽诗十二首



河床


河水断流之后,整个河床就袒露出来
孩子们欢呼着跑到河的中心去
天空垂下来,填补河流留下的空隙
一群孩子就站在空气和光里
一整晌,空气凝滞不动
孩子们俯身在淤泥里挖掘。想要
把隐藏的东西掘出来。他们
只挖出了一些根茎,蚌壳。几个孩子
头抵头聚在一起,像河床的花蕊
平日里深幽发蓝的水下到底隐藏了什么
它们随着河水的消失一同不见了
只留下这些污泥。远远望去,河床
并不空旷,比平日里更像是一个怀抱



雕塑


他又一次经过那一尊雕像。
这一次,他发现它裂开了
头颅滚落在地,胳臂,手掌散落在石头上
他在那方形基座下站了一会。莫名的
痛楚让他全身凝固在一起
天黯下来,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形体在空的基座上



低语


我又一次听到了低语

隔着一道土墙

两个头缠纱布的士兵断续交谈

我知道他们残损的头颅里遗留着什么

就像多年前我已经知道

这铁板一块的土地的悲哀

稀疏的树林站在阳光里

残雪一直没有消融

马儿静静腐烂

山冈上升

血液在沉默的风中凝结

绛红的黄昏又一次到来



死者之书


深夜。一本书里,都有一个

死者大师,埋头继续自己的书写

修改,删除。他为自己和世界绘制遗像

每一个词都有了一种大理石般的哀伤


新词自空白、停顿之处,涌现。而

写下它们的手,因为黑暗,我们看不见

他删除活着时的面容,将死后的事物

移入诗行。那投入死者之眼的清白光线


疫病,典礼,封城的流亡,古老墙壁的

粉刷,新一轮的忧惧,楚国的又一次沦亡

他甚至还要加上中年隐瞒的私情和晚年的

一场大火,它几乎烧毁了肉体和架上的


所有典籍。但词语是烧不死的,它们

坠落如瓦砾,重新加盖屋宇,盛载

冰雪和飞鸟。在诗行里,柳枝和流水

返青,新的面孔浮现,悠久哭声响起


在春天,死亡一死再死。大师在书背

写下自己的悼词。将身体挪到明亮处

他的脸庞呈现新鲜的裂缝。书页中的

磐石,因过于巨大,我们仍无法看见



流水


麦子覆了地皮,一件残破青衣

人们远远立于坟冢,仿佛要将这

浑圆、平缓的轮廓压进土里去

乱葬岗第一次站满了这么多人

伸长的脖颈,像大地上的陌生生物

芭茅早被收割,紫花地丁拱出土皮

身后的陡峭堤岸下,河流已经解冻

百米外的田野中心,一辆北京吉普矗立

新翻出的泥土上人影起伏。年少的我

一直不明白发生的事情,不明白人们

口中的自杀少女,和她的人贩子继父的关系

三十年过去,那戴白色乳胶手套的法医

才缓缓现出身形,展开他们的精熟的动作

细细的一片薄刃,伸向敞开棺木中的年青身体



佩索阿


他将一块饼分给其他人

别的人再将饼掰开,分给更多的;

也许,并不是饼

而是一口箱子,密封的箱子

在街道的分岔处他们每人提着一口箱子。

其实,他是提着一口装满了

蜜蜂的箱子。

在一个个六角形的房间里,他吃黑饼干

喝蜜水

每一口都喝到蜜蜂的小尸体。



 积雪


房屋背后的积雪发蓝。

一只喜鹊在冬天跌落,直到春天

它仍保存了完整的骨骼和羽毛

一个男孩在那里捉迷藏,再也没走出

他的父母将他的影子来认真抚养

给他喂下糖衣药片和黑色汤药

当他长大,离开家乡,进入远方的城市

他就开始了漫长的寻觅之旅

他和一群诗人来到最后的河流前

白色瀑布树立如瘦弱的人形

他穿过去看到了萧瑟的冬天的源头

当一个衰老的我走进那片阴凉

我并没有发现那一个男孩

又一个男孩做完作业来到这里

他捡拾喜鹊柴草般的尸体,将

它们一只只带往无限的蓝空



 脏冰块


两个孩子抬着一块脏冰块走过我身旁,

双目被刺了一下,

光芒的强烈

让我有一刻的眩晕。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


看两个男孩用一根木棍抬着冰块

兴冲冲往前走

不知道来自哪片池塘,哪处水域

它们肮脏

但它们携带刺人的光芒。



 下午


去法院的路因这次事故而显得漫长。

我要去法庭充当陪审员

而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

睡在我的车前不走

她一下子冲到路中央,摔倒在我的车前

手中的一捆菠菜撒落在地

(瑟缩的绿鸟尸体)

她躺在地上显得更小。她是谁的母亲

衰老是一种力量

她的胸前挂着一个手写的铭牌

我当陪审员总是支起耳朵认真倾听

一个个缠绕的案例,从不发言。

我不知道那一个个案件最终怎样结束

充满怨恨的亲属如何平息争执

天空有绛红的光呈现,那一位衰老的

母亲仍然躺着,不说话

她等着一个中年的儿子将她领回家。



一架骷髅

如果给他足够的肉

流畅的筋脉

涌动的血

和包裹全身的一张皮肤

他会不会活过来


再给他眼眸,让他看

给他嘴巴,让他说

给他耳廓,让他倾听

他就重新会坐于世界的风中,一株树下


他会重新活一次

这一次

他会把爱恨编织的毛衣穿在身

把经历的一个个名字烙在肋骨

提前雕刻一座树立的墓碑


他会栽下一棵橡树

养育一群鹭鸟

他敲着铁皮屋顶哭泣

在寂静广场中央默立


他在黑夜写好一封封信笺

蘸着黎明的血液洗手

他看到世界的穹顶

在暴风的顶部发光


群山为他打开一扇门

他会毫不犹豫走进去

他的头发再一次发灰

他重新做了一次父亲


他能否真正成为一个人的父亲

人类的父亲?

他的儿子一个个走出阴影

像站在森林边缘的巨木


他当然会再一次死去

在旅途、刀丛、病床?

世界本来就是一座医院

晃动白黑的弯曲身影


他将死亡写在他的日记上

这一生,他多出了一本书籍

记录他的一言一行

他成为灰烬,它们历历在目


但此刻,我什么也不能做

他就这样站在这间空房子里

和我面对

一架骷髅

如此干净

像刚从我的身体内出来



正月

总有一只苹果是塞尚画不出的。
那无法描绘的形象,藏在众多肖像中间
画家在街头被孩子们投掷石块
热气腾腾的新年集市上,我们
只能爱一个不在人世的母亲


九峰雪霁图

他以雪将一切覆盖。万象蒙雪
事物将自己的雪落下来
崇山落雪,树木落雪,岩石落雪,
禽兽,山魈,蝼蚁,父母,都在落雪
它们的雪最终堆积在一块儿
而在低处,雪变得坚硬而幽深
它是明镜与碑石,纯净与腌,静默与恸哭,
耻辱与清洁,绛红与深黑,
战火与土井的合体
正如那即将到来的死亡
有一张婴儿的明净面孔
为此,他甚至在九峰中心,
安放了一颗
宇宙的嵯峨头颅 


 薛松爽,南阳社旗人。诗歌作品发表于《十月》《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绿风》《当代·诗歌》《诗林》《诗潮》《青年文学》《躬耕》等刊物。入选《2014中国最佳诗歌》《2016中国诗歌年选》等多个选本。曾获《儿童文学》“十大魅力诗人”、首届井秋峰短诗奖年度奖、首届躬耕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南阳新锐作家出版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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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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