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诗集选读 :杨运菊 | 直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

文摘   2024-09-14 19:02   新疆  


         



秀实导读


   

    陕西诗人杨运菊这几年来专注于“人物类型诗”,撰写了一百零一首以“者”命名的诗歌。时下流行所谓的“九型人格”(Enneagram of Personality)把众生区分为:改革者、助人者、成就者、浪漫者、观察者、忠诚者、享乐者、挑战者与和平者。西洋这种区分方法略显粗糙,远不及诗人对世间的观察。这一百零一个种类的“者”,涵盖了几乎全部的众生相。百人百相。这组诗结集为《直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 于当今沼泽浅滩的诗坛而言 , 不可谓不惊人。(秀实)



                        



绿岛导读


  

   杨运菊的诗深沉与凄婉,凝重而坚硬,在巨大的隐喻、象征的背后,释放着一种不妥协的意志和强烈的渴望与希冀的光芒。也许,正是这一道道遥远的穿透乌云的微光,才给她的诗歌注入了悲悯与博爱的温度,让巨大的诗性感召贯穿于所有行走着的文字之中,也正是这种超现实主义的写作,释放着现代思维意识耀眼的光辉和浓郁的人文气息。于是,现代性、先锋性和象征性,就构成了迷迭香散文诗最大的最鲜明的艺术特质。(绿岛)




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




失语者


河床露出耻骨,不敢有自己的主义。
洪水,猛兽般把它抓狂、撕碎。
它不走亲戚,亦不客串演员。独守自己的吊脚床。
它伸出的脚绊倒沙柳,胡杨,多重唱。
它的石头,每一块泛着做旧的光。
故宫一样的间距。法门寺广场摆放的每一尊菩萨,不言亦不语。
他们身体烙上去的金粉,像被粉饰的世家。
站在风中和太阳底下,慢慢淡出的金身,露出红尘女子般哀伤的眼神。
人造双乳峰,高高耸立于塔云寺之上。
建塔的和尚,造云的尼姑。香生,香客。



漂泊者 


我手握漂泊之书,站在故乡的窗外。

不用宣讲团,一片葱叶就能吹出乡音,我的喉咙瑟瑟发抖。

玉米剃掉胡须,穿起了紧身裤。我曾挤过的独木桥,老山羊掉进河里。

变调的方言夹杂着变味的阿拉伯数字,压倒最后一匹骆驼,压倒中树村的大槐树。仅存的一枝独秀摁进深陷的地窖。

挖掘机轰鸣,高喊振兴乡村的口号。我所恋着的土地,正一步步后退,退至悬崖绝壁。

高崖不需要流量,它本来站在峰巅。

切割机给它镌刻着墓志铭:每一块岩石都有自己的价值——玛瑙、翡翠、钻石。不成,煅烧出石灰。还不成,砌成台阶。

每一堵墙都需要刷白,每一个台阶都需要垫脚石。

再无剩余价值可取,放在石床上制成香尸。引爆典当行。

采石场遗址长出朵朵苔花,白如残雪,小如米粒。



回乡者


忘记回家的路,不止柱子一人。我在熟悉的家门口像打着旋儿

的树叶转了几圈,才找到树根。

很久哭不出来,很久笑不出来。此刻,抬头仰望经历过的树枝,

胸口涌动着暗流。

往前走一步,杂草淹没村庄。

仅剩的几只乌鸦守候着静默的孤坟,秋日的阳光透过发怵的坡地,似乎听到逝者翻身敲碎棺盖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惊悚的了。

往后退一步,困在蜘蛛网中。

老屋几乎找不到着落,仅剩琐碎的瓦片躺在皲裂的土地上。



静听者


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在阳光下的葡萄园。
站成一藤葡萄架。像会说话的立体几何,枝枝叶叶、藤藤蔓蔓
说着田野和酒窖才能听见的私语。
站成一棵葡萄树。仿佛嗅到酒的芬芳。花裙子吐着调皮的舌头。
清风伸伸懒腰,皱皱巴巴的果实舒展开抬头纹。
一顺儿朝上的叶子梳着马尾辫。头发顺着风的线圈往后跑,仿佛够着吟唱的溪水,流动的山谷。天使的翅膀蝴蝶的羽翼慢慢飞。
就这么安静地站着,绿色滴进天宇。
听,色彩也倾泻。
一片蠕动的海洋来到面前,坚定不移地吐出果实,蜥蜴和牵牛花。



易碎者


她一直在找一个易碎的意象来隐喻她与他的关系。

从镜子到浮云到木棉朵到燃烧过却未灰烬的纸张。

干花玫瑰的易碎感,恰切不过了。

何止于她和他。酒醉的时代,饥渴的黄昏,地窖里的老鼠与红薯。

病树支气管哮喘,周围神经牵扯面部神经瘫痪,哪根血管都不敢走亲戚。

要说烂透了,何止于枯枝上踉跄的冻疮,先是冻红而紫而溃烂

而死在将到未到的春天里。

发新芽吧!

关乎她与他,不打紧。关乎整座森林,此时,没有棉衣就不必纺线织布;没有卫生巾就不讲卫生。

到处都是玻璃,到处都是她与他;

到处都是幕布和屏蔽,到处都是你和我。



裂缝者


错把人名褒姒看成名人褒姒。用途不同,玻璃与镜子任由选择。

南墙还在,西窗帘卷玉楼。笑出酒窝的九表妹看雨丝划过玻窗。

看着看着,玻璃迸裂,马尾辫上的颂词精彩一章黯淡一章。

她怀里的镜子或方或圆,新蛇吐出舌头,旧鬼捯饬着腮红。

或艳或丽。把玻璃说成墙壁的,把镜子说成隔板的。普天之下,如是。

误把青蝇当作飞蝶。鸡蛋总喜欢自话自圆,蝇虫对它褒奖、青睐。更甚者,它喜欢自己裂开一道缝,等待狗苟。殊不知,腐朽的气味蔓延整座宫殿。



偏执者


来,干掉多余的指甲,它多情地抠掉遮蔽真相的玻璃纸。

漫长的手指捅破天窗。

该死的意识混淆于酒精与尼古丁的错乱中,它被拖进强暴的中心。

卖掉盛满身体的房子,堆砌的意象中少不了孕育生命的子宫。

来吧,干掉积蓄多年的偏执。

座位需要排序。从正座拎至偏旁,那些忍下来的卑微,彻底的颗颗尘粒见血。

自我扳指,自我舍利。自我破败,住进废墟一样的巢穴里。

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有人手捧玻璃碴。

“应该早点掐死她。”这,不够克己。

刀子在肚皮上晃了晃,不够深入。比闪电更迅疾,刀子扎进窗户。



画壁者


极简极美,极美极纯。画壁走出来的女子。

目光所及:一个哑巴拄着一个喇嘛过河,断桥,残石,水流湍急。

石头漂浮水面,木头沉入水底。

夹岸石榴树结满无花果,杨柳树开出带刺的玫瑰。

当哑巴开口说话,太阳从西边升起东边落下。

大雨滂沱夜,一只蚂蚁咬死了骆驼。

她想把天空倒置过来,使晨昏颠倒。

她手无缚鸡之力,允许一切发生吧!

允许黎明前的黑暗。不过,那黑暗如窗户的纸轻轻一捅即破。

这样想着,她的心,安静了许多。



短视者

此刻的青蛙王子非彼处的王子青蛙。而公主还是那个大方美丽、

尊贵优雅、兰心蕙质的公主。

之前的公主住在池塘里,满池漂浮的萍,束缚住她的身体。

在青蛙眼里,她翘起的睫毛仿若不打紧的水草一两根;她蓝色宝石般的眼睛只不过水底灰色沙石二三。

特别的,她美人鱼一般的腿凝视着远方,在青蛙看来——那不过是和它一样用来跳上荷叶把水珠看作宝珠的一个力。

这个力,呛死青蛙的想象。

这个力,公主借它在荷叶上打盹儿。

两个力之间的距离。公主鲜活一座死水般的池塘,青蛙和他命里的王子如生锈的锚。

问题出现在一切偏执、自我、废墟、庄园主、狮子林、蓝色妖姬,这一切在青蛙的哲学里都能找到慰藉。

因着公主离开池水,去到更广阔的海洋。因着王子的视线只有短腿的青蛙。

因着对一切好作品的续写,完美诠释着一个成语:狗尾续貂。

因之,笔者胡作非为一把,让青蛙永远回不到王子的宝座。



听雨者


秋雨,不用夏日雷声的回音壁帮她虚张声势,更不用闪电

的神经元帮她纠结错乱。

直性子的她,隆隆隆,隆隆隆……这样的背景音乐完全忽略。

她不看曲谱,清唱。高音部发声,哗啦哗啦,哗哗啦啦,

劝诫书上的目录打上着重号。

降调处理,咿咿呀呀地唱,淅淅沥沥地下。

她路过洗礼房,发出婴儿般酱紫色的声音,路过塔尔寺,

发出普陀色的声音弥漫整个西部高原。

她具有宗教色彩的同时具有艺术的气息,任何一种声响都是绝唱。

“秋处露秋寒霜降,轻罗小扇扑流萤。”

雨声褶皱出的雨花伞像石头吟唱的雨花石穿过秦淮河长出秋天的童话。



乡愁者


要么垂钓,要么立秋。向上溯源,一条朝天的河。
可是,塔克拉玛干甚至连鱼籽也没有。
班公湖干了,整个向西望去的大漠。
每一粒沙子含着低泣的眼泪。
可是,鄂尔多斯草原上甚至找不到一只飞翔的鹰。
牛羊深陷沼泽。每一株草翻开无字的册页。
怎样处理掉画面上多余的污渍。一眼望穿的姓氏,在新旧之间轮回。
旧屋,流淌着传统的墨香。似乎闻到穿越百年而来的蜂飞蝶舞。
新屋,所谓文明堆积起来的现代建筑。一说无垠装饰,一说山村绝色。
而这,恰似月亮脸上长出无名指。
像身体里的乡愁长出虱子。想挠,却抠不开心门。



直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 

“简单的明了压缩进陡峭的繁复里。”

这样的句子,匹配给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

她的大红大紫并非相扑选手获得成功后的光或影。

大红,石榴一样地高高挂起;

大紫,柴门后躲藏的虬枝。

她从果实的侧脸中找到一座城堡。

围墙的下腰线,三分钟的裙带,

和侘寂。过了零点,

迟迟未回的消息如同打不开的网址,熬一熬,光纤就用完了。

直到第一声鸟鸣啄破黎明的薄壳,

那个属于女人的乡下,

拖着疲惫的身躯跌跌撞撞进月亮的臂弯。


选自《直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






—  关于作者 —

简介:杨运菊,笔名迷迭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迷迭香》、散文诗集《芒刺》《直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散文集《我的学生,我的诗》。作品刊发于《星星》《诗潮》《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延河》等,并入选多种选本。参加《星星》诗刊第三届青年散文诗笔会,获全国第十七届《新国风》诗刊杰出诗人奖、首届“创造杯”散文诗双年奖等。居陕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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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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