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恐怖,一个那么鲜活顽劣的生命,就这么偶然而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文摘   情感   2024-12-29 20:45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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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孝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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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是除夕的前一天回到家的,他明年就要高考了,故此学校拖到这时才放假。或许是紧张的学习生活太压抑了,弟弟显得格外兴奋,一进门就里里外外地转个不停,让家里顿时平添了几分过节的气氛。然而,阿清的心里却始终隐隐约约地牵挂着什么,听弟弟讲了一些学校里的趣事,便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小屋。他愣愣地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似乎在踌躇什么、犹豫什么,最终还是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叠信纸。他要再给陆颖写封信。自己刚到平城就给陆颖写了信,却不知为何,始终未见回音。眼下就要过年了,阿清越来越觉得心里有些发空,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再给她写封信。

“……回到平城后给你的信不知收到没有,却始终未见回音。是在忙着找工作吗?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回到家后,通过找工作的经历,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许多事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单纯,特别是对我,对我那个没什么用的毕业文凭。这一切让我再次认识了我自己,我懂得了自己今后将要面对的都会是什么,我知道我还远远没有看到属于自己的春天。但我会继续努力,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坚持摸索着走下去,无论前方面对的是风还是雨。

我能想象你都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一直没收到你的回信,我也应该能猜到你为何沉默。其实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却不希望总是这样面对着这种沉默。我期盼着你的声音,期盼着你的回信。你应该相信我,相信不管怎样的结局我都能坦然面对。你要相信不管怎样我都能理解你,我会永远永远好好地珍惜这一切……”

摸索着写完信,阿清坐在那里又愣愣地呆坐了好一会儿。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该不该把这样一封信发出去。他想象着当陆颖拆开信封,当她看到自己竟给她写了这样一封信时,她的脸上会是怎样的一副神情。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陆颖送别自己时的身影,又触到了她那双冻得冰凉的手,还有她那飘荡在寒风里的乌黑而柔软的长发……

晚上,阿清和弟弟躺在被窝里,一直聊到很晚才睡。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机会这样聊天了,弟弟此时竟一改白天的兴奋,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告诉阿清,父母单位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眼下正在研究分散承包的方案。如果落实了,父母大概率是要下岗的。父母怕阿清心里有负担,所以在阿清面前从来没提过这事儿。直到现在,如果弟弟不说,阿清依然蒙在鼓里。阿清默默地听着,心里却一阵阵地翻江倒海。他再回想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妥当的事,有没有说过什么让父母伤心的话。弟弟面临高考,自己就业无门,万一父母双双下岗了,这个家的日子又该怎样支撑下去呢?

第二天是除夕,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做菜,弟弟帮着父亲贴春联。外面没有风,晴朗的天上飘着几朵淡淡的云,金色的阳光把旷野里的积雪映得格外夺目。于是,阿清也忍不住走出了家门。迎面扑来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吸引着他一直踱到了门前的小路旁。路西边是条四五米宽的排水沟,水沟过去不远就是从前的连队小学,那根孤零零的旗杆依旧竖立在那个不大的操场上。自从场部把附近几所连队小学集中到农场直属小学之后,这里就成了队部。队部过去往西,是连队的菜地,一直延伸到那片密密层层的柞树林。给阿清留下无数回忆的那条小河,就蜿蜿蜒蜒地从那片柞树林里穿过……这时,几个小孩一边放着鞭炮,一边嬉笑打闹着从阿清身边跑过。阿清不认得他们,他们似乎也不认得阿清。这不由得让阿清猛然发觉——时间怎么流逝的这么快,不经意间,家乡的许多人已经不在了,家乡的又一代小孩却这么不知不觉地、悄悄地长大了……

年夜饭很丰盛。父亲特意杀了只鸡,用今年从树林里采回、晾干的蘑菇一炖,香味儿顿时填满了整个房间。父亲破例给阿清和弟弟都倒了杯酒,说他们长大了,已经是男子汉了,逢年过节可以喝点儿酒了。于是,母亲笑着对弟弟提起了阿清跑去陆颖家的事。弟弟顿时来了精神,扭过头嬉皮笑脸地问阿清:“你啥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了?有照片没?让我看看长的啥模样!”阿清没理他,只顾低头吃菜。母亲就把话头转到了弟弟身上:“你甭在这里油嘴滑舌的,明年高考要是考不好,看你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你看我这么努力,怎么可能考不好呢?”弟弟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眉飞色舞地回答。父亲喝了口酒,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你管他呢,考啥样就啥样,说他有啥用?”

吃过饭,弟弟帮着母亲包饺子,阿清跟父亲下了盘象棋,然后打开电视开始看春晚。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子时到了。仿佛是接到了统一的命令,就在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刻,外面响起了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于是,家里也跟着忙乱起来——母亲煮饺子,父亲和弟弟放鞭炮,阿清也忍不住挤到门口去看热闹。四面八方的鞭炮声雷鸣般响着,一阵刺鼻的硝烟味儿混在冰冷的空气里迎面扑来。伴着二踢脚的轰鸣,衬着夜空中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的烟花,大地沸腾起来了,天空沸腾起来了,整个世界都无可救药地沸腾起来了……就连那些早已入睡的鸡鸭,此时也被猛地惊醒了,扑棱着翅膀不明所以地在那个狭小的鸡窝里乱叫乱窜。就在这无比狂热的时刻,电视机里新年的钟声敲响了——那么深沉,那么浑厚,那么悠扬;宛如一只能揉碎古今的手,荡涤了岁月,穿越了时空。那一瞬间,阿清的心也随着钟声震颤起来,飞扬起来。他知道,知道随着这庄严、肃穆的钟声响起,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已经展开。在这新旧交替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切仿佛陷进了如烟似雾的梦境里,让阿清的内心不由得也陷入一片混沌——忘记了得失,忘记了悲欢;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未来……

吃过饺子,父母休息了。阿清和弟弟怎么也睡不着,就悄悄地来到了外面。鞭炮声已经慢慢稀落下来,空气中却还混杂着淡淡的硝烟味儿。他们俩就那么默默地走着,走在轰鸣之后显得格外清冷的、铺满了鞭炮碎屑的马路上。马路上的路灯大多已经坏了,只有两三盏还那么孤单单地亮着。然而,大地并不黑暗。此时此刻,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绸子的,塑料的,甚至还有自己用红纸糊的。一盏挨着一盏,一排连着一排,看过去那么红彤彤的一片,预示着兴旺,象征着吉祥。于是,阿清和弟弟便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儿时过除夕的情景。那时还没有路灯,也没有电视机,一到除夕孩子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挑着一盏小灯笼,在房前屋后的马路上跟小伙伴们一起放鞭炮、做游戏。那欢乐的场面如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映衬着眼前的情形,便蓦然平添了几分恍然如梦的惆怅与失落。就这样,他们哥俩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不经意地回忆着过去,却谁也不曾料到,这竟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

春节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去了,弟弟回学校上课,父母也有一搭无一搭地开始上班,大多数时间又只剩下阿清一个人呆在家里。这天下午,阿清刚给那个脑瘫的孩子做完按摩,国华哥来了。他掏出一封信递给阿清,神秘兮兮地说:“我刚从队部过来,有你一封信,看样子应该是个女孩子写来的。”

不用问,这一定是那封阿清期盼已久的回信。可不知为什么,此时这个小小的信封竟变得如此沉重,沉重得让阿清几乎丧失了将它拆开的勇气。“不是说无论前路如何自己都会摸索着走下去吗?不是说不管结局怎样自己都能坦然面对吗?当这一切即将真实地展示在自己面前时,自己为什么又有些畏缩,为什么又有些胆怯了呢?自己曾是那样迫切地期待着这封信,可现在它就托在自己的双手之中,自己却为什么又感到这么惶恐、这么不安呢?”阿清就那么愣愣地拿着那封信,就像拿着一张决定前程的骨牌,纠结,挣扎,不知该如何选择才好。

国华哥看到阿清竟是这副神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转身刚要走,却被阿清叫住了:“我自己看不了,你帮我打开念念吧!”此时阿清真有些庆幸,庆幸帮自己拿回这封信的是国华哥,而不是父母。

“文清:

你的来信均已收到。因一直在忙着落实工作,家里有些乱,心里也有些乱,就一直拖到现在才给你回信。现在,我是坐在单位的办公室里,同事都下班了,只剩我一个人,很静。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父亲是我们县的副书记,如果不是有这层关系,我的工作到现在恐怕也落实不了。现实和理想的差距竟是那样遥远,在现实面前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力不从心。

所以知道了你现在的处境,我完全能够想象你此时的心情。我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给你一些安慰,给你一些鼓励。可是,此时我又能对你说些什么呢?反反复复地想了许久,不知多少次拿起了笔,最终却又轻轻地放下了。我知道你在远处等待着我的回音,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拖下去。现在,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觉得不能、也不该隐瞒你。或许就像你自己所说的,我应该相信你能有坦然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自从你离开以后,我父母、还有一些人,包括一些亲戚、朋友,三番五次地找我谈话,谈话的目的我不说你也能猜得到。别的我都可以不理、可以不管,可当我看到父母为我而伤心欲绝的表情时,我的心里就实在承受不了了。我知道父母有多爱我、多疼我,他们一点一点地把我养大,供我上大学、帮我找工作,我真的不忍心为了自己去伤害他们。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知道我会伤害了你,辜负了你的期望。所以我并不想请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个人永远会默默地为你祈祷,流着眼泪默默地为你祈祷……”

信念完了。国华哥重新把信折好,塞进信封,欲言又止地把它递还给阿清。阿清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地接过信,他觉得屋里的空气已经变成了巨大的石块,沉甸甸地、密不透风地压在了自己的心上。

那天晚上,阿清失眠了,一个人对着窗外漫漫的长夜想了许久许久。曾几何时,是陆颖唤醒了他的心,让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他也永远无法忘记陆颖的家人曾给自己内心带来的那种温暖的感觉,尽管他早已预感到那或许仅仅只是一场梦,尽管他知道那终将成为自己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忆。可偏偏在自己面临着人生又一次困境时,这样一个现实的结局无法逃避地呈现在了眼前。生活是什么?命运又是什么?或许,它就是用这种方法时时地提醒着你:无论你曾经拥有什么,无论你曾经失去什么,你都不要迷失了你自己。你要永远记住你是谁,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

44

转过天,父母无意间也看到了陆颖的回信。但一切似乎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只轻轻地叹了口气,自此不再提起这件事。

这天中午,母亲回来得晚了点儿,一进门就手脚麻利地忙着做饭,却忽然忙里偷闲地扭过头来问阿清:“你还记得那个小石头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阿清感觉有些奇怪,不知母亲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个人,一脸疑惑地望着母亲问。小石头是他小学时的同学,阿清还能隐隐约约记起他的模样——个子不高,剃着个小光头,笑起来坏坏的。在一起上学时,阿清可没少被他欺负。

“今天上午,他被牛拖死了。”母亲瞥了阿清一眼,语气平平淡淡的,然后低下头继续忙起手里的活儿。

“被牛拖死了?!怎么回事?”阿清却叫了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情不自禁地跑到厨房门口,不可思议地盯着母亲问。

“唉,谁能想得到呢?”母亲无奈的叹了口气,满是惋惜的说:“那孩子从小就不好好念书,好歹上了初中,没等毕业就说啥也不上了。不上学好好干活儿也行啊!可换了好几个工作,他都不好好干。家里实在没办法了,就买了头牛给他养。可你说这孩子到底是咋想的?今天早上牵牛去兽医站,他不知怎么就把牛缰绳拴在自己的手腕子上了。路上那么多车,有辆汽车经过时按了下喇叭,牛就惊了,拖着他没命的跑,就这么活活的把人给拖死了。”

说到这里,母亲停了下来,低头点燃灶里的火,然后自顾自地接着说:“人是在路边的树林里找到的。那时牛的惊劲儿已经过了,可人还在缰绳上栓着呢,那牛就用蹄子一下一下地踢。可真够惨的,头都被牛给踢扁了。他妈当时就昏过去了,他爸不知从哪儿找来把猎枪,非要把那头牛打死不可。可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没了……”

阿清惊呆了,他无法想象那惨烈的画面。恍惚中,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小光头,浮现出那张总是带着坏笑的脸。可如今,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上午,这个人居然已经死了,居然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让阿清感到无比震惊,让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怖,感到了世态的无常。多么冷酷,多么匪夷所思!一个那么鲜活、那么顽劣的生命,就这么偶然而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阿清不敢想,却又没法不想,整整一天,心里就这么恍恍惚惚的,眼前总时不时地浮现出小石头那坏坏的、略带着诡秘的笑。

慢慢地,外面的积雪开始融化了,先露出那条铺满黄沙的马路,然后又露出了马路两边一大片一大片的黑土地。于是,大地缓缓地苏醒了,人们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忙碌起来——白天去上班,下班后打点打点菜园子,去给自留地施施肥……就这样,来找阿清按摩的人逐渐少了,只有那个脑瘫的孩子依然坚持着。阿清知道这么在家里呆下去绝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可是,一时半会儿他也真的想不清自己眼下究竟还能怎么办。

这天,阿清一边吃午饭,一边听着收音机。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特别是那个《午间半小时》,阿清更是天天不落。然而,这天节目最后播出的一则招生启事,却让阿清已经波澜不惊的心里又变得纷乱起来。是的,那竟是一则特教学院从今年开始公开面向社会招生的启示。在这之前,特教学院把招生指标分配给各个省,然后由各省的省残联选送有单位担保的学员。但因为名额十分有限,一般一个省只有一个指标,所以那时阿清觉得那个地方离自己实在太遥远,就连奢望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可如今,特教学院居然公开面向社会招生了,报考也不再需要单位担保。这不就是告诉自己,自己也可以去挑战一下这个地方了吗?这可不是平城盲专,这在全国来说都是阿清他们这些残疾人所能报考的、被政府承认的最高学府。特别是自己眼下正就业无门,特别是面对着平城盲专那个毫无说服力的毕业文凭,这样的机会怎能不让阿清感到心动呢?于是,那天晚上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阿清还是决定要跟韩晓明联系一下,他要确认一下今天听到的消息是否属实。韩晓明,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渐行渐远了。自从她离开平城以后,他们之间就断了联系,就像一张被塑封起来的老照片,无声无息地藏在心底那个寂静的角落里。可谁能想到,如今这个名字居然又鲜活起来了,又要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了。自己如果直接把信寄去特教学院,她能收到吗?她会给自己回信吗?

就这样,在心绪难平的期盼中,在局促不安的等待里,太阳一天天满脸同情地从空中划过,月亮一夜夜无限怜爱地陪伴在窗前。终于,在第十天过后的那个上午,阿清如愿以偿地盼到了韩晓明的回信。那是一封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信,那是一封让阿清兴奋不已的信。韩晓明不仅在信里证实了那则招生启事的真实性,还告诉阿清报名时都需要哪些资料。她说等阿清把所有的资料弄好以后,她可以拿着那些资料去招生办帮阿清办理报名手续。

那一刻,阿清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他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他要告诉他们自己也可以报考特教学院了,他要告诉他们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这样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然而,让阿清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母亲下班后跨进家门,当阿清一脸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阿清的预料。母亲显得很为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小声对阿清说:“这件事你先别着急,等你爸回来了商量一下再说……”顿时,阿清那颗火热的心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愕然无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只顾考虑自己的前程,无意中竟然忽略了家里的现状。现在,母亲的为难让他猛地想起了这些,他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踏空,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幻境——阳光消失了,蓝天不见了;寒冷忽然间浸没了他的全身,阴霾一下子黑暗了整个世界……

一连几天,阿清都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里,闷闷不乐,就连吃饭时也很少说话。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不该用这种态度去面对父母。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感到委屈,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种失落与无助。阿清当然记得,记得自己刚从初中退学时,许多亲戚和邻居都建议父母送自己去学算卦,可父母却毅然决然地送自己去了省盲校。那时家里条件还好,父母的工作相对稳定。可如今情形不同了——弟弟面临高考,父母随时都有可能下岗。此时父母怎能没有顾虑,怎能就那么轻轻松松地同意自己去参加考试呢?阿清其实完全能够理解父母的心情,他知道他们的心里此时一定也非常的苦闷与无奈。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初中到省盲校,从省盲校到平城盲专,从平城盲专到眼下,一路的坎坷,一路的风雨,他真不知道这样的路自己究竟还要走多久。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一个或许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却真的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从自己的眼前悄然划过吗?他不甘心,真的太不甘心了。

不管你的心境如何变换,时间依然踏着它那一成不变的步伐,不慌不忙地、面无表情地向前走着。尽管阿清清楚家里正面临着怎样的处境,尽管阿清知道父母的内心有多么纠结、多么为难,但他还是无法抑制地在内心深处偷偷祈祷着、期盼着,祈祷有一天父母忽然同意了自己去报名考试,期盼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父母会峰回路转地满足了自己的心愿。只要报名还没截止,一切就还有希望。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报名的截止日期眼看着就这么一天天地逼近了,那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却始终没能出现。于是,阿清感觉自己真的就要绝望了,阿清感觉自己真的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天上午,母亲不知为何没去上班。她走进阿清的房间,一边扫着地,一边自言自语般地对阿清说:“我跟你爸不是不想让你去读书,只要你有这个想法,家里哪能不支持呢?可现在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弟弟马上就要高考,单位现在又弄成这样,我跟你爸哪能没点儿顾虑呢?昨天晚上我跟你爸又商量了一下,你爸说那就让你先去考考看,以后的事儿就等以后再说。唉,只要家里能供得起,我们哪会不让你去读书呢?”

母亲就这么一边扫着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阿清到底听到了没有。阿清躺在那里,虽然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但他的内心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汹涌澎湃地把他的整个世界都淹没了。他觉得他的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眼睛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有点儿湿润了……

自报名资料寄出的那天起,阿清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功课。在特教学院的报考科目中,所有的专业课阿清都在平城盲专系统地学习过。但那些文化课就麻烦了:在省盲校上学时,省盲校还没开设初中部,所以当时阿清只是改用盲文重读了一遍小学课程。那时别说省盲校,就全国而言,能把初中课程落到实处的盲校一共也没几所。所以当时报考特教学院有初中水平就足以应付,但对于阿清来说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特别是“数理化”,那简直就是摊在阿清面前的一片荒凉的沙漠,看起来是那么的浩瀚,那么的恐怖,那么的难以穿越。然而,阿清已经别无选择,他只能孤注一掷地挑战这一切。他从省盲校的老师那里弄来了盲文版的初中教材,一边看,一边学,一边做笔记,实在弄不懂了就去请教隔壁的国华哥。那些日子他就像一部开足了马力的机器,不分白天黑夜,没有日出日落。

就这样,短暂的复习时间很快过去了。无论准备得如何,阿清都要打点好行装,去特教学院接受考验了。那天一大早,父亲把他送上了去往省城的列车,他要在那里转车去特教学院。然而,让阿清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省城转车的站台上,他居然碰到了刘立强和冯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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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影响父母的工作,也是因为这些年阿清已经适应了独自在外的生活,阿清说服了父母,一个人拎着盲杖踏上了去往特教学院的列车。在省城转车时,阿清跟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眼看着走到车厢门口了,却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喊自己的名字。阿清的脚步便有些迟疑起来,却怎么也想不出在这里会有什么人认识自己。然而,那喊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那人跑到了阿清身边,气喘吁吁地拍着阿清的肩膀说:“哎呀我的大哥啊!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果然是你,咋就这么巧呢?!”

来人竟是刘立强,这简直太意外了,激动得阿清说起话来都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是你啊?!刚才就听着耳熟,哪儿敢想呢?这也太巧了吧?真是太巧了!你也坐这趟车吗?”

这时,落在后面的冯娟已经赶了上来,看着他们亲热够了,便走到跟前和阿清打了个招呼。刘立强这才想起了冯娟,笑着对阿清说:“你也和冯娟一样,是去特教学院参加考试的吧?你们都是有理想的人,我甘心情愿做你们两个的服务员!”这么说笑着,三个人在列车员的催促下,挤上了即将启动的列车。

列车上,阿清和刘立强聊起了分别后各自的经历。虽然分开还不到两年,可聊起来才发现要讲的故事竟有这么多。冯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在偶尔提起韩晓明时插嘴说上几句。这时,刘立强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对阿清说:“你去报考特教学院,可是步一举两得的好棋啊!”

阿清当然听出了刘立强话里的含义。尽管跟他混得已经这么熟了,可冷不丁听到刘立强的话,阿清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儿尴尬,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才好。不可否认的是,刘立强的话刺得阿清的心里有些隐隐作痛——这次来特教学院参加考试,只有阿清知道自己准备得有多仓促。即使吉星高照,侥幸被录取了,还不知家里能否负担得起上学的费用。至于韩晓明,更是一个只能珍藏在心底里的美好梦想,至少眼下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唤醒它。可是,刘立强根本不了解这些。阿清相信他没有任何的恶意,但阿清现在却不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于是,阿清此时就只能尴尬,只能这么默默地承受这种善意的挑逗。

黄昏时分,列车到站了。他们又转了两次公交车,这才走进了特教学院的大门。学校特意为考生准备了招待所,是用空闲的教室临时改造的。房间很大,中间空着,绕墙摆着一些上下铺。阿清和刘立强住一张上下床,冯娟跟其他女生住隔壁。放好行李,刘立强和另外几个家长搭讪起来。阿清却显得心事重重,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自己的那个行李包。是的,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又有些虚幻起来:“这就是那个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地方吗?自己明天真的就要参加考试了吗?韩晓明真的正学习、生活在这里吗?自己真的就要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了吗?”就在阿清这么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时,冯娟来了。门刚打开,她就兴奋地冲着刘立强和阿清喊:“你们两个看看,谁来看你们了?”

韩晓明就跟在冯娟身后,从容而亲切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四个人就坐在一起寒暄起来。韩晓明还是从前的那个韩晓明——举止依然那么得体,声音依然那么动听,只是比平城盲专时显得更大方、更开朗了,仿佛这个崭新的地方已经还原了她应有的活力。她说今年报考的学生有些超出预期,到时学校可能会酌情增加几个录取名额;她说考试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让冯娟和阿清尽管放开了去考;她还说等考试结束了,她要带着他们去周围转一转……阿清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始终也没怎么开口说话。是的,他感觉自己依然还深陷在幻境里,恍恍惚惚的,如烟似梦。这时,趁韩晓明没注意,刘立强偷偷在背后捅了阿清一下,把嘴凑到阿清耳边小声嗔怪道:“想啥呢?像个傻子一样,咋不吭声呢?”其实,阿清何尝不想开口说话呢?他多想告诉韩晓明,告诉她她离开平城的那天,他跑去校长那边找过她;他多想告诉韩晓明,她离开平城的那天晚上,他和一个同学在雪花飞舞的马路上整整喝光了一瓶白酒;他多想告诉韩晓明,当自己在收音机里听到特教学院公开招生的消息时,自己的内心是多么难以抑制地激动;他多想告诉韩晓明,自己其实已经厌倦了从前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多么渴望自此能走上一条平坦而又充满着阳光的大路……可是,看着眼前的韩晓明,听着她依然如故的声音,阿清又觉得那一切已经没必要说出口了。他只想多听听她的笑,他只想能这样真实地感受着她的存在。

三天的考试时间转眼即逝。回想起来,阿清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场一场应对过来的。这三天也多亏了刘立强,照顾自己的一日三餐不说,还要按时接送自己去考场。如果没有刘立强,阿清哪能这么一门心思地应对考试,还不知会闹得怎样的焦头烂额呢!然而,对于考试结果,阿清实在不敢多想。自阿清记事以来,好像还从未考得这么凄惨过——除了专业课和语文,数理化和政治都考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所以,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阿清这么自我治愈地对刘立强玩笑道:“今年就这样了,回去准备准备,明年你要是有空,再陪我过来一趟咋样?”

冯娟也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好半天都不吭声。刘立强感觉空气有些压抑,便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劝慰道:“嗨!考都考完了,管它咋样呢?你们觉得没考好,别人考的可能还不如你们呢!”

“你能不能别在这儿瞎起哄?!”不等刘立强把话说完,冯娟就毫不客气的打断他,带着几分情绪发泄道:“八九十个考生,竞争十五个名额。一个两个没考好,还能都没考好吗?!”

这下刘立强不敢吭声了,有些郁闷地望着窗外。偏巧这时,韩晓明敲门进来了。一见屋里这情形,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笑着对大伙儿说:“这是怎么了?才考了三天,就都给考得这么深沉了?反正现在也没啥事儿了,要不你们就多住两天,我带你们出去好好转转。”

还不等冯娟和阿清答话,刘立强又重新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演讲般冲着大伙儿说道:“你们看看,还是人家韩晓明会说话。怎么样?反正考试已经结束了,好容易聚到一起,不管咋样都要出去吃个饭,庆祝一下吧?!”于是,冯娟和阿清没再说什么。在韩晓明的带领下,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厅。

饭店里,几杯啤酒下肚,阿清和冯娟也不再纠结考试的事儿了。大伙儿便自然而然地说起了过去,说起了平城,说起了平城盲专,说起了那里的路、那里的人,说起了那些人身上所发生的许许多多过去和现在的事……

那年学校搞秋季运动会,阿清报名参加了四乘一百米接力。谁知当阿清跑到一半时,一个粗心的引导员竟把下一轮的运动员提前带进了跑道。于是,当阿清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了,他和其中一个高个子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那人被撞得躺倒在地上,阿清虽然还站着,可大脑却被撞得一阵阵的旋晕,站在那里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清醒过来。他俩都被送去了医院,那人的额头破了个口子,缝了三针;阿清受伤的部位却有点尴尬——他右边的门牙被撞断了。说是断了,其实当时那半颗牙并没掉下来,勉强被里面的一层牙釉质连接着。那个牙科大夫还真挺负责任,认真检查了阿清的牙齿后,用一根细细的钢丝把那撞断的门牙和左边完好的门牙紧紧捆在了一起。他叮嘱阿清不要吃硬的东西,希望那颗撞断的门牙能自行修复。就这样,阿清的门牙上捆着钢丝回到学校。起初还好,阿清很小心,尽量不吃硬的东西,避免碰到那颗受伤的牙齿。但无巧不成书,有一天学校改善生活,土豆里掺了几块鸡肉。阿清一时没能抵挡住鸡肉的诱惑,一块小小的骨头刚好硌到了阿清那颗受伤的牙齿上。结果很遗憾,将近半个月的努力付之东流,阿清那撞断的半个门牙被一种人工的产品给替代了。这也算是平城盲专在阿清身上打下的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烙印吧。

说到这里,刘立强还是忍不住地笑:“要不是你撞那一下,我们班那次还真要输给你们了。哈哈!来来来,看在你这颗门牙的份儿上,再奖励你一块鸡肉吃!”说着,他真的夹了块鸡肉,放进了阿清面前的小碗里。

离开饭店时,天已完全黑了。他们回到校园,围着小树林里那张石桌坐下。周围静悄悄的,远处的篮球场上传来拍打篮球的声音。晚风轻柔地吹着,空气中充满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这时,刘立强忽然兴奋地大喊起来:“快看呀!月亮开始爬树了!”顺着刘立强的手指,冯娟看到了那轮挂在树梢上的弯月。

“有意思吧?要是有部照相机就好了,拍下来做个纪念该有多好!”或许是刘立强的酒劲儿还没过去,他竟少有地表现出几分诗情画意,自我陶醉地感慨道:“在这儿读书可真舒服,学习完了坐在这里吹着风儿看看月亮,是不是神仙也盼着能来这里读几天书呢?”

韩晓明也凝视着那轮弯月出了会儿神,然后扭过头看了看一旁的阿清。阿清虽然看不见,但他仿佛也感觉到了,感觉到那弯月正躲在树叶间偷偷地窥视自己,那么的朦胧、羞涩,那么的纯洁、美丽……

第二天,天气格外得好,火辣辣的太阳似乎要竭力照亮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韩晓明送他们去车站,一路上谁都没怎么说话,连刘立强都变得沉默起来。他们就这么默默地上车、下车,默默地买票、进站。韩晓明坚持要把他们送上站台,送到车门口。上车的人很多,拥挤不堪。韩晓明不能再送了,就在那里跟他们一一握手道别。阿清是最后上车的,他们用力地握着手,阿清听到韩晓明用一种自己从未听过的,轻柔而恳切的语气说:“别担心,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是这次相见之后,他们两个唯一单独交流的一句话,就像一股无比强大的电流,迅速而猛烈的击中了阿清,击中了阿清的心。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一瞬间就猛地打开了、融化了。周围的人流不见了,空中的太阳消失了,胸中涌起的热流一下子吞没了整个世界,让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让他觉得喉咙有些哽咽。哪怕自己真的落榜了,哪怕自己还要重归那条坎坷而幽暗的路,自己似乎也能坦然面对了。因为自己又拥有了信心,又拥有了勇气;因为在这即将踏上旅程的时刻,自己从韩晓明那里听到了这句充满了温暖的话。那一刻阿清感到自己不再孤单、不再无助,那一刻阿清看到自己前方的那堆篝火又重新被人点燃了、拨亮了……冥冥中,阿清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首歌,一首萦绕在心间,久久无法释怀的歌: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却打不开我深深的沉默。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我们一句话都没有留,当拥挤的月台挤痛离别的人们,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却不肯说出口;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却不敢说出口。

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我只能深深的祝福你。深深的祝福你,最亲爱的朋友,祝你一路顺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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