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打算嫁给那个‘瞎子’做媳妇啊?”“你们胡说!你们是臭流氓!”
文摘
情感
2024-12-22 16:14
广东
40
一个多月过去了,各个公司终于陆陆续续开始发放赔偿金了。可刘立强没能为此而赶回来,张斌也没能为此而赶回来,他们的赔偿金都是冯娟代他们去领的。然而,当冯娟代他们领回这笔钱以后,望着那些钞票,心里却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就像一个一直隐藏着的什么东西突然活生生地摆在了眼前,让她感到有些茫然,却也有些不甘。于是,踌躇了许久,她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拨通了阿清的手机。阿清今天下早班,趁别的同事还没回来,痛痛快快地冲了个凉。他知道这几天火车站那几家公司正在发放赔偿金,却没料到冯娟今晚会约自己去吃饭。他知道这绝不是为了庆祝一下,而是冯娟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至于冯娟要说的是什么,阿清隐隐约约也能猜得到。也正因如此,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冯娟的邀请,有些东西是迟早都要浮到水面上来的,躲又怎能躲得过去呢?冯娟来到阿清的宿舍时,阿清已经晾洗完换下的衣服,便搭着冯娟的肩,出了那条小胡同。说起来冯娟和阿清相识已经十来年了,虽然以前从未向今天这样单独相处过,彼此却早已不再陌生。然而,手搭在冯娟的肩上,阿清还是觉得有些不自然。这不仅仅因为她是刘立强的老婆,更重要的是她的肩膀过于单薄,单薄得让阿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和刘立强眼下的生活。冯娟带阿清去了附近一家新开的海鲜酒楼。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有个相对安静点的环境。服务生很快就递上了热毛巾,端上了茶水。冯娟也不征求阿清的意见,翻了翻菜单,就迅速地点了菜,那样子让人感觉她对这一切早已轻车熟路。这不免让阿清想起冯娟刚来深圳时的情景,那时她对这一切是那样的生涩,生涩得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而如今,她却也变了,变得成熟了、洒脱了,却也变得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了。冯娟并没留意阿清此时在想什么。点完菜,她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瓶红酒,笑着说:“前两天一个客人送的,今天咱们也尝尝这外国酒是个啥味道!”说完,她便扭过头招呼起服务生。“客人送你的?!”阿清吃了一惊,因为他知道冯娟是从来不喝酒的,便瞪大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冯娟。“嗯,有啥奇怪的?上星期我对那个客人说有时还真想喝点酒,没想到前天他过来时真的就送了我一瓶。管他呢,送了就喝!”冯娟说着,服务生已经轻手轻脚地帮他们倒上了酒。阿清当然能感觉出冯娟这话里话外所透出的忧闷与无奈,他想给她点儿安慰,可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蠕动了下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忽然感到时间仿佛一下子被拉长了、放慢了,黏腻腻地制约着空气,让人心里感觉那么压抑、那么难受。这一刻他真希望冯娟能痛痛快快地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那样他或许会觉得轻松些、好过些。然而,冯娟或许也有她自己的顾虑,此刻她也沉默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气氛便显得有些尴尬起来。“不提刘立强,咱们两个也算老同学了吧?”过了一会儿,还是冯娟先打破了沉默。她一边给阿清夹着菜,一边说。“那当然了。”阿清回答。他知道冯娟此时顾虑的是什么,心里有些不安,好像自己有什么事愧对了冯娟一样,便低下头,掩饰性地抿了口酒。“那好,”冯娟放下筷子,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阿清说:“这么多年了,从平城到深圳,从不懂事的小孩子到现在。虽说不上十分了解,但最起码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值得别人信任的。”“这个我明白,你放心好了。”阿清说着,也放下了筷子,他知道冯娟马上就要把话引入主题了,不由得觉得自己的肩头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一边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另一边却是眼前这个忽然让自己的心里感到有点酸涩、有点愧疚的女人。冯娟笑了笑,端起杯喝了口酒,然后就那么双手托着酒杯,略带伤感地说:“对于我和刘立强之间的关系,现在最了解的人恐怕就是你了。我知道你是刘立强最要好的朋友,有许多事他不对我说,却会跟你讲。但我希望你今天也能把我当成自己的朋友,你不会觉得我这要求太过分吧?”“那怎么会呢?”阿清赶忙回答。他知道此时冯娟的内心有多么脆弱,他知道此时自己无法逃避,他也愿意多少能为冯娟分担点儿什么。于是,冯娟自顾自地讲了起来,讲了许多她和刘立强之间所发生的事。那些事有的阿清知道,有的却是他第一次听说。阿清一直就那么默默地听着,他还是第一次听冯娟说这么多的话。“其实走到今天这地步,我也承认自己挺失败的。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我真的已经没办法了。可他还是嫌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说到这,冯娟的嘴角掠过一丝自我解嘲的笑,又端起杯来喝了口酒,却突然话锋一转:“当然了,我知道自己有缺点,我知道自己不够漂亮,不够勤快,但这绝不是他在外面找女人的借口。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虽然我手里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凭我的直觉,我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存在的。”阿清被冯娟这突如其来的话给弄呆了,那个湖南妹的事他当然是知道的,他最担心的也正是冯娟会问起这件事。可担心的事情现在就这么摆在眼前了,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说呢?“你不是听谁乱说了什么吧?”迟愣了半晌,阿清才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故作轻松地问。“你就别替他遮掩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打算从你这儿证实什么。”冯娟毫不客气地说道:“不瞒你说,我早就听说他跟别的女人的事了,而且还不止一个。开始我不太相信,可我不是傻子,虽然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传言跟他闹过,但我也实在没办法总是这么欺骗自己的感觉。有人劝我干脆跟他分手算了,可我又下不了决心,总觉得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又是一起从那种环境里走过来的……”说到这里,冯娟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低头默默地喝了口酒。阿清点了支烟,他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的听着。此时,他的心里也一片茫然。他完全相信冯娟所说的话,完全理解冯娟此时的心情。可与此同时,他也深深体会到了生活的无奈。他真有些搞不懂,为什么眼睛已经残疾了,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却怎么还是摆脱不了这么多纷纷扰扰的纠结呢?都说吃过苦的人才更懂得珍惜生活,都说经历过磨难的夫妻才能见真情,可在这活生生的现实面前,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东西却只能是“我想象”呢?“不说别的,就说这次他去东莞吧!”停顿了一下,冯娟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了,便又继续说:“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直到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才告诉我他要去东莞了。他拿我当什么?当空气吗?!我在他心里还有点位置吗?去了那边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个电话;好容易来电话了,还是让我帮他和张斌去领赔偿金!我就这么不值钱,什么都要听他摆布吗?!”说着说着,冯娟的情绪又有些激动起来。“嗯,你也别想得太多了。”等冯娟的情绪重新平静下来,阿清便劝慰她说:“刘立强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爱面子。这次公司关门,那么多人都劝他早点去找工作,可他就是不听。后来,好容易碰上这么个机会,事情没落实之前他怎么敢去对别人说?万一事情张扬出去,最后却没落实,那不是又被别人看了一场笑话?至于去了那边,上面有老板,下面有员工,他那眼神儿毕竟还有点问题,麻烦事肯定少不了,闹心的时候也就肯定少不了。所以,大家都要想开点,有些时候人或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看来刘立强还真没白交你这个朋友。”听完阿清的话,冯娟不免揶揄道:“你这话去跟别人说还行,可我是谁?我是他的老婆!我还不了解他,犯得着这样吗?!”说着,她又大大的喝了口酒。阿清虽然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出冯娟在喝酒,他能感觉到冯娟的情绪又有点儿失控。他想阻止她,可一时间他却不知自己该如何阻止她。迟愣了半天,才试探着转换了话题:“你现在还在渔民村那边住吗?”阿清的声音不大,好在酒店里很安静。不远处的服务生正在收拾桌子,那些碗碟在碰撞时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对,宿舍住不习惯,想自己弄点啥吃的都不方便,好在我现在一个人也还负担得起房租。”这么说着,冯娟似乎明白了阿清的用意,便用自己的酒杯在阿清的杯子上轻轻地碰了下,说:“你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不会喝多的。”离开酒楼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阿清依然扶着冯娟的肩,跟随着她的脚步一起上台阶、下台阶、拐弯、过马路……一边走,阿清一边不由得在心里想:“一个人,一个生命,当他失去了光明以后,就需要拥有一个这样可以信赖的肩膀;那么与此同理,当一个人的心在生活面前迷失了方向时,他所需要的是否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可以信赖的肩膀呢?”冯娟一直把阿清送到宿舍门口,才停下脚步,对阿清说:“好了,你到地方了。我也要早点回去,明天一早还有约客。”阿清也不客气,对着冯娟挥挥手,冯娟的脚步声便由近及远地消失在了夜色里。然而,阿清并没马上躺到自己的床上。他点了支烟,站在宿舍门口的小胡同里,缓慢而悠长地把那烟雾吸进去,然后再从鼻腔里发泄般的喷出来。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阿清也慢慢地吸上烟了。记得刚到深圳时,他也偶尔这样一个人站在小胡同里抽烟。那时他的心里装的是五彩缤纷的希望,是汹涌澎湃的理想。而如今,那一切都变得那样暗淡而苍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沉重得连自己的大脑都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迟钝。于是,他多么渴望一份安宁,多么渴望一个角落,能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呆在那里,从从容容地看着周围的人、看着周围的世界,任时光荏苒,任岁月蹉跎……告别陆颖,回到平城不久,阿清就打点好行装,踏上了回家的路。可不知为什么,当他通过检票口,踏上列车,然后透过车窗凝视着站台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心里竟隐隐地有些酸、有些痛。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竟是那样的依恋,那样的难以割舍。似乎从来不曾留意过,将近三年的日日夜夜就这么一闪而过。在这个满是泥泞、满是风沙的地方,就这么写下了太多的伤,留下了太多的泪,承载了太多太多他抹也抹不去的记忆……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真的就要告别这里的一切了。他多想再看一眼那栋火柴盒似的三层小楼;多想再听一听那里传出的歌声、写字声……然而,他知道,那一切终究已经过去,只能成为又一份回忆,慢慢融汇在他内心深处那些不被人知的、冰封的记忆里。列车缓缓地启动,驶出了站台,离开了平城。于是,天地变得宽阔起来,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映衬得列车越发的渺小,就像一只小虫,缓缓地蠕动着,爬过一个个山坡,穿过一片片密林……阿清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窗外,心里依然翻看着自己的那本日记,眼中依然回放着这三年来的日日夜夜、风风雨雨——从踏进平城盲专的第一天起,从冻得结冰的牙刷,到去省政府上访的前前后后;从韩晓明阴差阳错的离别,到陆颖寄来的那片花瓣;从刘立强和张斌的音容笑貌,到每一个同学的声音和身影……一桩桩、一幕幕,他仿佛要把这三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都重新品味一遍;他仿佛要把这三年来的每一个春夏秋冬都小心翼翼地烙印在自己的生命里。直到夕阳把天边的白雪染上一片殷红,直到夜幕掩去了空中的最后一抹余晖。半夜时分,列车又在一个小站停下了。随着停车时猛烈的晃动,阿清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他的意识便重新回到了现实。耳中传来列车员站在车厢门口扯开嗓门儿报站的声音,然而,这个小小的站名却一下子又撕开了阿清内心深处的另一份记忆,让他的内心忍不住一阵抽搐。他把自己的脸颊贴紧冰冷的车窗,竭尽全力地向外张望着。夜,黑沉沉的,站台上似乎没什么人,阿清能看到的仅仅只是站台上那盏昏黄而孤独的灯。但他依然不肯放弃,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久久地张望着。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即使自己是个健全人,即使自己能把这站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身影也不会这么凑巧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但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只要列车还停在这里,只要他还没离开这个地方,他就要努力,就要寻找,因为那是深深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份渴望与希冀……那时阿清刚上小学。虽说是一所学校,其实所有年级加在一起都不够一百个学生。而这些大大小小的学生中,只有阿清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高度近视镜。于是,他和他的那副眼镜就成了许多男孩子的娱乐对象——他们经常会出其不意地抢走他的眼镜,装模作样的戴在自己的鼻梁上。当阿清急急忙忙追过去时,对方就迅速地把眼镜抛给另一个人。就这样,他的眼镜不是折断了腿,就是打碎了镜片。那时农场还很落后,没有一家眼镜店,就连换副镜架都要跑到百里之外的县城去。所以,每次看到那副支离破碎的眼镜时,阿清的父母就很生气。阿清心里委屈,却又不敢解释,因为每次当他向父亲分辨时,父亲就会怒气冲冲地斥责到:“你要是不招惹别人,别人抢你的眼镜干什么?!”有一天下午课间休息时,阿清的眼镜又被弄坏了。他呆愣愣地坐在座位上,脸涨得红红的,眼里含着泪。没了眼镜,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不知此时该怎么办,不知放学后自己该怎么回家,他怕回到家里又要面对父母的责问。这时,一个女同学找来了班主任,班主任就用胶布凑合着把那根折断的镜腿粘了起来。然而,放学之后,阿清还是不敢回家。他在校门口徘徊了好久,最后来到学校后面的那片草地上。阿清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趴了下来;他把书和作业本摊在面前,打算借着夕阳的余晖先把今天的作业写完。这时,帮他找来班主任的那个女同学做完了值日,回家经过这里,远远地看到了阿清。女孩很好奇,悄悄走过来,发现阿清竟然是在写作业,便满腹狐疑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不回家呢?”“眼镜坏了,我不敢回家……”阿清依然趴在那里,没有勇气抬头看那女孩。于是,女孩沉默了。但她并未转身离去,而是轻轻地在阿清旁边坐下,一边一根一根地拔着脚边的小草,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空中那些自由飞翔的小燕子。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有了主意,站起身,自信满满地对阿清说:“我有办法了!你不用害怕,我陪你一起回家,你爸妈就不会说你了。”果然,阿清的父母那次没有责怪阿清,他们相信了女孩的解释,还要留那女孩吃晚饭。女孩却不肯,说已经晚了,要赶紧回去帮母亲做饭,就急匆匆地走了。从那以后,这个女孩就成了阿清在学校里唯一的好朋友。课间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学校后面的草地上捉蜻蜓、抓蝴蝶;假期的时候,他们一起去野外放风筝、去树林里采蘑菇……每到这时,阿清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他那个年纪应有的天真与欢乐。那时他们上小学二年级,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单纯、那样的清澈,就像空中那些飞来飞去的小燕子,那么的自由自在,那么的无忧无虑。有次去河边,他们发现河里有许多小鱼,就跑去找来个罐头瓶。他们在罐头瓶里放了些碎豆饼,用一条细绳拴住瓶口,把它沉进了小河里。果然,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把那个罐头瓶重新从水里拎起时,里面有了一条惊慌失措的小鱼。于是,他们欢天喜地地把小鱼拎回了家。然而,不幸的是,没过多久,那条小鱼就死了。他们两个都很伤心,“它为什么会死呢?”女孩问。于是,他们找来一个火柴盒,小心翼翼地把那条死去的小鱼放到里面,然后埋在了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下,还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插了几朵野花。“我们要是不把它抓起来,它就不会死了。”女孩久久地望着小鱼的坟墓,眼圈儿红红的说。清澈的时光总是一闪而逝,转眼他们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一天中午发生了一件事,让阿清又无奈地重新认识到什么才是自己真正要面对的现实。那天中午,当阿清来到学校,正准备开门走进教室时,忽然听到教室里许多人在吵嚷着什么,一片混乱。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却刚好听到一个男孩阴阳怪气地起哄道:“你干嘛跟那个‘瞎子’那么好?是在跟他搞对象吗?!”“你是不是打算嫁给那个‘瞎子’做媳妇啊?!讴——”紧接着,另外几个男孩欢呼雀跃的跟着一起叫嚷起来。“你们胡说!你们是臭流氓!我就是不愿理你们!……”女孩的声音很高,却明显地带着哭腔。接着,阿清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教室的门便猛地被人推开了。跑出来的正是那个女孩,她满眼是泪,冷不防看到阿清站在门口,呆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绕过阿清跑开了。那一刻,阿清说不出自己心里有多难受。他感到屈辱、感到愤怒,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冲过去跟那几个男孩拼命厮打一场的欲望与冲动。然而,阿清心里同时也清楚地知道,知道自己柔弱的身体根本就没有抗衡他们的实力;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那副厚厚的高度近视镜不仅仅是压在他的鼻梁上,同时也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压在了他的灵魂上。阿清不知自己愣愣地在教室门口站了多久,他感到委屈,更多的却是内疚,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善良的女孩——她是因为自己才遭到了那些人的冷嘲热讽;她是因为自己才变成了一个也有些另类的人……于是,从那以后,阿清变得更加孤僻了。他有意躲着那个女孩,尽量不去和她接触。他不愿再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受委屈,不愿再看到她为自己而被那些男孩冷嘲热讽。可是,没过多久,那女孩的父亲却在一次火灾中受了伤,调去了别的单位,那女孩也就转去了农场的另外一所小学。就这样,阿清在学校里又变成了一个孤单的人,又变成了一只失群的雁。然而,他的心里却时不时地就会想起那女孩——当他一个人踏着那条回家的小路,当他一个人坐在学校后面的那片草地上,那女孩乌黑的发辫、灿烂的笑脸,便情不自禁地一次次涌进他的脑海,一次次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多想能再跟她一起去野外放风筝,多想能再跟她一起去树林里采蘑菇。可眼下,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自己,独自面对着那片无边无际的天,问候着空中那些依然自由飞翔的小燕子。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阿清临近小学毕业的那年,农场照例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全场小学运动会。阿清所在的小学离场部并不远。那天一大早,在老师的带领下,全校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场部走去。就快到达运动场时,阿清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虽然声音有些远,可那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阿清想不出有谁会用这种语气呼喊自己,他诧异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仔细找寻着这个正在呼唤着自己的人。终于,他看到了,他找到了——就在马路对面,就在那辆敞着车窗的解放牌汽车的驾驶室里,一个女孩正探出身子向自己挥着手。这正是那个女孩,正是那个一直埋藏在自己心里、经常浮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女孩。她依然那么灿烂地笑着,她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随着手臂的挥动轻轻摆动着。那一刻阿清的视线凝固了,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周围的空气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凝固了。那一刻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向她跑去,跑到那辆汽车旁,跑到她的面前;那一刻他多想也能亲切地喊出她的名字,也能自由自在地向她挥一挥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一下又浮现出那许多讥讽的脸,他的耳边一下又回荡起那许多恶毒的话语。于是,在迟疑与纠结中,在恍惚和茫然间,阿清依然排在整整齐齐的队列中,踏着马路上那些细细的黄沙,就那么一步步地从那辆解放牌汽车的对面走过去了。恍恍惚惚的,他们的队伍抵达了运动场。阿清却再也无法按捺自己,不顾一切地拔腿向来时的方向跑去,向那辆解放牌汽车的方向跑去。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那里时,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那辆解放牌汽车已经消失了。空荡荡的一片,只有路边的白杨树还在“哗啦啦”地响着,只有几只轻捷的小燕子鸣叫着从空中一闪而过……那一刻,阿清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掏空了、碾碎了,苍茫茫的一片,伴着又苦又涩的痛。他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前晃动着那女孩灿烂的笑脸、乌黑的发辫和挥动的手。他悔、他恨,为什么自己就那么软弱、就那么无能,连呼喊一下她的名字、冲她挥一挥手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自己就那么害怕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冷嘲热讽?可是,一切都已迟了,那辆汽车已经消失不见了,带着她的笑,带着她的呼唤,消失了,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空白,伴着悔恨与愧疚,混杂在依旧轻柔的季风中,混杂在他苦涩而清澈的泪水里……从那以后,阿清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只听说后来她又随她的父母去了更远的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正是眼下这趟列车所停靠的小站。所以,当列车员扯着嗓门儿喊出这个小站的站名时,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便猛的一下被惊醒了、撕开了,让阿清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紧紧地凑在了车窗前。他在寻找她,他多想再见到她,尽管他知道他们都已经长大,尽管他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的模样。然而,无论如何那都是埋藏在他心底的一份寄托、一份希望,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与内疚,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美丽而忧伤……第二天上午,火车到站了。整整坐了一天一夜,阿清觉得腿脚有些不听使唤,略带蹒跚地随着人流出了检票口。这次阿清没通知家里来接站,是想趁机向父母证明一下,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独自一人也能平平安安地回家了。然而,老天却似乎有意要考验考验他。走出检票口,沿着左边的马路向前走四五百米,路边有个书报摊。在那个路口向右拐,就可以直抵长途公交站。可眼下,阿清却惊讶地发现这一切居然都变了——脚下的路面居然铺上了柏油,虽然走起来平坦多了、舒服多了,可那个作为标致的书报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就这样,阿清无可奈何地在那条马路上徘徊了许久。天上飘着雪,风虽不大,可阿清握盲杖的手还是冻得有些发僵了,心里也不由自主的慌乱起来。正在这时,来了位好心的老大娘。她一直把阿清带进长途公交站,在售票口买了票,然后又把阿清交代给站里的工作人员,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去。春节将近,长途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在那条黄沙铺就的公路上颠簸着、驰骋着。阿清虽然还是那么沉默,心情却在不知不觉中轻松起来——就要到家了,旅途就要结束了,冥冥中那颗总有点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悄悄地放下了。此刻,他忍不住在心里想象着,想象着当自己突然拎着盲杖敲响家门时,惊讶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一副神情。于是,阿清的脸上不禁掠过了一丝得意的笑。然而,笑过之后他却猛地想起一件事,想起一个已经迫在眉睫而又无法逃避的问题:自己这回只能敲打着盲杖出现在家乡的马路上了。做出独自回家的决定时,自己不知怎么竟忽略了这一点。眼下可好,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了。自从失明以后,阿清不回避在陌生人面前使用盲杖,不害怕在陌生的地方茫然失措、磕磕绊绊,但他却始终没有勇气敲打着那根盲杖行走在家乡的马路上。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着什么,他知道这里的人对他太熟悉、太了解了,他无法接受自己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其实,阿清自己心里也清楚,清楚自己一直在逃避只是因为自己的那份虚荣心。可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无法超越自己。而眼下,自己已经别无选择,自己已经把自己逼得不得不去面对这个问题了。“既如此,就把那份虚荣心丢掉好了。这些年它已经把自己折磨的够苦了,为什么还要为它而躲躲藏藏地生活呢?到时候了,就让自己也自自然然、轻轻松松地走在家乡的马路上吧!”这么一想,阿清便觉得自己的内心止不住的有些激动,有些颤抖了。可是,当汽车到站,当阿清的双脚真正踏在那条依然铺满着黄沙的马路上时,他的心却还是忍不住、不可救药地收紧了,沉下去了。是的,他依然无法轻松地摆脱自己内心的魔咒。他不愿,却依然不能不去想象那些人看到自己拿着盲杖时的那种眼神——是惊异、鄙夷,还是同情、怜悯?……但不管是什么,那都是让阿清感到钻心的、寒冷的,都是让阿清感到陌生的、无法接受的。然而,面对着这一切,阿清已经无路可逃。他只能鼓足勇气,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在这条曾经那么熟悉的马路上,敲打起那根具有标志意义的盲杖,迎着故乡人的目光,向着自己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前走去。雪,下的正大,西北风也吹得正紧。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扑打着阿清滚烫的脸颊,也扑打着阿清留在身后那些歪歪扭扭的足迹。或许正因这恶劣的天气,或许纯属凑巧,阿清这一路上居然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一两个顽皮的小男孩,流着清鼻涕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阿清,然后就自顾自地跑开了。终于,阿清来到了家门前。当他举起手准备敲门时,忍不住在心里长长的输了口气,脸上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来开门的是母亲,当她看清门前这个背着背包、满身雪花的人竟是阿清时,不由得又惊又喜地扭头冲屋里喊:“嗨,他爸!还不快点过来,老大回来了!”家里好暖和,阿清脱去外衣,用热水洗了把脸,然后接过母亲递来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坐在椅子上喝了起来。父亲正在看报纸,此时已把报纸丢到一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清,然后欣慰地笑着说:“还行,自己也能找到家了。怎么也不去剪剪头发,弄得像个小偷一样。”农场的冬天相对比较清闲。阿清到家后的第三天上午,父亲便骑着自行车去了趟农场卫生院。卫生院的院长是个支边青年,以前和阿清的父亲在一个单位共事过,所以对阿清的情况多少有所了解。当他看了阿清那个连个钢印都没有的毕业证时,爱莫能助地笑了笑说:“医院的事现在不好办。时代不同了,他既然有手艺,自己干也挺好的。这样吧,我这儿还有两件白大褂,你拿回去给你儿子用着,以后有啥事儿了再来找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阿清的父亲先后找了连队的领导、农场的相关领导,但找来找去依然什么头绪都没有。对于自己的这个毕业文凭,阿清心里虽然早有预期,可一旦事实来到眼前,他还是觉得有些无助、有些难以接受:“将近三年的时光,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却依然无法得到别人的承认。是自己不够用心,还是自己没有努力呢?自己今后的路究竟又该怎样继续走下去呢?难道真像那位院长所说的,在家里开个小诊所吗?连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会有多少人来找自己做按摩呢?”这么想着,阿清又有些失眠了。阿清知道,自己从前那些在普校时的同学,有的在上大学,有的读了中专,还有的初中毕业后就在队里找了工作。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这么特殊——费尽周折才得到这么个毕业文凭,却依然无济于事。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自己的这双眼睛吗?如果不是因为这双眼睛,即使上不了大学,即使读不了中专,凑合着在队里找个工作总该没问题吧?是的,现实是无法逃避的,阿清知道。可眼下自己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自己能坦然地、平心静气地去面对这一切呢?这天下午,阿清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发呆,却忽然有人上门来找阿清看病了。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脖子疼得晚上睡觉都睡不了,去了几次医院也没啥效果,就来找阿清试试看。农场每个连队也就一两百户人家,平时的工作和生活几乎都在这个小圈子里,所以阿清学完按摩回到家的事很快就传开了。阿清小心翼翼地给那人做了检查,觉得只是个普通的颈椎病,便信心满满地应承下来。然而,阿清自己都没想到,不到一个疗程,那人的症状就基本消失了。那人格外开心,大包小包地拎来一大堆东西。母亲有些不好意思,推辞着不想收。那人便板着脸说:“要不是这孩子,我这脖子还不知道闹成啥样呢,谢谢孩子不应该吗?你咋还拦着呢?!”说完,他不由分说地又把五十元钱塞进阿清的口袋,口气格外坚决:“年底了,买件衣服穿!”那一刻阿清的心里热热的、暖暖的,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温暖起来、沸腾起来。他所在意的并不是这五十元钱,更不是那堆大包小包的东西;他所在意的是终于有人开始相信自己、认可自己了。虽然那个毕业文凭没什么用,可事实证明自己这将近三年的时光并未白白荒废。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又找回了信心,又看到了希望。就这样,陆陆续续地有人上门来找阿清看病了,这是阿清完全没想到的。他没心思再去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也没时间再去感慨那个不怎么好用的毕业文凭了。他一天到晚想的都是那些患者的症状,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所掌握的知识还太少太少。他感到了时间的紧迫,一有空了就去翻翻书、看看笔记,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白白地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了。离阿清家不远有个脑瘫的孩子,六岁多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没有任何活动能力,连说话也含糊不清,只有他的母亲才能听懂他所发出的那些奇怪的声音所表达的含义是什么。为了这个孩子,他的母亲没再去上班,带着他千里迢迢地不知跑了多少医院、访了多少偏方,却连一点疗效都没有。这两天她也听说了阿清的事,便也抱着孩子来找阿清了。检查过孩子的情况,阿清有些为难了——在吴老师那里虽然接触的患者不算少,可脑瘫的病例却不多。这孩子的病情这么严重,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阿清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根本就没法挽救他。可是,拒绝他吗?阿清知道那位母亲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此时,那位母亲似乎也从阿清的表情里读懂了什么,急切地、自言自语般地在嘴里不停的重复着:“我现在也不希望这孩子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能跑能跳了,只要能有好转,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好……”于是,阿清的心软了。他不能拒绝这样一位母亲,他不忍那样残酷地斩断一位母亲心里残留的一点点希望。当天晚上,阿清翻阅了自己所有与脑瘫相关的资料,然后又给吴老师写了封信,希望能从吴老师那里得到些指点和帮助。然而,吴老师回信的意思却是让阿清放弃这种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努力。但阿清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每天帮那个孩子做一个小时按摩,那位母亲自始至终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守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尽管她始终这么沉默,尽管阿清什么也看不到,可阿清却能深深地从这份沉默里感觉出那位母亲所流露出的疼爱与期盼——虽然无声无息,虽不绚丽夺目,却是那样的厚重,却是那样湿漉漉地刻在了阿清的心上。日子就这么在不经意间流逝着。转眼阿清到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人们也开始忙忙碌碌的采办年货了。阿清却并未对此感到往年的那种兴奋与激动,他已经沉浸在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里了。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那些患者的身上——虽然说起来都是同一个连队的人,虽然阿清从未正式收费,但正是他们让阿清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他要牢牢地把握好这一切,他多么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自己、承认自己。这天,刚吃过晚饭,隔壁的国华哥来了。无意间,他看到了那把被阿清遗忘在墙角里的六弦琴,便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看我这记性,咋就把你给忘了!来吧,给弄个啥歌儿听听!”阿清有点儿莫名其妙,却也不好推辞,就随便弹唱了一首歌。国华哥一脸专注地听完,然后笑呵呵地拍着大腿说:“行了,你算把我给救了,这个节目就你上了!”原来,全场一年一度的文艺调演后天就要举行了,单位却还差个节目,选来选去都觉得不太合适。国华哥是单位的团支部书记,这项工作是由他具体负责的,今晚听了阿清的弹唱,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可是,阿清的心里却有些踌躇、有些犹豫。他知道这个文艺调演是在场部的大礼堂举行的——上小学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在那里看过电影、参加过活动;读中学了,在那里举行的入学典礼至今回想起来还是那么历历在目……那个大礼堂就像一个神圣的标致,伫立在那些已经离他越来越远的记忆里。而如今,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却要重新回到那个标志性的地方,对着镜头、对着观众,自己是否能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从前的那一切呢?然而,国华哥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到阿清内心的纠结,他没给阿清留下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只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下演出时的注意事项,就兴高采烈地起身告辞了。第三天一大早,单位专门派车把参与活动的人送到了场部。当阿清踏进那个阔别已久的大礼堂,当有人搀扶着阿清走上舞台,当阿清面对着眼前的话筒时,阿清知道农场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对着自己,阿清知道有成千上万双眼睛正在望着自己。他的手心微微 渗出了汗,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想……”于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拨动了琴弦。随着那些跳跃的音符,台下响起了掌声,响起了国华哥他们兴奋的呼喊声。可阿清知道,在望着自己的那些人中,一定有自己从前的那些老师、同学,一定有自己儿时的那些小伙伴。他们现在都好吗?他们还记得自己吗?他们也在为自己鼓掌吗?“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再,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好像初次的舞台,听到第一声喝采,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经过多少失败,经过多少等待,告诉自己要忍耐。……”随着阿清的歌声,台下的掌声一次次响起。那一刻,阿清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消失了、融化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一只轻盈而自由的鸟,展开了翅膀,向着台下飞去,向着那些为自己鼓掌的人们飞去……它冲出了礼堂,越过河流,穿过原野,飞向远方,飞向白云,飞向了从前那片也曾属于自己的、无边无际的蓝蓝的天……如果你也有意愿分享自己的经验、知识文章或节目,欢迎投稿,文字、音频不限,要求必须为原创,拒绝抄袭,并且从未在各种媒体上发表过,投稿信箱为:shizhangzhe@126.com。投稿微信为:jingzhuq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