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沿着公园的长道，边走边看。
来到公园正门口，有流浪歌手给大家唱歌听。我听不懂词，就听旋律，欣赏围拢在周围的人默默聆听时的表情，一边欣赏，一边还暗自猜测，此刻的歌声，会让他们想起什么呢。暗夜中的歌，总会给人更多的抚慰。无论你在白天经历过什么，在此刻，清凉的晚风吹送给你一个流浪歌手的歌声，让你驻足凝神，享受片刻的安宁。
我继续往公园深处走去。
同每一个寻常的周末一样，今天的草地上，可以看到不少人家，席地而坐，抽抽水烟，嗑嗑瓜子儿，吃点儿烤肉，啃几个焦黑喷香的烤玉米，聊聊天。在游乐场，有两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手里都拿着一根肥皂水浸过的塑料棒，笨拙地转圈圈，看一串串肥皂泡绽放。长椅上坐着他们的父母，就那样看着小男孩转圈圈，微笑着，很满足。还有五个大男孩，估摸十四五岁的样子，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地沿着慢跑道向前走，其中一个男孩儿路过花丛，突然停下，悄悄摘了一朵花儿，想偷偷放在另一个正在说笑的男孩子的衣领上，结果恶作剧被那个说笑的男孩子发现了，一把抓下花来，扔得远远的，开始追着打那个恶作剧的男孩，爆发出一阵打闹和欢笑，然后就勾肩搭背地走远了。
低头看看手机里的新闻群组，要么是官员和将军们的声明和威胁，要么是各路专家和看客们的分析和猜测，战争是那么迫在眉睫，那么变幻莫测，那么引人入胜。可把视线移开手机，就这样在周末的公园里散散步，四处张望一下，你才会觉得，自己仍在人间，在最真实的一个场景里。国家公园，一些普通的伊朗人享受着依然安详与宁静的生活，遥远的特拉维夫，此时此刻，以色列人是不是也在享受着秋日里一个清凉的夜晚呢？他们是不是也像我眼前的伊朗人一样，携家带口出来散步，野餐，聊天，玩耍呢？
或许是的。
这几天，看到不少媒体在观察和讨论伊朗民众的心态，到底是害怕战争，还是不害怕战争？在集会上，在那种炙热的革命气氛当中，当我采访的每个人说不害怕时，这种新闻，或许会被认为是片面的，因为那种场景，或许会局限了想法的多样性。当然，也看到一些外媒报道说，有不少伊朗人很害怕，要么屯粮存水，要么计划出逃，只是不敢公开讲出来。哪一种更切近真实呢？我不知道。
我只能说，也许有的人会忧心忡忡，备战备荒，落荒而逃，但同时也有一部分人，他们并不害怕，也并不担心未来。松弛感是装不出来的，如果你内心是害怕的，装出来的快乐和轻松，一定略带紧张。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受到，没有太多选择的普通伊朗民众，他们的心态就是，有一天宁静日子，就快乐地活一天。如果战争真的来了，那就来吧，要不然呢？
常常有人说，伊朗人，有种及时行乐的心态。我也曾说过这句话。可我并没有真懂。我曾觉得，他们之所以及时行乐，是因为洞悉了生命的无常，世事的变换，所以带着一丝绝望和悲伤的情绪，享受眼前的美好。可从这次迫近的战争风险当中，我感受到及时行乐，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其实，他们是把生和死放在了同等的位置上，用一种非常坦然和平静的态度接受了下来，然后去享受当下。或许，因为我觉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死亡和战争的威胁，所以无从体察这种历经无数伤痛、死亡和战争，以及各种各样挫折的伊朗民族的心态。但身处其间，在战争阴云忽隐忽现之际，我才理解了，他们生命底色中那种真正的松弛感，那种享受此时此刻的安然和满足，这里，并没有我以为的绝望和悲伤，只是平静。如果理解了这种心态，如果熏染了这种底色，那么，你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汲取到片刻的快乐和宁静，都能够享受生命本身自带的甜美和鲜活，和外界无关。这是我在伊朗待了这么长时间，从他们身上学到的最为宝贵的一点。孔子曾说，不知生，焉知死。可我想说，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不知死，焉知生吧。
当你对有些问题感到困惑的时候，不妨走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看一看，不要去发问，就是感受他们的精神状态，感受周遭的氛围。其实，就已经告诉你了很多言辞没有说出的东西，他们的忧愁，他们的欢笑，他们的愤怒，和他们的淡然。答案，就在其中。
余英时先生曾说，他对政治只有非常遥远的兴趣，我也一样，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人。这个人，不是名人、伟人和天才，只是很普通的人。很普通的人，被俗事困扰，喜怒哀乐都刻在脸上，所以，虽大俗，亦大雅，可爱的很。纷纷扰扰中，他们是那么的脆弱，也是那么的坚强，他们是那么的快乐，也是那么的悲伤，他们是那么的热闹，也是那么的寂寞。
语言的世界，很迷人。可沉迷于此，便又落入了另一种不真实。闷了，我就去公园里随便溜达一圈儿。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人，都会让我觉得那么个性鲜明，仿佛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到他们一样，欢喜满怀，却也转瞬即逝。这样的时刻和惊喜越多，我就越发觉得自己对人的了解是那么的少。我无从猜测他们的个性，他们的生活，所遭遇到的人和事儿。这还只不过是在一个小小的公园，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有那么那么多的人呢！所以，活着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儿。只要你张开双眼，敞开心灵，用你的全部的身心，去感受生命的律动，你的好奇心就会得到无穷无尽的满足，就能感受到流动在其间的，无言的松弛、轻快和安然。
真希望这样的氛围，能够被每一个人所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