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中篇小说|纪念(下)

文化   2022-06-11 21:54   美国  


六、你是街道企業的



下午終於來臨了。

工人們,早早地在大禮堂等著開會。楊奇與廠長、書記等,一起坐在主席臺上。梅麗莉見到楊奇眼睛倏地一亮,心裏想這麽年輕能坐主席臺?梅麗莉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楊奇身上,那是情不自禁的一種表情。尤其,當她看到楊奇的發言像演講一樣,不但流暢,普通話說得標準,還很有風度,這些都深深地吸引著她。

梅麗莉自那天的全廠大會後,就把楊奇視為自己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了。她總是想看到他,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她就會照一下鏡子,理一理頭發,假裝有事情在他面前走來走去。那天楊奇把客戶送到廠大門口時,正巧被梅麗莉看見。梅麗莉拿著熱水瓶,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平時不太去鍋爐房的她,一下去幾趟,讓管傳達室的大媽心生懷疑:「你今天表現不錯嘛!」

楊奇見梅麗莉來來回回地打開水,哪裏會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他覺得時機成熟了,可以約她看看電影。下班前,他去電影院從票販子手中高價買了兩張《小花》。從電影的海報看,小花梳著長辮子,圓鼓鼓,胖乎乎的臉還蠻像梅麗莉的。他攥著電影票回到廠裏,等下班鈴聲一響,便等候在廠門口了。


梅麗莉磨磨蹭蹭地,每天都是最後一個走出車間。很多娘們兒打趣她,說:「是不是等我們走光了,你可以在車間裏談戀愛?」梅麗莉總是笑而不答。楊奇在廠門口,東張西望地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正想回辦公室時,看見梅麗莉換上漂亮的裙子,婀娜多姿地朝廠大門口走來。他看得傻傻地,一時不知怎麽說。

「咦,你還沒有回去?」梅麗莉說。

「是啊!我剛才去買了電影票。」楊奇真要追女孩子了,說話變得結結巴巴起來。

「什麽電影?」梅麗莉調皮地把頭一歪。

「《小花》。我看那海報上的演員像你呢!」

「真的?那我也要看。」

「你急什麽?晚上7點,太平洋電影院門口不見不散。」

梅麗莉這天回到家,心情很好。她哼著小調,在房間裏跳進跳出。母親問:「你有什麽事情這麽開心?」梅麗莉說:「我要去看電影《小花》。」母親說:「你與誰去?」梅麗莉撒慌說:「小姐妹啊!」
晚上六點半,梅麗莉打扮得漂漂亮亮,騎著簇新的鳳凰牌女式自行車,肩上斜挎一只紫色皮包出發了。到了太平洋電影院門口時間還早,她就到食品商店買瓜子蜜餞,還給楊奇買了兩盒利群牌香煙。她心裏明白,現在她開始做他的女朋友了。
梅麗莉從食品商店出來,楊奇已經在太平洋電影院門口等了很久。他叼著香煙,不時地東張西望。警察以為他是販賣電影票的,驅趕著說:「走走走,販賣票子要充公的。」

看完電影,梅麗莉還沈浸在陳沖扮演的小花角色中。一首「妹妹找哥淚花流」,讓她感動極了。她不就是妹妹找哥嗎?當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楊奇用溫暖的大手撫摸著她的小手時,一種從沒有過的幸福感溫暖著她的心房。她仿佛有了某種依靠,有了一個與父母不同的疼愛她的人。現在楊奇送到她家大門口,還幫她把自行車搬到了樓上。在樓梯拐腳邊,楊奇忽然擁抱了她,給了她一個深深的吻。梅麗莉第一次接吻,心撲通撲通跳著。

關上樓道大門,梅麗莉的臉紅紅地走進家裏。先在廚房洗臉洗腳,然後輕手輕腳地走進裏屋去。梅麗莉的閨房要穿過父母的房間,才能到達她那個由陽臺搭建的小房間。所以她不開燈,像幽靈一樣地進去。窗外的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床上,她第一次感到月光也是有溫度的,暖和的。她閉上眼睛,腦子裏滿滿的都是楊奇的形象。她仿佛就在楊奇擁抱她、吻她的感覺中睡著了。

梅麗莉梳洗打扮後,沒吃早飯就去廠裏了。為能在早上的食堂裏看見楊奇,她婉拒了母親給她準備的豆漿、油條和米粥。然而這個早飯楊奇沒來食堂吃,梅麗莉的等待落空後多了一絲沮喪,也多了一份思念。
梅麗莉與楊奇的戀愛就這麽開始了。

一個廠子裏,擡頭不見低頭見,他們的戀愛關系很快公開了。梅麗莉母親得知女兒找了自己廠裏的對象表示反對。母親理由十足地說:「你是街道企業的,找個對象也是街道企業的,你有沒有腦子?以後孩子生出來,街道企業的職工是沒有家屬醫療費的。」

「沒有就沒有。想那麽遠幹嘛!」梅麗莉說。
「生活是真事情。你要挑個全民企業的也不難。愛情?沒有錢,還談什麽愛情?」母親氣呼呼地說。
「我的事不要你管。」梅麗莉一氣之下甩門走了。


梅麗莉當然是走到楊奇家裏來了。她把與母親吵架的事,對楊奇敘說了一遍。楊奇說:「你媽媽說得沒錯,我是街道企業的,她老人家反對很正常。關鍵是你自己的態度,你要愛情還是要『全民單位』呢?愛情是不能買賣的,也是無價的。」

「我當然要愛情啦!」梅麗莉嬌嗲地在楊奇肩上捶了一拳。楊奇正想擁抱梅麗莉時,楊奇的母親回家來了。楊奇母親見兒子帶回家女朋友,高興地對梅麗莉說:「真漂亮!坐,坐坐。」說著她進裏屋抓出來一大把水果糖,又抓出來一大把花生。然後很知趣地朝梅麗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說:「我還有事情要出去」。楊奇的父親上夜班去了。楊奇的妹妹十天半月也不回家一趟。母親一出門,家裏就只剩他們兩個人了。他們閑聊著,也親吻著。梅麗莉聽楊奇談政治、經濟、軍事、天文地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就這麽過去了。梅麗莉聽這些,就像聽天方夜譚一樣。不過,梅麗莉喜歡楊奇說話時的感覺。

這天晚上梅麗莉回到家,母親說:「你還知道回家來?」梅麗莉沒有吭聲,母親又說:「你是不是去找他了?」梅麗莉說:「是,又怎樣?」母親說:「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梅麗莉說:「不是我要氣死你,是你自己要氣死自己。」母親說:「你還嘴犟?」


半年後,母親知道梅麗莉死心塌地,也就不再阻攔。母親不阻欄,就等於給了楊奇一張登門拜訪的門票。楊奇相信,就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也能讓未來的嶽母喜歡上他。於是,他待到「五一」國際勞動節那天,買了桂元、火腿、香菇和兩塊布料,一袋糯米,兩大瓶紹興黃酒,在廠裏借了一輛三輪車,把貨物馱到了梅麗莉家。梅麗莉母親見了毛腳女婿出手如此大方,想起自己的一再反對,既尷尬又高興。她說:「來玩玩就是了,不用買這麽多東西。」

這天,楊奇在梅麗莉家吃了晚飯。梅麗莉母親見楊奇嘴甜又勤快,還會幫著她做菜。那些蔥油魚、辣子雞丁他做得比她還好,母親想這是個勤快的小夥子,女兒嫁給他不會吃虧。心裏暗暗佩服女兒的眼力。她想難怪女兒死心塌地呢,這是個人才啊!比我兒子小強、小平不知強多少倍。

「勞動節」後,因為得到了未來嶽母的認同,楊奇把大部分心思又放回到工作上。他最關心的自然是他的「入黨」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了,壓在心中的一塊石頭就放下了。然而審批遲遲沒有消息,黨支部董書記說:「要經得起組織上的考驗。」楊奇心裏想,難道我還經不起考驗嗎?


楊奇要去北京出差,這是他第三次去北京了。第一次1968年,他站著去北京。第二次1978年,他坐著去北京。現在時光到了1981年,他可以睡硬臥去北京了。1981年的北京是個什麽樣子呢?才三年,楊奇又去北京了。北京的名勝古跡他都去過了。除了談生意,這次他要在北京看本電影,回家後可以到梅麗莉這裏吹吹牛。他躺在火車硬臥車廂裏這麽想著,但他知道好看的電影都是內部放映,看內部片才能感到自己有身份呢!

問題是他一個街道企業的人,內部票上哪裏去搞?

第三次來北京,北京在楊奇的感覺裏安靜了很多;既不像第一次那麽有激情,也不像第二次那麽熱鬧喧嘩;原來靜悄悄的第三次,是一場反對「精神汙染」的運動。批判的對象有一部沒有公開放映的電影《天陽和人》,劇本名為《苦戀》。楊奇打聽到這個消息,想來想去終於托業務單位的領導,搞到了這部內部電影的電影票。
那晚他穿上中山裝,頗有身份感地去看內部電影。他早早地到了電影院,觀察著那些來看電影的人。他想那一定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是高幹就是各界名流。

電影開始了。電影講的是:「一對僑居海外的畫家夫婦在新中國誕生時毅然決定重返祖國的懷抱。他們的孩子,在飄揚的五星紅旗下呱呱落地。但這對愛國華僑,卻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受盡迫害。他們的女兒,從小也受盡歧視。男主人公在逃亡中凍死,臨死前在雪地上爬出一個大大的問號。後來女兒執意出國,在親人試圖挽留她的時候,她感慨父輩對祖國的單思之情。」楊奇看完後很感動,實在不明白有什麽地方可批判的?



七、過著雞零狗碎的日子



楊奇要去北京出差,這是他第三次去北京了。第一次1968年,他站著去北京。第二次1978年,他坐著去北京。現在時光到了1981年,他可以睡硬臥去北京了。1981年的北京是個什麽樣子呢?才三年,楊奇又去北京了。北京的名勝古跡他都去過了。除了談生意,這次他要在北京看本電影,回家後可以到梅麗莉這裏吹吹牛。他躺在火車硬臥車廂裏這麽想著,但他知道好看的電影都是內部放映,看內部片才能感到自己有身份,問題是內部票上哪裏去搞呢?

第三次來北京,北京在楊奇的感覺裏安靜了很多;既不像第一次那麽有激情,也不像第二次那麽熱鬧喧嘩;原來靜悄悄的第三次,是一場反對「精神汙染」的運動。批判的對象有一部沒有公開放映的電影《天陽和人》,劇本名為《苦戀》。楊奇打聽到這個消息,便托業務單位的領導搞到了這部內部電影的電影票。

那晚他穿上中山裝,頗有身份感地去看內部電影。他早早地到了電影院,觀察著那些來看電影的人。他想那一定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是高幹就是各界名流。

電影開始了。電影講的是:「一對僑居海外的畫家夫婦在新中國誕生時,毅然決定重返祖國的懷抱。他們的孩子,在飄揚的五星紅旗下呱呱落地。但這對愛國華僑,卻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受盡迫害。他們的女兒,從小也受盡歧視。男主人公在逃亡中凍死,臨死前在雪地上爬出一個大大的問號。後來女兒執意出國,在親人試圖挽留她的時候,她感慨父輩對祖國的單思之情。」楊奇看完後很感動,實在不明白有什麽地方可批判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楊奇與梅麗莉結婚了。他們的新房,就是楊奇父母騰出來的臥室。楊奇父母的臥室,一拆為二。父親在吃飯間搭一個鋪,母親則住到楊奇的那個六平米小房間,一場喜事就這麽辦成了。雖然新房很簡陋,但總歸有了一個自己的家。梅麗莉心裏也是高興的,覺得婆婆對她不錯,公公雖然是個酒鬼,但不惹事,也不管事。他們夫妻兩個早上雙雙出門,晚上一起回家。

「七十二家房客」式的住宅,鄰居們都把梅麗莉當成美女。這讓梅麗莉的自我感覺越來越好,同時也增添了她的不少壞脾氣。楊奇有時想,女人真不能寵,一寵就寵壞了,爬到自己頭上來了。

梅麗莉婚後不到兩個月懷孕了,婆婆喜出望外。每天一大早起床,去菜場排長隊買肉骨頭,晚上下班回家,用一只高壓鍋在煤餅爐上煮。婆婆知道要為兒媳增加營養,生出來的孫兒才能白白胖胖。而楊奇為了讓自己能爭取「入黨」,已經不與梅麗莉一起上下班了。他要為廠裏做很多雜事,要讓廠裏所有的「黨員」都看到他的表現。他心裏的目標:「不入黨,死不休。」


楊奇對加入共產黨是鐵了心的。他相信《共產黨宣言》的偉大,相信共產黨的偉大。當梅麗莉說:「你為了『入黨』削尖腦袋,何苦呢!不是黨員難道不做人了?」楊奇說:「這是我的信仰!」

梅麗莉雖然不明白楊奇的信仰,但「信仰」這個詞她是明白的。拿最簡單的例子,她母親信仰佛教,一日三拜,很虔誠。她知道「信仰」就是虔誠。為了「信仰」而虔誠,那是應該的。

轉眼,到了梅麗莉陣痛臨盆的那天。楊奇說,他會等在產房門口聽兒子「呱呱」落地。然而,廠裏一有事情他就轉身走了,一天都沒再回來。梅麗莉在產房大聲喊叫,母親在門口聽著心疼,便覺得此時女婿不在門口等,很不應該。母親是過來人,她知道丈夫在門口等,妻子在生產時心裏會有一份踏實的感覺。而她做為母親,有些事情也不能完全做主。比方說,醫生一會兒要家屬簽字剖腹產,一會又說等著她自然生產。母親被攪得昏頭昏腦,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只得雙手合十,祈禱:南無阿彌陀佛。


大約到了下午三點左右,梅麗莉上產鉗生下一個七斤八兩的大胖兒子。母親已經有兩個孫子了,她本來想女兒給她生個外孫女的。所以母親並沒有太高興,只覺得他們母子平安就好。而婆婆就不一樣了,婆婆一下班趕到醫院,聽說生了個大胖兒子高興得合不攏嘴。

親家姆見面,互相寒喧兩句,做外婆的就先回家去了。婆婆一直等到媳婦被送進病房。婆婆本來想等著看小孫孫的,但醫院三天後才能讓母親給孩子餵奶,也就是母親等到那時候才能看見自己的兒子。孩子「呱呱」落地的那一刻,母親只看見醫生送過來孩子的小屁股說:「嗨!是個兒子。」

楊奇趕到醫院已經晚上七點了,得知生了兒子連連說:「雙喜臨門,雙喜臨門啊!」梅麗莉半躺著,她的精神明顯好轉,只是按老年人的說法產婦不能吃冷的,要臥床休息。梅麗莉見楊奇一進病房就這樣說,問:「還有什麽喜事?」

「我被批準入黨了,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啦!」楊奇高興地擁抱著梅麗莉,沈浸在自己入黨的喜悅裏。梅麗莉說:「你這麽高興,你怎麽不問問我生兒子的疼痛?你怎麽就為了自己的入黨,而不管我們母子呢?」楊奇這才抱歉地說:「是,娘子說得對,我的確以公忘私。」楊奇說著打自己的巴掌,梅麗莉說:「你別發神經了。入黨是你盼望多年的事,當然是比老婆孩子還重要的。」

梅麗莉在醫院住了一星期出院了。楊奇花三十五元為梅麗莉請來月嫂,婆婆負責每天的買菜和媳婦的營養搭配,每頓晚飯都是婆婆下了班回家做。所以,婆婆一下班就馬不停蹄跑回家,同事們說:「你每次開會都溜?」婆婆很自豪地說:「家裏有產婦,媳婦給我生了孫子呢!」


那些天,楊奇每次進出廠門口,都能看見他被批準為「中國共產黨黨員」的喜報。這是他盼了多少年的喜報啊!終於,他成為一名共產黨員了。他要以共產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他下一步的奮鬥目標,就是做這個街道企業的一把手。他想起古代詩人屈原的詩:「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時光像水一樣流淌。那年楊奇與梅麗莉的兒子楊斌斌七歲,過了夏天就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這年的年初,楊奇被提拔為廠長,街道領導給他分了新房子。一家三口,終於從七十二家房客,搬進了朝暉一套二室一廳的住宅。楊奇沒想到自己從入黨,到當上廠長,到分配住房僅七年時間。這七年他過得很充實,每天都為理想奮鬥。但如今真正當上廠長,住房問題解決了,他卻惘然了。他不知道他還要追求什麽?!


最近楊奇很少出差,也不用自己跑業務了。他現在最忙的就是開會。不是去上級主管部門開會,就是自己給全廠職工幹部開會。他整天忙忙碌碌的,找他的人不少。一會兒車間主人來了,一會兒科室幹部來了。有時候為了一些原則問題,也會與他的部下們喉長氣短地吵架。這與從前為理想而奮鬥的狀態,完全不同。那時候是一種憧憬,一種努力,一種長長的等待,而現在他想要的都有了。憧憬沒有了,理想沒有了,等待也沒有了。他一天天就在廠長的崗位上,處理廠裏的大小事情,有些還很婆媽瑣碎。這讓他心生厭煩。他媽的,做廠長原來就是過著雞零狗碎的日子,缺乏了自己獨立思考的時間。


這年夏天,楊奇家裏已經有了一只21寸的大彩電,一只東芝牌日本冰箱,新居室的客廳裏,也有了一張長沙發,一對短沙發,真正是有點廠長幹部家的氣派了。梅麗莉每天晚上輔導完兒子功課,一邊織毛衣,一邊看電視。有天她突然看到血腥的鏡頭,就大喊:「楊奇快來看。」

沒想到梅麗莉這一喊,楊奇便天天看電視了。那個夏天的新聞電視片,非常吸引人。楊奇有時想,那是真的嗎?有個星期天,楊奇路上遇到初中同學蔡平。蔡平依然叫楊奇「隊長」,惹得楊奇會心一笑。

想當年他們多麽狂熱,就像近日看到電視新聞中的某些鏡頭。年輕人的心是熱的,而現在他人到中年了,從前的狂熱已經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現。但回憶、談論、反思卻是他不惑之年意識到的事。那天他與蔡平談得很晚,他們談國家大事,也談私人小事。蔡平說起那個時代,還是興致勃勃。楊奇更是記憶猶新了,哪裏會忘記他的光榮與恥辱?


八、一言難盡



那晚回家,楊奇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櫃地找他的「紅袖章」。這是他已經藏了二十多年的歷史遺物。如果把它放到隨手能拿的地方,天天看見它,就能讓自己在沒有「新憧憬」的生活中,回憶過去。回憶也是一種生活,也是填補心靈空虛的一種方法。

「你做什麽?半夜三更回來翻箱倒櫃。」梅麗莉半瞇著眼睛從夢中醒來說。
「你看到我的『紅袖章』了嗎?」
「要這個幹嘛,都什麽年代了?」
「你告訴我在哪裏?」
「在大櫥邊門抽屜裏的一堆碎布料中。」

楊奇很快翻出來「紅袖章」,心裏想自己當寶貝的東西,梅麗莉卻當碎布料。幸虧早一步發現,還完好無損。楊奇對著睡眠中的梅麗莉說:「這是我的歷史文物,你別給我搞破壞。」

「你神經病啊!我要睡覺,你別再嚷嚷。」

楊奇到客廳把「紅袖章」燙得平平整整,放到自己床頭櫃抽屜裏。這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裏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的場景接踵而來。他突然想到了農場裏的許明華,想到了自己曾經想致他於死地的缺德心,便感到愧疚難當。這麽多年來,他從沒有與許明華聯系,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第二天是個廠休日,楊奇仍舊去了廠裏。他要在辦公室裏找出同學錄,給當年的同學打電話。他要向他們要一個許明華的地址與電話,然後登門拜訪。所以,他一早去菜場買完菜就出門了。梅麗莉說:「你廠休日還去廠裏?」楊奇說:「我是廠長,以廠為家嘛!」梅麗莉說:「別說得這麽好聽,誰知道你去幹什麽?」

楊奇打聽到許明華的地址後,買了一些水果和補品,騎著自行車去許明華家裏了。許明華的老婆與女兒,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在住院呢!」楊奇心裏一驚,莫非老毛病犯了?楊奇說明來意,放下禮物,然後也沒問病情,走了。不知為什麽,他突然害怕看見許明華。

楊奇回到家裏正好中午,梅麗莉在炒菜。她看見楊奇回家了,趕快把鍋鏟給了楊奇,自己進客廳看電視去了。楊奇一邊炒菜,一邊想都是自己不好,幹嘛要想著許明華呢?不去想他,不上他家去,眼不見,心不煩。就像病退回城後那麽多年,他都把他忘記了,不去想他了,日子過得一點不煩心;可現在還沒見到他,就開始煩心了。

一不留神,楊奇每一只菜都多放了鹽。吃飯時,梅麗莉說:「看你恍恍惚惚的,你心裏有什麽事?」楊奇說:「沒什麽事情,上午去看一個原來一起在黑龍江農場的同學。結果他住醫院了,我沒去醫院看他。」
「那你為什麽不去醫院看他呢?」梅麗莉問。
「唉,一言難盡。」


楊奇那天沒有去看許明華,心裏忐忑不安。他終於鼓起勇氣,把從前在農場有意傷害許明華的事說了出來。梅麗莉說:「原來你心存歹毒啊!」楊奇說:「無毒不丈夫。」梅麗莉說:「那你要認錯,不然有報應的。」梅麗莉母親信佛,梅麗莉或多或少受點影響。當然梅麗莉聽後,也是隨口說說,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那是十幾年前的事,與她沒有關系。然而她的話觸動了楊奇,楊奇想自己一個共產黨員,居然從沒有自覺地認過錯。一個做了錯事,不會認錯的人,難道還是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嗎?

第二天下午,楊奇去廠圖書室,借了法國作家盧梭的《懺悔錄》。《懺悔錄》,
是盧梭悲慘晚年的產物。這之後,楊奇每天晚飯後捧一本《懺悔錄》閱讀。他越讀越覺得盧梭說得絕對真實。盧梭說:「我本來可以聽從自己的性格,在我的宗教、我的故鄉、我的家庭、我的朋友間,在我所喜愛的工作中,在稱心如意的交際中,平平靜靜、安安逸逸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我將會成為善良的基督教徒、善良的公民、善良的家長、善良的朋友、善良的勞動者。」然而社會環境的惡濁,人與人關系的不平等,卻使盧梭也受到了汙染,以致在寫自傳的晚年還有那麽多揪心的悔恨。

楊奇看完《懺悔錄》,想起自己從前做了那麽多不應該做的壞事。他是否也應該像盧梭那樣懺悔,就像梅麗莉說的「認錯」。然而「認錯」是需要勇氣的,楊奇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勇氣。日子一天天流淌,外表看不出楊奇有什麽變化,但內心卻變化不小。楊奇首先明白自己對生活、對工作再也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激情與憧憬。也許追求的過程才是美好的。當追求的一切都實現了,反而感到失落了。

楊奇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做了那麽多年廠長後,楊奇覺得廠裏的工作已不再有新鮮感,每一天都是重復。他盡量讓全廠職工少開會,讓自己做時間的主人。如果可能,他也想像盧梭那樣寫一本《懺悔錄》,作為對自己人生懺悔的紀念。


楊奇有著懺悔的念頭,在某個傍晚,他終於去醫院看許明華了。許明華靠在病塌上,但他認不出楊奇了。不是楊奇有太大變化,而是許明華的「腦挫傷後遺癥」越來越严重。他記憶下降,思維遲鈍,劇烈的搏動性頭痛,一天天折磨著他。他常常與人說二十多年前,一次意外受傷後病魔就纏著他不放了。

許明華從黑龍江依蘭農場,抽回故鄉後,一直在市一輕局管檔案。這是局領導照顧他,給他一份最輕松的工作。許明華的妻子,是這個局裏的出納。楊奇覺得許明華單位好,如果街道企業職工生病住院,需要自己掏一部分錢。

許明華得過「失憶癥」。這會兒,他還是想不起楊奇。楊奇說:「老兄,我們是同學又是農場的戰友啊!」許明華說:「過去的事,我什麽也記不得了。」

楊奇不知道說什麽好。局部「失憶」,也許對許明華不是壞處。有時候,人確實需要遺忘一些什麽。但對楊奇而言,似乎有加深罪惡的感覺。如果當年不把一根粗木砸在他頭上,那麽他就不會得「腦挫傷後遺癥」,也不會得「失憶癥」。楊奇是直接害許明華終身得病的罪魁禍首,但楊奇沒有勇氣向許明華認錯,道歉與賠償。


楊奇回家後,知道自己「認錯」的心不虔誠,又悔恨起自己來。他知道他會受到「良心」的譴責。然而,他又要保住自己一個優秀共產黨員的榮譽。這就是他內心的矛盾與困惑。他不想往自己臉上抹黑,不願意失去自己的政治地位和榮譽。因此,他寧願讓自己的靈魂受折磨。所以,沒有人知道楊奇自從去看了許明華後,內心的矛盾與困惑。

婆婆與梅麗莉的婆媳關系不錯。婆婆常常上兒子家來看孫子。婆媳一起說說笑笑,梅麗莉沒有註意到楊奇的微妙變化,更不會想到自從那個深更半夜翻出「紅袖章」後,他就活在回憶與懺悔中了。只有一次,她看見楊奇拿著那個物件左看右看,便說:「這麽一個袖章,你留著做古董啊!」楊奇說:「是啊!這個袖章代表著一個時代,也代表著我的一段歷史。」


梅麗莉聽楊奇這麽說,並沒有往心裏放,那段歷史誰不知道?梅麗莉依然忙她的洗衣、拖地、擦玻璃窗,有時見楊奇不動手,就埋怨道:「餵!這都是力氣活。你不做家務,坐在那裏發呆,你有沒有毛病?」楊奇這才神情恍惚回過神來,繼而又坐到床頭邊沈思。

轉眼,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楊奇領導的這個街道企業,經濟一度滑坡,利潤與從前大相脛庭,只能勉強維持了。現在的商品包裝色彩紛呈,款色多樣,競爭激烈。如果沒有新穎的設計,很難走在同行業的前面。楊奇心裏明白,雖說如今人才流動,但要真正讓「人才」來街道企業工作,恐怕只是單相思。楊奇只能盡自己的力量,把好供銷部門的關。但整個經濟形勢的滑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廠裏的經濟,由強勝逐步走下坡路。他心裏難受,但難受也沒有辦法。

每天在全廠職工下班後,楊奇嘴裏叼著香煙,在廠房的林蔭道上走一圈。這是他當了廠長後,鋪的路,植的樹,種的花。還有這廠房,也是他把破舊不堪的廠舍,翻建一新的。每每在這裏散步,看著他一手創造出來的成績,心裏自然舒坦些。


幾個月後,楊奇已經寫了不少懺悔日記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從十八歲起,他就開始犯罪了。「打、砸、搶」對他來說,只差一個字。準確地說,他就是「打、砸、偷」。有一年夏天,楊奇帶著兒子在兒童公園玩,遇見了當年的醫學專家余先生的小女兒余芳。

余芳一眼就認出了楊奇,她一臉鄙視的目光,讓楊奇有些害怕。楊奇強拉硬拖地帶著兒子斌斌,逃離了余芳的目光。那天晚上楊奇做了惡夢,夢裏有鬼魂呼呼地飛來糾纏他。他在夢中,仿佛看到了余先生掐住了他脖子,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一聲尖叫,驚醒了梅麗莉。梅麗莉說:「你怎麽了,做惡夢啦?」
「是啊!我夢見有人要掐死我。」
「那一定是你做壞事了。」



九、我要懺悔



楊奇沒有理睬梅麗莉,轉身又睡。但他一閉上眼睛,余先生的鬼魂又來了。楊奇嚇得把頭一直埋到被窩裏,再不敢驚叫。一個大男人,哪能像娘兒們那樣喊叫呢!楊奇努力把這個惡夢從腦海裏掃除出去。他買了不少磁帶,如果這個惡夢像魔鬼一樣再來侵襲他,那麽他就聽貝多芬的《命運》。

貝多芬的《命運》,讓楊奇深有感觸。他總認為一個人的命運有時掌握在自己手中,有時不是。現在楊奇的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他要當著全廠職工的面,把自己內心深處最卑劣的東西說出來,把自己過去的罪孽說出來,那麽他就不但沒有了尊嚴與面子,恐怕還要受處分。一想到受處分,楊奇就害怕。他現在的榮譽與地位,是他自己奮鬥了大半輩子得來的。

楊奇對自己說:「什麽良心啊!那個時代又不是我一個人。為什麽別人不反省,要我一個人反省?再說也不是我一個人做錯事,比我做得更錯的大有人在。他們混得比我還好,有的在機關當處長、副局長,都很風光。」

楊奇一邊剝著自己靈魂深處的野獸本能,一邊又為自己的野獸本能辯護。他的懺悔,讓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寫在紙上的,是不是他真正的懺悔?


那天蔡平,召集初中同學會。全班五十二位同學,到了四十位。這四十位同學中有二十五個人,就是當年的隊友。大家說起從前的事情,一派嘻嘻哈哈。談起余先生,大家七嘴八舌,不少人還記得他家有一架美國大鋼琴,有六只刻有U.S的大飯瓢,有看得讓人眼花繚亂的英文版書,有金光閃閃的高級酒杯等等。楊奇驚訝他們的開心。那麽多年過去了,原來他們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任。在他們的潛意識裏,也許根本不用負責任。他們也許根本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那個當年的隊友李抗美,格格笑著說:「那時候我的指甲養得很長,在那個女鬼臉上一抓,就是五個帶血的指甲印。咱們現在九十年代談論六十年代的事,仿佛都在夢裏,有點兒不真實似的,可那絕對是真實的事。那時候的我,怎麽會那麽潑辣呢?」

「那時候大家都是獸性,沒有人性嘛!」楊奇倏地站起來滔滔不絕地說,仿佛回到了當年廣場上的演講。然而,這次楊奇的「演講」根本激不起同學們的熱情,仿佛都是老於世故的人了,還有什麽沒見過?還有什麽沒聽過?他們當楊奇的「演講」只是一種調侃,嘻嘻哈哈,一笑了之。


同學會散了後,楊奇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想,原來還有比他罪孽更深重的人。
自從同學會後,楊奇的心情好了許多,隔三差五地與這些同學通電話。有些同學手裏掌著實權,兒子要進初中了,楊奇就找在教育局做副局長的同學幫忙,讓兒子進實驗班。母親病了要開刀,楊奇就找在醫院裏做醫生的同學幫忙找個最好的醫生。楊奇知道多一個同學,多一個朋友就是多一條路。人在現實生活中,總有各種各樣的事需要幫助才能解決。當然,楊奇也利用職權幫助過不少人。他知道權利對一個男人來說,不僅僅是面子,更重要的是讓這個男人在社會上「吃得開,兜得轉」。大部分男人,一生追求的就是「權利」二字。

那年九月,楊斌斌進了「實驗」班。梅麗莉逢人只要談起兒子便說:「我兒子在『實驗』班。」梅麗莉從內心感到一種自豪。她認為自己找對象的眼光不錯,做了那麽多年的廠長夫人,廠裏的女人誰不羨慕她?盡管這些年廠裏效益不好,但再不好她也是廠長夫人,拍馬屁送禮物的人還是很多。她想老公緊要關頭,還是把兒子讀書的事兒辦好了。這對梅麗莉來說是天大的事情,現在的家長誰個不為孩子的讀書操心呢?


的確,兒子的讀書事情辦好了,楊奇也松了一口氣。他又可以寫懺悔日記了。他覺得不能對過去的事麻木不仁。他要反思。他要懺悔。他更要鼓起勇氣面對自己過去種種的野獸本能,面對自己骯臟的靈魂,用醫生的手術刀解剖自己;即使很疼,流出血來,他也不再逃避了。

逃避就是又一次犯罪。

到底是面子、兒女私情、人情世故、廠長地位、優秀黨員重要呢,還是自己真正的懺悔重要?楊奇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困惑著。他的靈魂一直受著煎熬。為了私心,他不敢把自己觸痛得很深,不敢把自己過去的罪孽重現光日,更不敢讓大家知道他在廠長地位、優秀黨員的光環下,曾經是個殺人兇手,偷竊犯,是個致人以終身病痛的惡棍。

余先生是無辜的,許明華也是無辜的。罪者在他,他是不可饒恕的。他的內心深處,與自己的靈魂激烈搏鬥著。他知道自己不是作家,寫的懺悔日記發表不了,那麽作為講稿他是可以向全廠職工贖罪的。雖然那些事情與廠裏的關系不大,但這是他作為廠長、優秀黨員整個人生的黑暗處,他要讓全廠職工知道他的黑暗處。他這麽想著,但行動遲遲沒有。畢竟在他看來,為了挽救自己的靈魂,而把自己推進地獄、推向深淵,重新走進過去被人瞧不起的日子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要有粉身碎骨的思想準備,要有不顧一切的思想準備。


那天終於來了。那天是全廠年終總結報告大會,等一切該表彰的表彰了,該總結的總結了,楊奇最後對全廠職工說:「現在該輪到我給自己總結總結了。」職工們一片掌聲,他們以為廠長要談談他這一年的「豐功偉績」!沒想到開場白就來了一個讓大家感到意外的話題:「我要懺悔。我要全廠職工真正從裏到外地認識我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楊奇話音一落,全場肅靜無聲。半晌才有人交頭接耳。梅麗莉坐在下邊聽楊奇這樣說,臉色嚇得煞白。他瘋了,哪有自己揭自己老底的人?梅麗莉很想說:「你給我住嘴。」但這是在廠裏,不是在家裏。她沒有權利這樣嚷嚷,她只能老老實實地坐著聽楊奇懺悔。

全場出奇地安靜。

楊奇開始講自己了。他說:「我在這個廠裏呆了近二十年了,但在那個時代我做過壞事,後來去了黑龍江依蘭農場。雖然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經歷,但現在反省起來,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個老教授余鴻光的自殺,實際上我就是殺害他的兇手。我不僅打他、踢他,還偷他家裏的金銀首飾。結果我被查出來,受了處分。全廠職工們,我是一個受過處分的人,我的歷史有汙點。」


楊奇講到這裏喝了一口水。他看看下面職工雅雀無聲,又繼續講道:「我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是一個混進共產黨內的罪人。我的雙手粘著劊子手的鮮血。我在農場伐木時,還想致人於死地,把一段粗木砸到我的同學許明華頭上。結果造成了他終身殘疾。我為什麽要這樣呢?就是因為他比我先入黨了,我心裏妒嫉。那時候政治就是生命,我看不得能力比我差的人先入黨。我心狠手辣,借機就把他害了。農場裏誰也不知道是我把他害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不說,就永遠沒有人知道是我把他害了。」

楊奇講到這裏,會場上一片騷動。梅麗莉突然站起來說:「你們別聽他瞎說,他全是瞎說。」梅麗莉氣憤極了,再也坐不住了,「咚咚咚」地顧自己先回家去了。當然她先是回母親家,在母親面前哭訴著。接著又回到婆婆家,在婆婆面前哭訴。婆婆說:「你先別哭,事情出來了,哭也沒有用。天塌下來,也只能扛著。」梅麗莉止住了哭。婆婆說:「你帶斌斌來這裏吃飯吧!」

楊奇看見梅麗莉大聲叫嚷後,走出了會場。他已顧不得這些,仍舊繼續說:「同誌們請安靜,我說的都是真話。我今天之所以當著全廠職工的面懺悔,是因為想讓你們知道我的過去和現在,知道一個真實的我:一個罪孽深重的人。

後來,自從楊奇在全廠職工面前懺悔後,廠裏每天都會有一些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有人說原來廠長是個心狠手辣的家夥,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也有人說廠長能夠這樣懺悔很不容易,有幾人能這樣懺悔?

楊奇的懺悔倒不是想製造什麽熱點,而是真正出於內心的懺悔。可是理解他的人並不多,連母親與梅麗莉也都不理解。那天他回到家,妻兒都不在。他知道梅麗莉一定是氣急敗壞地回家告狀去了。他認為自己有必要豁出去。只有這樣的懺悔,他的靈魂才能少受一些折磨。



十、下崗



楊奇只吃了幾口飯,“嘩嘩“地哭起來。結婚以來,他還從沒有這麽痛哭過。他痛哭什麽呢?誰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哭完後,楊奇覺得舒服多了,打開熱水器準備洗澡。這時候,梅麗莉帶著兒子斌斌回來了。楊奇以為梅麗莉要沖他歇斯底裏發火,兒子也要沖他捶拳。可是事情不是這樣,梅麗莉什麽火也沒有發,就當沒有這回事。他洗完澡出來,梅麗莉已為他鋪好了被子,這讓楊奇驚訝不已。他想這壹定是母親調教的。母親總是能夠“既來之,則安之。”

楊奇在全廠大會上懺悔的事,很快傳到了上級主管部門的領導。領導認為,楊奇做了壹件不該做的事。為什麽要向全廠職工懺悔?妳的懺悔不就意味著我們用人不當嗎?領導把楊奇狠狠批評了壹頓,領導說妳寫壹分檢討吧!楊奇從街道回來,感覺仿佛又回到從前寫檢討的歲月裏。沒多久,楊奇被免掉了廠長職務,並留黨察看,調任車間做工人。

梅麗莉的情緒壹落千丈,楊奇自己出醜直接影響她的聲譽。車間裏的娘兒們,總是在她背後指指點點。那些過去拍她廠長夫人馬屁的人,如今壹個個都躲得她遠遠的。梅麗莉感到從沒有過的失落。


這世界良心值幾個錢啊!

楊奇真是太傻了,兩面不討好。何苦要自己作弄自己?梅麗莉真的很惱火,但惱火也沒有用。從前她廠長夫人的局面,已壹去不返。

楊奇在車間裏做工人,心裏倒是比從前踏實多了。他在懺悔前,就知道會落難。這次是他自己樂意落難。他就是要把自己辛苦搭起來的城墻,壹腳推翻了。

他要把自己推進地獄裏去,推進深淵裏去。楊奇“嘿嘿”笑起來,覺得唯有這樣自己的靈魂才能少受壹些譴責。

那天,楊奇又去醫院看望許明華。他終於鼓起勇氣,把事實真相告訴了許明華的妻子。許明華的妻子金鈴,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她簡直不敢相信,楊奇就是當年故意砸傷她丈夫的兇手。這個兇手如今跑來自首了。可惜許明華想不起過去的事,也想不起楊奇。局部失憶癥,讓他見到從前欲想謀殺他的兇手,也壹派和顏悅色。然而許明華的妻子金鈴,畢竟是搞財務工作的。她覺得許明華被楊奇害了大半輩子,雖說他是自己來懺悔與道歉的。但現在是商品經濟社會,壹切講究利益,楊奇該經濟賠償。

金鈴不想在這件事上私了。她要起訴上法庭,賠償二十萬元人民幣。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二十萬元人民幣不是壹個小數目,就是把家產全部變賣了,也沒有二十萬元人民幣。最後法院判賠十萬元。十萬元也讓梅麗莉與他大吵了壹架。梅麗莉說:“妳是不是有神經病,誰讓妳去道歉懺悔了?妳在廠裏跌的跟鬥還不夠?這下好了,妳拿了家裏的救命錢去賠妳的良心?妳做事情怎麽不經過大腦思維?怎麽接連二三地往自己身上抹黑,世界上有妳這種瘋子嗎?”梅麗莉壹邊說,壹邊傷心地“嗚嗚”哭起來。

楊奇確實感到為了自己的“良心”,很對不起梅麗莉。但他不這樣做,壹輩子與心不安。人活著是活個什麽呢?不就是活個品位,活個尊嚴,活個道德良心嗎?楊奇想就這麽壹個做人的道理,經過了大半輩子,走了不少彎路,犯了不少錯誤,才頓悟與明白的。楊奇只好“低頭認罪”似地哄著梅麗莉。梅麗莉卻越哭越傷心,說:“家,都給妳弄倒竈了。”

自從這壹次大吵後,楊奇與梅麗莉幾乎每月都會吵上壹次。楊奇為此感到很煩,但又無可奈何。家裏的經濟,壹天天走下坡路。自從賠償給許明華十萬元,家裏的積蓄所剩無幾了。兒子馬上就要考高中,如果考上自費重高,那麽花費很大。楊奇知道這個問題很殘酷,心裏的愁,梅麗莉哪裏能懂?

楊奇壹下子老了很多,還不到五十歲的人,頭發差不多全白了,也不染黑,他說:“都這把年紀了,還要什麽好看?”梅麗莉說:“妳這樣子,不就是自己作出來的嗎?”楊奇想想也是。如果他不懺悔、不道歉,如今肯定還做著廠長,也不用賠十萬元錢。

那天楊奇在路口修自行車,遇上了同學蔡平。只兩年沒見,蔡平幾乎認不出楊奇了。蔡平道聽途說地知道壹些楊奇懺悔的事,以及賠償的事,但他沒想到楊奇會滿頭白發,衰老得如此之快。他與楊奇說:“妳完全沒必要面對全廠懺悔,那都是過去的事,挖自己的腳地板苦了自己,何必呢?我們同學聚在壹起,把過去的事只不過拿出來當笑料說說,誰會不計個人得失的去真正懺悔?也許只有妳吧!妳是不是太傻了壹點?”

“是的,我是傻。妳不傻,請妳走開。”
“我是好心,為妳可惜才與妳這樣說。妳不領情,那我就不說了。”
“妳走不走?妳不走,那我走。”
“好好,那我走。”蔡平見楊奇真生氣了,跨上自行車走了。他想好心當作驢肝肺,妳活該這樣。

過了新千年,廠裏的經濟效益越來越差。終因種種因素,宣告破產了。楊奇與梅麗莉夫妻雙雙遭遇下崗,家裏的經濟就更困難了。他們在街道每月每人拿298元救濟金,兩個人的救濟金還不到600元。沈重的經濟負擔,讓楊奇又有了另壹種懺悔。他覺得對不起老婆孩子,讓他們淪落到衣食煩憂的境地,這都是他的責任啊!

楊奇下崗後的日子,天天去勞務市場,沒想到自己又回到“病退回城”時的待業時光了。世界上,風水輪回轉。與“病退回城”所不同的是多了心裏壓力,多了憂愁與責任。楊奇最先找到鐵路貨運站的臨時裝卸工工作,這個工作太令他熟悉了。早年在廠裏跑運輸,到了火車站他就看見有裝卸工,搬搬扛扛的。這是個力氣活,雖然自己五十歲了,看上去老相壹點,但搬搬東西的力氣還是有的。更何況如今現代化設備,大件的重東西都是機器搬運。楊奇為找到這個工作而欣慰。畢竟生活需要錢。盡管楊奇的應聘時間只三年,但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可以松壹口氣了。

裝卸工的工作是三班倒,也就是做壹個白天,做壹個通宵,第三天休息。這樣楊奇三天裏,有兩個白天呆在家裏。楊奇覺得工作雖然辛苦,但休息時間多,工資高,就非常滿意了。人在底層,就過著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這也是壹種思想改造的方式。只是兩個白天付閑在家,除了睡覺還有不少時間多出來,楊奇為打發多出來的時間犯愁。他不想出門浪費錢,只能在家裏看看報,聽聽音樂,回憶回憶往事。當然那個“紅袖章”,還是他常拿出來看看的寶物。他總能從看它的當兒,回憶起許多往事和細節。

那天楊奇無事,又拿出“紅袖章”時,梅麗莉正從壹家百貨商廈的服裝部下班回家。梅麗莉壹看見楊奇就火冒三丈,她已經對他這種舉動恨之入骨。她拿著剪刀跑過去想剪了它,但楊奇沖梅麗莉發火道:“妳敢剪,老子就與妳拼命了。”

梅麗莉被楊奇的大聲吼叫,驚呆了。她知道楊奇已走火入魔,把這個“紅袖章”看得比命還重。梅麗莉倒退了兩步,壹下子冷靜了下來說:“妳瘋啦!”楊奇說:“我警告妳,如果妳再要與我過不去,我就與妳沒完。”楊奇說罷,奪門而出。梅麗莉望著他的背影,眼淚淌了下來。

這晚楊奇很晚才回家,他既沒有回母親家,也沒有去嶽母家,他只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著。他不知道他的靈魂何處是家園?他那顆沒著沒落的心,就像斷線的風箏壹樣,飄來飄去。有時他也會對自己說:“何必活得那麽認真呢?”

時間就這麽壹天天過去了。壹晃眼,時光到了2004年。年初時,楊奇發現得了高血壓病,不能再做搬運工了。梅麗莉讓他辭掉了這份工作,在家調養。壹年多過去,高血壓病雖然控制住了,但他看上去顫顫巍巍,越發像個老人。梅麗莉說:“妳最好常照照鏡子,看看妳自己現在成什麽樣子了?”楊奇說:“我五十五歲了,中老年人了,還要什麽樣子呢!我現在只對我的‘心’,我的‘靈魂’負責。”梅麗莉說:“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楊奇默不作聲了。

壹會兒,楊奇走進裏屋看書去了。他覺得他雖然沒有上過大學,但看書讓他懂得了不少東西。尤其是讀魯迅的書,《野草》、《熱風》、《墳》、《仿徨》、《朝花夕拾》等作品,他才有了重新做人的勇氣。楊奇喜歡魯迅。魯迅把自己化作壹柄劍,壹團火,壹塊磐石,自覺置身於歷史與現實的十字路口,成心與黑暗、邪惡過不去。盡管有時他也講迂回,也在身上裹壹片甲,但這壹切都是為了戰,而只要戰,危險就在。所以,以魯迅的睿智,怎麽會不知道只有刀不出鞘,珠不出櫝,龍藏於雲,豹隱於霧才是最安全的道理呢?然而魯迅把名譽與地位,安逸與享受,連同健康與生命,統統放棄了。


魯迅只活了五十五歲。

今年,楊奇也正好五十五歲。可是他的五十五年生命,壹大半是行屍走肉的。幸虧讀了魯迅,挽救了自己的靈魂。壹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楊奇離社保退休年齡還有五年,已不打算再打工賺錢了。他要做比賺錢更有意義的工作:寫作。他要把那個時代,那段歷史寫出來作為壹個紀念。這壹刻,他仿佛看見了新的希望。這希望就像他十八歲那年去北京壹樣,心裏湧動著熱血與憧景。


(连载于华盛顿《华府新闻日报》)


2009年深秋,顾艳在斯坦福大学寝室门口的路上,等校内巴士去教学楼。教学楼在斯坦福大学的主楼,靠近教堂那边。


顾艳简介

顾艳,国家一级作家,文学教授,博士。1980年考入浙江大学中文系,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7年初赴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和夏威夷大学做访问学者。2009年至2012年,访学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和康奈尔大学,并被斯坦福大学东亚系邀请做以《历史叙事与文学虚构——辛亥革命的前世今生》为题的系列文学讲座。已出版著作29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夜上海》《我的夏威夷之恋》《辛亥风云》等,有作品被选入各种选本和年选,也有一些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发表和出版,获过多种文学奖。曾任教于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现为北美作家协会学术部副主任,第一届北美东西文学奖评委,居华盛顿特区。



作家顾艳
顾艳教授的文艺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