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气息
顾艳
一
露露在那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清晨醒来,望着窗外的烟囱正袅袅飞升着一缕青烟。邻居家为了省电,一到冬天就在壁炉里,用木柴燃起熊熊火焰取暖。在莱克星顿小镇,这样原始的取暖方式不在少数,因为木柴的价格实在太便宜了。
露露起身推开窗门,听见从对面窗户里传来一支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这是邻家九岁小女孩弹奏的音乐,从她那双小手中流淌出来温存亲切、朴素明朗的旋律,伴随着冬天的空气涌进露露家的房间。这正是2020年大选期间,各种声音层出不穷。露露手机不离身,有时焦虑,有时烦躁。但在这个有音乐的早上,一切似乎都是温馨美丽的。
前几天,卫生间的下水道被堵住了。露露没有让房东请管道工来修,而是端半脸盆水,洗洗脸,又用肥皂洗洗手,然后将脏水泼到了院子里。回到卧室,她换上一套波点裙装,然后解开辫子开始梳头发。在镜子里,她发现头发白了不少。天呐,她才34岁呢!接着,她到厨房煮咖啡,煎鸡蛋,还烤了几片华夫饼。
一年多前,露露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博士学位。她被聘为小镇上一所大学化学系的临时教员,期限为两年。也就是说,再过半年多时间,如果找不到新的工作,她就将失业,并且没有了签证和身份,这让她内心焦虑不安。因为自从新冠疫情在美国爆发,几乎就没啥单位招聘员工了。今天是周末,露露吃完早餐,决定去小镇走走。她从立式衣架钩子上,拿下黑色大衣,打开紫色木门,撑起花雨伞,走进初冬的风雨中。
从她的住处来到小镇主街并不远,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主街是一条长长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店中,还有教堂和墓园。露露最喜欢那家由墨西哥人开的冰激凌店,有时下了课,就来到这里要一份冰激凌;一边吃,一边看主街风景。
主街上,最吸引人们眼球的不是商店橱窗里陈列的样品,而是载着游客款款而行的马车。有时露露看着马车上的游客穿着18世纪的服装,仿佛岁月倒流,小镇沉浸在古老的气息里。
主街尽头,有一座哥特式建筑的图书馆。这是露露每周必去的地方。此时,她正朝着图书馆走去,再走过两个十字路口,跨上六七个石阶就到了。雨后初晴,一缕阳光正照耀着图书馆圆型的彩色琉璃窗子,放射出明亮的光芒。露露推开紫红色木门,图书馆里有不少读者。露露在阅览室里坐下来,随意翻读杂志。一阵风,突然从门廊里吹来,让她本来模糊的记忆清醒起来。
去年这时候,她就是在图书馆里结识托米的。那是一个周日,她在图书馆的电脑上查资料。托米坐在她旁边,两个人突然一见钟情似的,有了电波磁场。于是,他们开始闲聊起来。原来托米就是露露家这一带的邮递员,说起来都似曾相识。
这天露露回家心潮澎湃,托米的形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黄头发,蓝眼睛,一米八的高个子,实在太诱惑她的芳心了。她有些激动,渴望再一次与他相遇。
第二天黄昏时分,露露估计邮差快来了,就到小区街道来回散步。果然走着走着,看见了邮车。她压住心头的激动和紧张,假装没看见,顾自己低头走路。
“嗨,你就住在这里吗?”露露听见托米喊她,迎了上去:“是啊,我就住在那边的房子里。”托米说:“好吧,过两天来玩。”露露投给托米一个灿烂的笑容。其实,那天他们在图书馆里已互相留了手机号,只是露露不想先给托米发短信。
露露望着托米的邮车离开,才沿着上坡路朝前走。走了一会儿,她停下来,金鸡独立式的脱掉一只鞋,倒出一粒小石子。街道两旁的树木红彤彤、黄灿灿的,那些还没有凋零的花朵,依然绽放着鲜艳的色彩。
初冬的日子,天黑得快,她感到暮色渐渐降临,西边的蓝天增加了灰黑云层。她加快了步伐,走得气喘嘘嘘。毕竟她还那么年轻,腿脚却不那么坚实有力了。她觉得全都应该怪那八年的读博生涯。八年,一个抗战的时间。然而拿到博士学位后,却还是找不到正式的大学教职,想起来都有些悲哀。
前些年,露露从北京来到纽约大学读语言学博士,而她的男朋友何平则去了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读民俗学博士。由于彼此不在一个国度,唯一的联系只能在网上。就这样本来亲密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流失有了悄悄的变化。有一回,露露一连几天没联系上男朋友何平,以为他病倒了。露露心里万分焦急,电话一直打到何平导师那里。导师说:“何平没生病,刚才还在上课呢!”露露敏感地意识到了危机,情绪跌到低谷。
那天晚上何平打来电话,开门见山地叙述了自己的困境,以及宣告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他说:“我能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女朋友?我不想放弃你,但我又摆脱不掉她。”
何平的叙述,让露露情何以堪。她又气愤又悲伤,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搁下电话,她“呜呜”地哭泣起来。这虽不是她的初恋,却是她本科和研究生期间,长达七年的男朋友。七年的恋爱,就这么轻易地被抛弃了。爱情之于何平在现实困境面前,是不值钱的易碎品。
大约有半年多时间,露露都沉浸在失恋里。
后来,在纽约大学遇上了中国留学生柳毅,露露才慢慢从失恋中走出来,投入到新的恋爱中。柳毅读历史学博士,比露露高一级。那天,露露想去中国超市购物,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有车人选,正灰心丧气时,忽然想到了柳毅。柳毅有辆黑色的奔驰轿车,下课后时常开车兜风,何不让他载自己跑一趟中国超市呢?
柳毅接到露露的短信,毫不犹豫地带她去中国超市。柳毅开车,露露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与他闲聊。她说外祖母家的后院有一片桑树林,每到夏天就会有不少孩子爬树去摘桑树果。有一次她从高高的桑树上掉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吓得外祖母不知所措脸色发白。露露兴致勃勃地讲着童年故事,不知不觉超市就到了。
在超市里,露露选了苹果、香蕉、菠箩,还有瓜子、蜜饯,鸡蛋、牛奶、水饺等。自这一次中国超市购物后,露露和柳毅的交往频繁起来,没过几天他们确定了恋人关系,接着就同居在校内的一套公寓里。
日子如水般流淌过去,临近毕业时柳毅提出分手。分手后的柳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与一个比他大三岁的美籍印度裔女人结婚,这女人还带过来一个五岁的女儿。这下,柳毅即使暂时找不到工作,也有了留在美国的合法身份了,露露心里对他极其鄙视。
两年后,露露内心依然渴望真正的爱情。这时她遇上了托米。这会儿,露露把以往两次失败的恋爱,快镜头般地在眼前忽闪而过。她继续往前走。上坡路,让她走得心跳加速,十分疲劳。这时四周暮色越来越浓,一只小白猫从她脚前蹿过,好在前面就是她租住的小木屋了。
二
初冬的日子,气候变化无常。一夜大风,满地色彩缤纷的落叶,也是一道不错的景致。露露家的后院,有一棵柿子树,还有一棵苹果树,被风刮下来的果实,躺在草地上。它们有的摔破了脑袋,有的磨破了皮。露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捡起来,放到水桶、脸盆、大钢精锅,以及两只竹篮里。但剩下的还有很多,她想把它们搬运到一只木桶里。
托米的白色凌志车,拐上露露家门前的车道时,露露正从门前的柴房里,拿出一只颜色斑驳的木桶朝后院走去。一只黄蜂在她眼前飞旋,她躲闪开去。托米长长的身影落在草地上,她回头嫣然一笑,托米跟着她来到了后院。
托米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动作麻利地将地上的苹果捧到木桶里,又将柿子装进一只纸箱。这时天空瓦蓝瓦蓝的,几只乌鸦在他们的头顶盘旋,发出“啊啊”的叫声。托米把木桶和纸箱端进屋内,露露选上几只又红又大的苹果,也选了几只没被摔破皮的柿子,装进一只沃尔玛的塑料袋里,准备让托米带回去。然后,她脱掉外衣说:“好了,洗洗手吧。喝茶,还是咖啡?”
“咖啡。”托米说。
露露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是房东留在那里的,有一股腐酸味儿。露露用洗洁精、苏打水,也洗不掉那味道。所以,她自己买了一只锅,两只碗和两只杯子,还有叉子和筷子。她给托米煮了一杯咖啡,给自己倒了杯牛奶,两个人坐在餐桌前,边喝边聊天。托米注视着她低领羊毛衣内,露出来深深的乳沟,还有乳沟旁雪白的皮肤。
托米开车回家时,已近黄昏了。露露目送着他远去的白色凌志,回转身来一口气吃了三个柿子。然后抹了下嘴巴,半躺在一张咖啡色布套的沙发上。一只苍蝇“嗡嗡”叫着,在窗玻璃上来回飞旋。露露懒得起来消灭它,心里正为托米是个已婚男人而烦恼。
不过,好在托米没有孩子,露露就有了竞争的机会。露露这么一想,心情又好了起来。她回忆与托米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他卷起袖子搬运苹果时,胳膊内侧弯弯曲曲淡蓝色的青筋,就像她从前画过的,一幅蓝色树枝的油画。露露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后看见托米发来的语音短信。
那些甜言蜜语,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荡,让她心潮澎湃。她相信托米是爱她的,真正爱她的。转眼,他们的恋爱就过去了几个月。每个周末,托米都会来陪伴露露过上一整天。这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和规律。
如果天气晴朗,他们就会开车出去爬山。莱克星顿的山不算高,但从西边上山,东边下山,也得花大半天时间。因此,露露总是准备好了午餐,点心和水果,还有可乐和咖啡。
他们通常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下,坐在斑驳的树影里开始午餐。中午的阳光,温和地透过树枝照射下来。托米大口吃着露露做的汉堡,露露则小口地呷着咖啡,并仔细地听着托米谈他大学时代发生的一些有趣事。露露认真倾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露露喜欢听他如磁般的声音,还有停顿后的沉默。
沉默后,托米继续讲他大学时代的故事;讲他家族的女人们,却唯一不提他的妻子。露露有时很想知道他妻子的长相、身高、职业、性格等,但他不说,她也不便问。有时靠近他,她总能闻到他外套里边毛衣上的樟脑丸味道。那味道仿佛是尘封已久的樟木箱。
那个晴朗的周末,他们准备在家里过。露露把屋子打扫干净后,坐在沙发上看书;并在茶几上,摆着一杯加州拿帕葡萄酒。今天,她的打扮很休闲,穿着一套从中国淘宝网买来的睡衣睡裤,披肩的头发上绑了一根红布带。托米来了,她牵着他的手来到后院的柿子树下。
柿子树上,还有很多红彤彤的柿子,重重地把树枝压弯了,一直垂到他们的头顶上。露露坐在树下,想像自己是树下的新娘,和心爱的男人坐在一起,海阔天空地闲聊,而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可以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
这天露露和托米,在自家后院的柿子树下,吃着鸡腿、蛋糕、巧克力,还有喝着加州拿帕葡萄酒。他们不时碰碰杯,酒足饭饱后,他解开了她头上的红色发带,藏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他们手拉手回到屋内,相拥而卧。彼此都能闻到对方的呼吸,感觉心脏的跳动。这时,他们就是合二为一的整体。暮色降临时分,托米看了手机短信,不得不起来,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露露懒懒地躺在床上,被窝里还有托米的余温。她趴在床头的窗子上,眺望托米的车开出她家车道后,留下的两条泥印。几只麻雀在电线木杆上“叽叽喳喳”,乌云一团一团地云游在天边。一会儿,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露露又重新躺了下去。她把头躲进被窝里,闻着托米留下来的气味。她觉得托米的气味,就像那些熟透了的柿子的气味。
三
托米回到家里,他妻子已把饭菜温了几次。见丈夫回来了,就把丈夫的拖鞋拿过来,然后说:“亲爱的,你回来了。咱们吃饭吧!”妻子也不问托米去了哪里,这让做贼心虚的托米松了口气。
露露每天都在盼望周末快一点到来,有时她把自己的手表调快一点。那天晚上她又做梦了。梦见她和托米去了夏威夷,在外奇奇海滩,海水的颜色呈现出一片姹紫嫣红。他们赤着双脚嬉戏,坐在沙滩上听潮水的声音。他的头埋在她的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浪漫的爱情,一直是她的追求。后来,她和托米说起这个梦时,托米却不以为然。露露有点失落,但她对他说:“我希望你永远和我在一起,永不分离。”
托米把她抱起来,认真地说:“永不分离。”
露露生日那天,托米给她送了一大束红玫瑰,还有一盒蛋糕和几本小说书。他们从白天到黑夜都呆在一起,一共呆了两天。托米和他妻子说:“亲爱的,我要出差两天。”妻子信以为真,丝毫没有怀疑。这让托米在露露这里变得习以为常,每次来都像回家似的。只是两天时间很快过去了,托米匆匆忙忙离开时拿错了围巾,把露露的印花围巾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圣诞节时,托米和妻子去佛罗里达南部海滩度假。那里有洁白光亮的沙滩,燕麦、棕榈树、海葡萄树,还有一座长长的人工栈桥直接伸向大海深处。托米和妻子都喜欢站在桥上,欣赏岸边浅海中依稀可见海底的贝壳。那些贝壳,在阳光下晶莹闪亮。
托米没有给露露寄圣诞节贺卡,也没有发一条短信。托米在露露那里,就像突然消失了那样。露露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万般思念中,露露在一张粉红的信笺上,给托米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封上,她画了一颗红心。她知道托米家的邮寄地址,粘上一张邮票就把信寄出了。然后,她给托米发了一条手机短信。托米没有回她,并且很快把她的短信从手机里删掉了。
一个人的圣诞节是寂寞的。
露露只能看书来打发漫长的节日。有时,她在小区里遛达一圈。圣诞节的小区,家家户户家门口都亮起了五颜六色的灯;还有圣诞树,圣诞老人等。露露也去沃尔玛买来一些五彩灯,插在家门前的地上和两边花坛。一到夜晚,她在手机上按一下开关,门外的灯全亮了,就像遥控一样。每一盏灯,宛如她的一个家人,一颗心的跳动;她突然觉得心里充实了许多。
托米和妻子回到家里的那天夜晚,托米第一件事去邮箱取露露的信。托米将信匆匆地看一遍后,藏在席梦思的床单下。他想等妻子上班去,再拿出来慢慢欣赏。然而他一心想着如何给露露一个弥补,竟然把这件事忘记了。
露露接到托米的电话,有点欣喜若狂。她在家里呆得有点沉闷,渴望出去走走。于是,他们相约去莱克星顿河边的那家咖啡店坐坐。约好上午十点,露露九点就出门了。她走过学校的草坪,走过停车场,翻过一个山岗,翻过山峦阴影下的沙丘。她停下来,喘口气,风中的芦苇弯下了腰,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长方型的黑色皮夹,安静地躺在地上,不知是谁掉了钱包?露露弯腰把皮夹捡起来,发现钱包是空的,衬里又脏又破。
从桥下走过去,就到了镇子里唯一的一条小河。河边的路口有家花店,露露听见音乐声从花店里传出来,那是一首《献给爱丽丝》的钢琴曲。这时天空变得蔚兰,大片的云朵浮游在低矮的天空里,仿佛云朵伸手可触。露露在咖啡店的路口,遇见了托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个人站在风中的芦苇边,拥抱接吻,仿佛世界就只他们俩。
周末,托米回露露这个家时,托米的妻子趁着丈夫不在家动手打扫房间,换洗床单和洗衣篮子里的脏衣服。托米妻子最先在床单下翻出露露的信,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她又从托米的衣兜里,发现了女孩子头上的红色发带;再接着,就在托米衣橱里发现了女孩子的印花围巾。托米妻子把露露的信拍了照,然后把这三件东西放进一只纸盒里。这是她拿到丈夫偷情的证据,但她想该怎么对付她那不忠的丈夫呢?
四
托米回到家里,将羽绒衣顺手扔到沙发上时,看见茶几上有一个敞开的纸盒。托米一眼就看见了女孩子头上的红色发带,还有女孩子的印花围巾。托米顿时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不知所措时,看见妻子阴着脸来到他面前问:“这些东西哪里来的?露露是谁?我想知道。”
托米低着头不作声,妻子一把从纸盒里抓出露露的信:“你什么时候与露露在一起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些肉麻的情信我都写不出来,看着就觉得恶心,你倒是像宝贝一样地藏得那么好。你是不是把她藏在你心里了?”
托米没有作声,妻子忽然难以自控地哭泣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把信撕得粉碎,撒向托米;纸屑很快纷纷坠落在地毯上。托米心里觉得对不起妻子,但嘴里又不肯说道歉。他默默地望着妻子哭泣、发疯,却站在一边,一动不动。
妻子哭够了,停顿了下来说:“我会去找露露,我知道她的地址。”托米有些胆怯:“别,别这样。”托米的妻子“哈哈哈”地笑起来:“看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托米说:“没有,我只爱你!”
这天晚上,托米的妻子搬到沙发上睡。她又生气又悲伤,一个人默默地流泪,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托米睡前给露露发了手机短信,告诉她明天下午五点,在她小区路口等他。短信发出,托米倒在床上,鼾声如雷。
露露接到托米的短信,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不来家里,非要她去路口等?露露这天比较忙,除了教学,还有一个会议。因此,她也没有多想什么,只希望下午的会议早点结束,可以去赴约。
初冬时节的下午五点,暮色已经降临。露露罩了件大红羽绒衣去小区路口,邻居小女孩正在弹舒伯特的曲子。路上没有行人,几只小鹿在草地上款款散步。托米开着白色凌志车,倏地停在了露露身边,拉开窗玻璃,声音低沉地对她说:“我们已经没法在一起了。谁让你把信寄到我家里,我妻子发现了。”
托米两只手握在方向盘上,头歪斜着。露露心里一惊,仿佛晴空霹雳,一种得了绝症的感觉油然而生。托米继续说啊说的,露露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边,托米又说:“我妻子身体不好,我不能离开她。”
“如果身体好,你就会离开她吗?”
“对,等她身体好了,我会回来。相信我,五年后,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露露信以为真,还有些感动。分别时,他们还接了一个长长的吻。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但心里都在等。没有了托米,露露慢慢习惯了独处。她把空余时间都用来阅读,在电脑上看电影,与自己交谈。有时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自由烂漫,支离破碎的句子。有时候晴朗的天气,温暖的阳光照射在玫瑰花苞绽放时,露露摘几朵玫瑰插进花瓶,家里就有了色彩和味道。
五
露露烧着壁炉,看着火苗在炉腔内哔哔啵啵地跳动,听着隔壁九岁小女孩弹奏的钢琴曲,心里暖暖的。晚霞浮游在天空,还出现了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露露推开门观望时,一辆淡天蓝色的汽车,开上了家门前的车道。
“你是露露吧?”说话的女人从汽车里出来,昂起头俯视着她:“你也许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就是托米的妻子,你写给托米的信我都读了,文笔真不错。”
“噢,谢谢您的鼓励。”
“其实,她是真的爱你,但是他没有勇气离开我。而我呢,因为身体原因,也没有勇气离开他。这真是个悲剧。”
露露低着头,右手捏着衣角,不知说什么好。托米妻子又说了一大堆话,全是他们夫妻间的故事。露露听着听着,笑出了声。她觉得这个女人太可爱了,甚至对她有了好感和怜悯,倒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暮色越来越浓,托米妻子向露露道别后,将淡天蓝色的汽车开出了车道,然后疾驶而去。露露回到屋内,壁炉里的火苗已经熄灭了。第二天学校里没有课,她起得很晚,煮一杯浓咖啡,然后清理壁炉炉栅内的木炭灰。门外不远处有一只垃圾桶,露露去倒垃圾时遇到了小女孩母亲。小女孩母亲问:“你脸色那么难看,是病了吗?”
“没有,没有病。”露露一边回答,一边逃也似的关上了家门。她不想再见到人,把家里的窗帘全部拉上,就像夜晚一样。她总是回想与托米在一起的日子。回想他的头,埋在她的臂弯里。他们在柿子树下,吃着鸡腿、蛋糕、巧克力,还有喝着加州拿帕葡萄酒。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仿佛命中不能拥有丈夫,露露忽然想找一家精子银行,生一个孩子。
美国疫情爆发后,露露就在家里给学生上网课。每年秋冬季,是大学里的招聘时间。露露每天在网上遛达,渴望看到有学校招聘的信息。终于有一家学校贴出了招聘广告,招聘一名助理教授。
露露让导师写了推荐信,提交了申请,可是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信息。昨天,她又发现一家学校招聘一年临时工的广告,就又提交了申请。她明白在没有找到正式的助理教授工作前,注定是流浪的。她知道不少拿到博士学位的,到头来就是在美国流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露露做好了流浪的准备。慢慢地,她对失恋也没有什么想不开了。
疫情期间,露露大部分时间都窝居在家里。每天听着钟表嘀嗒嘀嗒的声音,仿佛她就是一个离群索居的隐士了。在网上购物,家门口每隔一周就有快递员送来的纸箱。有时是一箱康师傅泡面和中国零食,有时则是优衣裤品牌的服装。每到黄昏,露露就到后院散步。初冬时节的后院,三棵大树落叶缤纷。满地紫红色的落叶,就像给草地穿上了一件漂亮的外衣。露露迟迟舍不得耙掉它们,觉得每一片落叶舞蹈着飘坠而下时,也是有灵魂的。
这几天的总统大选非常热闹,邻居们在家门口的草地上插着一些牌子,制造气氛。露露不关心这些。她关心的是精子银行什么时候开门,提交的招工申请什么时候得到回复,这都关乎她的命运和前途。她只能耐心等。说起等,她就想起托米让她等五年的承诺。五年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说真的,从前她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读一个美国博士,不仅嫁不出去还找不到教职。
她感到悲哀。
转眼,就到了感恩节。露露在网上买了一只火鸡。她觉得要感恩的人蛮多,起码她要感恩三个抛弃她的男人,感恩托米的妻子。因为是他们丰富了她的生活,懂得了人情冷暖,学会了独立生存和生活。
感恩节后的晚上,小镇依然举办了一年一度的游行活动。主街两旁,早早地站满了等待看游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戴上了口罩。露露也戴上了一只黑色的大口罩。她站在一家冰激凌店门口,等待游行队伍。
一会儿,人们骚动了起来,游行开始了。最前排的游行队伍,是军校的乐队。他们吹吹打打,锣鼓喧天,排列着整齐的方队来了。接着,是一批飒爽英姿的女学生。女学生后面,是一辆张灯结彩的礼车。车上有穿着盛装的美女造型,露露踮起脚尖望着游行队伍时,有两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她转过头来,正好与他们的目光重叠在一起。
那是三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由于疫情,戴着大口罩,露露只看见托米妻子凌厉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而托米惊恐的眼神,一触到她的目光就很快逃离了开去。露露知道自己的眼神是温和微笑的。现在,游行队伍朝着他们越走越近了,几个孩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露露被挤出了老远,回过头来已看不见托米他们了。
一股冷风吹来,寒意袭人。露露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全是托米和他妻子的眼神。这眼神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剑,让她的心隐隐作痛。不知为什么,她忍不住哭了。她一边走,一边流泪。这时在她前方不远处,一个男人拼命奔跑,穿过篱笆,朝高速公路的方向跑去。
漆黑黑的夜,看不清谁是谁。只听见女人在后面尖叫,那声音似曾熟悉。露露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她想起了她生日那天,托米给她送的一大束红玫瑰;还有一盒蛋糕和几本小说书。那两天,他们从白天到黑夜都呆在一起。那两天,托米一定向他妻子撒了谎。露露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但她很快抹干了眼泪。此时,露露在初冬的气息里,闻到了野玫瑰花的香味。
2020年12月20日写于莱克星顿
载《香港文学》2022年12期
顾艳,出版著作32部。1980年考入浙江大学中文系,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世纪90年代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夏威夷大学做访问学者。曾被评为浙江1949年至1999年五十位位杰出作家之一。2009年至2012年,访学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和康奈尔大学,并被斯坦福大学东亚研究中心邀请做以《历史叙事与文学虚构——辛亥革命的前世今生》为题的文学系列讲座。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杭州女人》《疼痛的飞翔》《辛亥风云》;小说集《无家可归》《九堡》;诗集《风和裙裾穿过苍穹》《顾艳短诗选》;散文集《欲望的火焰》《岁月繁花》;人物传记《让苦难变成海与森林:陈思和评传》《译界奇人——林纾传》;以及译著《程砚秋与现代京剧发展研究》等。有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发表和出版。获过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入围奖(长篇小说),第二届世界华人文学奖(小说集),第三届“猴王杯”华语诗歌大奖赛一等奖,首届孟姜美散文奖,浙江省优秀短篇小说奖等数十种奖项。曾是浙江文学院合同制专业作家,后任教于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现居美国华盛顿特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