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時代撕裂的疼痛,仍然刻骨銘心
(創作談)
顧艷
那個時代已過去半個世紀,但在我心裏撕裂的疼痛,仍然刻骨銘心。我的眼前時常出現童年時期親眼目睹的一部部活生生暴力片。它使暴力變得像明快的舞蹈,擊打的雙手和跳躍的雙腳所發出的聲音,就像現代混合音響。當音響停止時,也就是人頭倒地的時候,我看到絕望無助的眼和流淌在臉龐上的血和淚。
一聲尖銳的叫喊,從這殘忍的酷刑中迸發出來,掠過孤寂的屍體和逃散的人群。它來自我的喉嚨,來自這個被驚駭的小女孩。這種來自純粹人性的叫喊,使罪惡遭受嚴厲的照亮。
我寫《紀念》這部中篇小說,就是為了不能忘卻的記憶。主人公楊奇是那個時代的典型人物。他參加過紅衛兵、批鬥過無數落難的走資派、右派、現行反革命;參加過武鬥、去過黑龍江農場,裝病病退回城,最後進入街道企業等。他身上所有的“進步”思想,都是那個時代“上進”青年共有的。
楊奇想入黨,想當官,並為此不擇手段地奮鬥。當一切都實現後,他感到虛無了,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剖析自己的靈魂。從前幹過的壞事,常常像幽靈那樣地糾纏著他,使他內心不得安寧。
然而已身為廠長的他公開懺悔,就等於給自己抹黑。難能可貴的是,他人性復蘇了。最終鼓起勇氣,在全廠大會上公開懺悔和道歉。但這一來,就給上級主管部門難堪了。為此,他不僅丟掉廠長職位,還留黨察看,被發落到車間做工人。不久隨著大批工廠企業倒閉,他遭遇下崗又回到了待業狀態,日子過得舉步維艱。
在那代人中,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遭遇,但沒有楊奇這樣的反省,甚至都遺忘殆盡。我想,過去的歷史永遠不能在我們這輩,或者子孫後輩消亡。它將是鞭策人性與良知的東西。恥辱和榮光一樣,都需要我們永遠銘記。
中篇小說《紀念》
顧艷
一、替母親保守秘密
楊奇已經很多年沒有過生日了,不是沒有人給他過生日,而是自己不想過。五十五歲的男人,對別人來說也許正是工作、事業取得成果的年齡。但對他而言,仿佛過早地進入老年生活了。
沒有人相信楊奇才五十五歲。他滿頭白發,背駝手顫,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就像風中的一枝蘆葦。多少年來,他都無法擺脫惡夢般的記憶。盡管他下鄉插隊、回城工作、娶妻生子,遭遇下崗,看似與正常人一樣的生活經歷,卻有著不一樣的心路歷程。這麽多年,他一直活在他內心的陰影裏。那陰影,是一道致死都抹不去的記憶。他被那記憶折磨著、痛苦著。
這會兒,楊奇坐在一把藤椅上,手裏翻看一個“紅袖章”,那是他一直舍不得丟掉的東西。盡管每次看它都會增加罪惡感,但他就是喜歡常常拿出來瞧瞧。只有這樣,他才能饒恕當年的罪過。
然而為了這件事情,妻子梅麗莉不知與他吵過多少回。梅麗莉今年48歲,下崗後在一家百貨商廈的服裝部做營業員。整天站著,她的雙腿靜脈曲張。一條條青筋,像蚯蚓一樣爬在她白皙的雙腿上。到了夏天,她已經不敢穿裙子了。醫生說可以手術治療,但梅麗莉下崗後沒有公費醫療,自己掏錢又舍不得花費。所以她常常把自己的怨氣,沖楊奇發泄出來。她說我命苦,嫁你這種男人倒了十八輩子灰黴。楊奇往往任梅麗莉沖他發火,一聲不吭。所謂,一只碗敲不響,這就是梅麗莉甘願與楊奇貧賤夫妻熱炕頭的原因。
梅麗莉沖楊奇發火時,楊奇的思緒就會回到他十八歲的時光。那時他帶著母親為他縫製在內衣貼身口袋裏的二十五元錢,坐著火車上北京去了。人真多啊,楊奇與同學背貼背地擠在列車上,根本沒有坐的地方。慢車,從杭州到北京需要二十九個小時,可楊奇熱血沸騰,一路高歌猛進。幸虧過了長江就不那麽熱了,火車轟隆隆地開著。從前課桌上男女要劃三八線的,這時候為了一個共同的心願,男女擠在一起,卻誰也不怕羞了。
楊奇擠在一個女生後邊。她穿著沒有領章的軍裝,顯得英姿爽爽。這個女生叫什麽名字,楊奇不知道。但她齊耳短發,圓臉蛋,大眼睛,額頭一排齊整整的劉海,一直站到北京,沒聽她喊一聲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那時候,女孩子仿佛像鋼鐵鑄造的。她們“不愛紅裝愛武裝。”
火車到達北京時,車上一陣狂亂和擁擠。一會兒,楊奇就與同學失散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楊奇住進了一家旅館,然後獨自去天安門廣場,隨著人流湧動,他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幾天後,楊奇離開北京時,買了一些圖片和像章。然後跳上南下的列車,占了一個位子。乘務員免費送來茶水,他咕嚕嚕地喝了兩大杯。可惜茶水不是糧食,他身上的錢已所剩無幾,饑餓感再一次侵襲著他。
他記得自然災害那年,十歲的他為了搶同學手上的一只燒餅,被同學父親狠命揍了一頓。那時候饑餓啊,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醬油絆飯,根本沒有油水,豬頭肉就是最好的葷菜了。楊奇記得那時候還吃六谷糊,吃地瓜。地瓜吃多了憋氣,老在課堂裏放屁,惹得不少女生罵他臭屁蟲。
楊奇靠在火車茶幾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在夢中看見自己穿著軍裝,精神抖擻,那色彩斑斕的夢,做著做著,就哈哈笑起來。他就是這麽被笑醒的。醒來後,楊奇的肚子更餓了。他去廁所拉尿時,看見開水竈前放著兩只肉包子。他眼饞饞地盯著肉包子,環顧左右沒人,隨手拿進廁所,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等他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猛地給他當鼻一拳:“誰讓你偷吃我的肉包子?”
楊奇說:“我沒有偷吃。”男人又對著楊奇的鼻子猛地一拳:“還不老實,還想狡辯?”
楊奇被那男人打出了鼻血。他一邊用手擦鼻血,一邊往座位上走。那男人還不解氣,一把拉住他又是一拳。這時車箱裏七嘴八舌起來,有人說:“打人不對。”男人說:“他偷吃我的東西”,轉而又對楊奇道:“你是什麽學校的,告到你學校去。”
楊奇低頭不語。
回到杭州後,由於心裏藏著一股窩囊氣,楊奇馬不停啼,第二天就到吳山廣場演講去了。看熱鬧的人很多,楊奇滔滔不絕地講,講到動情處總是:“你們說,是不是?”第二天市報為楊奇在吳山廣場的演講,報導了新聞,還附有圖片,這讓楊奇名聲大震,就像所有人一舉成名那樣,楊奇一下忙碌起來。
此時,楊奇走進一棟紅漆地板,水門汀的歐式青磚洋房。院子裏有冬青樹,還有桂花樹,葡萄藤等樹木。楊奇家是那種七十二家房客的破舊板壁木屋,一個小天井已經被鄰家搭出來的廚房淹沒了。楊奇本能地對照著,破壞欲就從心裏升騰起來。
這裏住著某家大醫院的幾個學術專家,從院長、副院長到腦外科主任、外科主任,都是國內一流醫學人才。楊奇不管那麽多,一疊疊唱片,在他手裏傾刻變成碎片。後院裏,也有一堆火在熊熊燃燒。灰飛煙滅後,他覺得很過癮。最後,他在醫學專家余先生家裏拿走了金銀首飾,把它們全部交給了自己的母親。母親慌張地問:“哪裏來的?別闖禍。”
“你把它們藏好,你別問哪裏來的。”
母親活了大半輩子,還從來沒有首飾呢!她關起門,一樣樣看。金戒指鑲著
藍寶石,金項鏈墜著雞心,還有金手鐲,每一樣都令她愛不釋手。她想丈夫不及兒子對他好,丈夫一天到晚捧著老酒瓶。
母親常常抱怨父親,有時候也會為一點小事鬧得不可開交。楊奇十分討厭父母吵鬧,但他知道比之父親,母親是對他真好的。他想起那年去北京時,那二十五元錢是母親向一個同事借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出去開眼界,換取一些政治資本。楊奇對母親的心意心領神會,非常明白母親不希望他像父親那樣沒出息。
那天母親突然發高燒了。他陪母親到急診室掛吊針時,一個護士認出了他,說:“你口才真好!”楊奇笑笑:“是嗎?”護士接著又說:“告訴你一件事,那個余先生自殺啦!”
“什麼時候?”楊奇心裏一震。
“今天上午吧!送來醫院的路上已經死了。聽說是用胡須刀割脈,全身是血。”護士說。
楊奇沒有作聲。
楊奇在廣場的演講,越來越受群眾歡迎。這一次他的演講範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演講完畢,廣場上掌聲如雷。他的演講讓同班某些同學,聽得目瞪口呆。
沒多久,由於觀點不同,楊奇卷入一場沖突中。兩支隊伍相持許久,楊奇見“對方”的人,從後面飛過來一根鐵棍。這時他一聲令下:“上。”隊員們一個個沖了上去,扭打成團。大街上的那一段地方,頓時變成了戰場。汽車繞道行駛,街道上的行人也都繞道而行。
“對方”,到底寡不敵眾,一個個爬上臨街的一家布店樓頂,然後從樓頂仍下瓦片、鐵棍來。這時候楊奇這支隊伍,已經分散人群,全部撤退了。由於“對方”登上了布店樓頂,造成了對房屋的損壞,違反了革命紀律,受到了有關部門的處分,而楊奇他們安然無恙。
楊奇從小就知道母親有情人,楊奇的妹妹也知道,就是父親不知道。父親三班倒,工程師邵叔叔來他們家,總是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而且總是深更半夜鄰居都睡覺了的時候。楊奇知道自從邵叔叔來他們家後,他們家經常可以吃到豬肉,有時還可以吃到雞和鴨。有一次,楊奇半夜裏醒來看見邵叔叔與母親睡在一起,他們正在床上蠕動著。楊奇沒有吭聲,但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楊奇一直替母親保守秘密,但他不知道母親出事就出在這件事情上。那麼多年,母親一直與邵叔叔相好著。直到雙方的兒女到了十五歲後,他們的會面才不在家裏,改成一月一次到旅館開房。
那天他們與任何一次一樣,照舊是那家旅館,照舊是他們熟悉的服務員。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母親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告的密。當他們剛躺下,幾個警察就闖進來將他們逮住了。那時候男女關系雖然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但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二、新希望圖景
一支敲羅打鼓的隊伍,湧進了七十二家房客似的墻門。鄰居們驚訝地看著這支隊伍,起先還以為是誰家孩子參軍報喜呢!所以,母親讓這個七十二家房客的窮地方,好好地熱鬧了一番。最要命的是父親正好在家休息,見來了這麽多人慌張地說:“咱們家是窮人,能有什麽東西?”
家裏的一只樟木箱鎖著,他們就用柴刀劈樟木箱。每劈一下,就像劈在父親心裏一樣。父親的心碎了。更令他心碎的是,箱子裏竟然有一包金銀首飾。這麽貴重的東西,哪裏來的?父親不知道。他想莫非是妻子的奸夫給的?父親望著一包金銀首飾,眼睛一眨不眨。
“你給我老實交待。”某個民警對母親說。
“是我兒子給的。”
楊奇被傳到街道派出所時,一眼看見了民警手裏的金銀首飾。他這才明白,原來以為最安全的地方也是不安全的。孝敬母親,卻連累了自己成為階下囚。人生多麽奇怪,是有報應的。
楊奇不等民警開口,交待了自己偷竊的過程。民警說:“你演講那麽好,怎麽幹起偷竊的事來了?”
“我錯了。我一定痛改前非。”
“你的認錯態度不錯,我們會寬大處理。你先回去吧!”
楊奇以為自己聽錯了。民警說:“回去吧!”他這才感恩戴德地謝了又謝。回到家裏,父親已喝了不少酒,攤倒在床上睡著了。母親扒在桌上哭泣,見他回來,又驚又喜:“他們把你放了?回來就好。都是你媽我幹了丟人的事,連累你了。”
楊奇朝母親看看,無言以對。
沒多久,楊奇偷竊的事傳遍了校園,同學們沖他喊:“賊骨頭,賊骨頭。”楊奇對自己的前程將毀在“賊骨頭”這三個字上,不甘心。他心裏充滿仇恨,捏緊拳頭罵:“他媽的,他媽的,總有一天老子要東山再起。”
後來,誰也沒想到楊奇自願去了遙遠的黑龍江依蘭農場。黑龍江在楊奇的概念裏,就是全國最冷的地方。到底有多冷,他不知道,也不知道依蘭在黑龍江的地理位置。他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只想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讓“賊骨頭”這個汙點見鬼去吧!
父親在家裏不管事,只要每頓有酒喝就好。母親見楊奇固執地率先報名去黑龍江農場,心裏難過,偷偷地哭過好幾回。她怪自己所犯的錯誤,給兒子帶來不可彌補的損失和心靈挫折。兒子雖然沒有責怪她,但兒子不像從前那樣與她聊天,這是令她最痛心的。
母親唯一能為楊奇做的,就是打點出發的行裝。母親買來草魚腌腌,買來條肉醬醬,買來海蝦曬曬做蝦幹;還給楊奇縫製了一件棉大袍,編織了厚厚的毛衣、毛褲和毛手套。
母親每做一件事,心裏都有一種懺悔。
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楊奇不要家人送。他覺得汽笛鳴響的那一刻,家人嘩嘩流淌的眼淚就是生離死別。母親拗不過他。母親知道兒子與他有了距離,只好忍痛不送。然而當楊奇提著行李一出門,母親就嚎啕大哭起來。
父親說:“你這又何苦?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就由著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母親說:“你做爹的什麽也不管,還說這樣的話,你倒是人不是?哪有像你這樣做爹的?”
“我不是做得好好的嗎?孩子大了,我們管不著了。”
“小時候你難道管過了?你不就是只管你的老酒瓶?”母親氣憤地說。
父親不作聲了。
那天楊奇被學校送去車站,與他同去黑龍江依蘭農場的一共有六人。他們在學校同學們鑼鼓喧天的夾道歡送中,戴著大紅花告別了學校,那感覺仿佛像光榮入伍似。楊奇在這樣的氛圍中,又開始了他的英雄夢。他想著到黑龍江依蘭農場後,該如何發揮自己的才能大幹一場呢?
一路上,楊奇都在想這個問題。所以當校車到達火車站,遠行的同學向送行的學校領導和同學們告別時,楊奇還沈浸在自己的英雄夢裏,面無表情。當他們六人進了火車站,送行的基本是一支親友隊伍了。楊奇慶幸自己沒讓家人送,也沒讓任何一個朋友送。所以,也沒有生離死別的眼淚。他一個人早早地坐到了座位上,只聽得汽笛鳴響的那一陣,哭聲和呼喊聲,響徹雲宵。
火車出站後,車箱裏才安靜下來。楊奇從軍背包裏拿出隨身攜帶的:《共產黨宣言》。他心裏明白,到了黑龍江依蘭農場,第一件事就是申請加入共產黨。此時,他在搖搖晃晃的車箱裏開始閱讀《共產黨宣言》。他讀得很入味,覺得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了震撼世界的科學論斷:“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
楊奇與同行在火車上坐了五天五夜,總算到達哈爾濱。這天哈爾濱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氣溫在攝氏零下二十多度。楊奇的故鄉,最冷不過攝氏零下五度。走出車站時,他穿上了母親給他縫製的棉大衣還凍得渾身打顫。
一會兒,領隊帶他們走進旅館後,他才感到東北的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屋裏倒是溫暖如春。楊奇在溫暖如春的東北小旅館裏,睡得很香。他似乎已經忘記了那些不高興的事,忘記了那件讓他感到恥辱的偷竊案。
他的夢中是一幅美好的圖景。
那是他人生一個新希望圖景。他覺得好男兒誌在四方,祖國處處是他家園。第二天一早,他們吃過早飯又繼續趕路了。從哈爾濱到依蘭縣還有不少路,他們坐的長途汽車,在冰雪途中開得如老黃牛般緩慢。
楊奇望著車窗外,北國一片蒼茫。松花江積著厚厚的冰,楊奇看到有不少人步行在松花江上,甚至還有人把汽車開到了松花江上。楊奇這才知道,依蘭縣南臨松花江,北靠小興安嶺。境內還有巴蘭河、圖拉木河、無風浪河、舒樂河、涯丹河五大自然河流,水資源很豐富。楊奇這才對這片土地有了底,心裏升騰起無限的憧憬與美好。
楊奇到依蘭農場的時候,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他與同學和帶隊老師跳下汽車時,農場領導已經等候在那裏了。他們以簡單的方式,舉行了歡迎儀式。儀式結束,楊奇與他的同伴們在零下幾十度的寒風中,跨過一個個小火堆,雖然很有新鮮感,但四圍一片荒涼,讓他意識到這裏的生活不是他想象的那麽詩意。這裏的生活清貧、艱苦。一排排簡陋的小木屋,就是他們的住處。在他們之前,這裏已經有北京、上海、山西等大中小城市的年輕人。楊奇被安排在一間十個人的大房間裏,同學許明華與他睡著高低鋪。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與其他先來的年輕人,一起下地勞動了。那是一座小荒山,他們要開墾農田種大豆。楊奇第一次下地勞動,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和棉靴,用鋤頭鋤地,用扁擔挑土,幹得不亦樂乎。只是幾天幹下來楊奇郁悶了,難道來北大荒就是這麽一天天在冰天雪地裏鋤地挑土?
每天收工後,楊奇和大家聚在一起吃飯。食堂裏的主食以面食為主,菜是清一色的東北口味。大豆、小豆、紅蕓豆、紅辣椒,楊奇開頭幾天還圖個新鮮,但吃到後來就反胃了。他把母親給他帶上的醬肉、蝦幹、魚幹全部拿出來吃,沒幾天就吃了個精光。
到農場的第二周,楊奇遞交了入黨申請書。為了能夠盡快加入中國共產黨,楊奇表現得積極努力。他總是什麽臟活苦活搶著幹,別人早早開溜了,他非要幹到最後才收工。晚上大家天南海北地聊天或打撲克,他卻拿一把笛子到室外吹《我愛你塞北的雪》。
笛聲悠揚,在夜空中撩繞於耳,清脆動聽。
半年過去了,楊奇很少給家裏寫信,更不打電話。盡管母親常常讓妹妹楊舒替她寫信,但他偶爾的回信也短似電報。那倒不是他不想家,而是想家了也回不去。所以,既來之則安之,空下來的時間就讀書。那些日子他把《共產黨宣言》,從頭到尾讀了兩遍。然而有一天,他忽然看見一張被批準入黨的紅榜,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往墻上看。可是紅榜上赫然入目的是他的同學,也是他的下鋪許明華,以及另外兩位年輕人的名字。怎麽沒有他?他心裏一緊,雙腿哆嗦了起來。
“這該死的許明華,這千刀萬剮的許明華,什麽時候就輪到你跑到我前面去了?”楊奇又妒嫉又沮喪。楊奇知道這個許明華雖然與他中學裏不同班,但卻是同一個年級的。楊奇還知道他既不是班幹部,也不是共青團員,到了農場裏也是一直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幹事的人。怎麽批準他入黨了?楊奇不明白,楊奇真的不明白?他想去問黨支部書記,但又怕問不出結果,反而影響下一批的批準。
三、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農場裏的年輕人,不少談起了戀愛。楊奇也喜歡上了一個上海來的女青年姍姍。她嬌小玲瓏,剪著齊耳短發,圓圓的臉蛋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楊奇常常主動幫助她幹活,她也常常幫助楊奇洗衣服。有時楊奇吹笛子,她唱歌。不多久,大家都知道他們是戀愛的一對兒。那天楊奇被農場領導喊去開會。這是楊奇到農場後,第一次被領導視為骨幹力量喊去開會的,楊奇有些激動。只要有機會開會,他天才般的演講口才,便能發揮作用。
然而就在那天下午,小荒山突然塌方。姍姍以及其他七八個年輕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輕傷和重傷。姍姍顱腦出血,在從農場醫院轉至小興安嶺醫院的路上去世了。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楊奇無法面對眼前的事實。他放聲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讓人悲傷。
幾天後,姍姍的父母兄長都從上海趕來依蘭農場。追悼會一過,他們把她埋葬在小荒山的西頭。從此,楊奇每天去小荒山西頭與姍姍說話。雖然陰陽相隔,但楊奇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感到姍姍依然在他身邊。
轉眼到了夏天,黑龍江的夏天是涼爽的。自從小荒山變成農田後,遠遠望去一片綠油油。農場除了種地還養奶牛、肉牛、絨山羊。那些體質差的年輕人申請牧羊,其實牧羊並不輕松。一個人,掌管幾百頭絨山羊也非常吃力。楊奇聞不慣羊騷氣,還是安心種地,像農民一樣早出晚歸。然而每天早出晚歸,離他的理想,離他的人生目標太遙遠了。他後悔那天難得參加農場骨幹會議,竟然錯過了讓自己施展口才的機會。
楊奇等待第二批發展黨員的名單。他明白只有入黨,才能出人頭地。這個以政治為生命的社會,只有入黨才能穩步向上。楊奇覺得自己樣樣努力,吃苦在先,卻不如他下鋪的許明華。如果換了別人,他也許不會那麽生氣和妒嫉;但偏偏在他眼裏從來不屑一顧的許明華,卻爬到了他頭上,讓他覺得既沒面子,又不得不在某些地方卑躬屈膝。
楊奇覺得自己窩囊透了。他有時躺在床上,會不停地翻身轉動。每一次翻身,他都把床板弄得吱吱響;有時還把床上的灰塵抹到下鋪,報復許明華。雖然施這種婦人似的小技倆,他是看不起的,但沒辦法,不施小技倆,心裏不平衡。上次塌方,為什麽偏偏死的是姍姍,而不是這個讓他討厭的許明華?
深秋的依蘭縣,落葉飄零,一片蕭瑟景象讓楊奇心情郁悶。他有點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了。那天農場領導派許明華和他,還有其他一些年輕人,去小興安嶺筏木。帶隊的隊長是許明華,副隊長也不是他,他心裏很落寞。他們乘著一輛大卡車去,深秋季節的小興安嶺,飄著雪花,可以穿棉衣了。楊奇戴著一頂可以遮蓋耳朵的軍棉帽,坐在大卡車上鼻子凍得通紅。
楊奇和其他隊友都是第一次到小興安嶺,第一次筏木。本來農場領導派筏木師傅帶隊,但許明華說:“我是共產黨員,我要站在戰鬥的第一線,以實際行動起到一個共產黨員的先鋒模範作用,讓我帶隊吧!”結果農場領導就把這事兒交給許明華了。
筏木就是據那些大樹上多余的枝杈,把那些枝杈據斷搬回農場後,供食堂燒火。這並不需要什麽技術,只要力氣就行。隊友們一開始總是喜歡圖新鮮,拿著鋼據爬上樹去據樹。楊奇一邊據、一邊吹著口哨,《我愛你塞北的雪》在空曠的森林裏,聽起來特別余音繚繞。
隊友們沒花多少時間,就據了不少枝杈。但許明華想多據一些,又讓大家據粗木。因為粗木據斷搬回去,能為農場蓋房子打家具。隊友們繼續幹活,這時楊奇心裏不高興。他想你回去向領導顯功勞,讓我們幹苦力?呸,老子不幹了。楊奇把那段粗木斜擱在樹杈上,自己翹著二郎腿,坐在樹上抽煙。
“餵,大家抓緊時間。”許明華在樹下轉來轉去喊。當他走到楊奇樹下時,楊奇忽然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砸死他。”於是楊奇故意扭身,樹杈上的粗木不偏不倚正好掉在許明華頭上。許明華被粗木砸倒,鮮血直流。旁邊樹上的隊友一聲驚叫:“不好啦!出事情啦!我們隊長被粗木砸傷啦!”
楊奇快速從樹上跳下來,其他隊友亦都從樹上跳了下來。慌亂中,人們把許明華擡上汽車,副隊長急送許明華去醫院。其他隊友在楊奇的帶領下,把據下的樹木枝杈捆成捆,待汽車回來了再裝上車。楊奇不慌不忙地指揮著,隊友們七嘴八舌:“哪有這麽巧,肯定有人陷害他?”
“無巧不成書嘛!”楊奇說。
“也是的,他若是不讓我們據樹木,就沒這事了。”一個隊友說。
“是啊,不據樹木,我們早就回農場了。現在我們在這深山老林裏,天一黑,豹子老虎都出來了,性命難保。”又一個隊友說。
楊奇見沒再有人懷疑他,松了一口氣。駕駛員很快開著大卡車回來了,許明華與副隊長留在醫院裏。駕駛員說:“醫生講要住院拍片。”楊奇點頭應和著,招呼其他隊友把樹木枝杈搬到汽車上。滿滿一卡車樹木枝杈,讓他們這些隊友無處棲身了,只好一個個坐到堆高了的樹木枝杈上,然後用繩子把他們的身體與樹木、汽車綁在一起,就像壓車工一樣。
汽車回到農場已經天黑了。隊友們,一路被深秋的寒風,吹得手腳冰涼。他們跳下汽車,雙腳麻麻的、僵僵的。這時他們都已餓壞了,一個個往食堂跑。只有楊奇沒去食堂,心裏有抹不去的恐懼。那恐懼便是害怕許明華真的被砸死了,那可怎麼辦?
楊奇沒有去食堂,隊友小李以為他身體不舒服,讓廚師做了一碗鹹菜肉絲面送來。鹹菜肉絲面,通常是廚師為病人開的小竈。楊奇第一次吃小竈,覺得這小竈頗有江南風味,很合他的胃口。
許明華在小興安嶺醫院被初步診斷為:腦挫傷。他住了兩天醫院便要求出院,醫生說如果休息不好會留下後遺癥。許明華就在出院單上寫:“本人主動要求出院”。許明華一出院就不肯病休了。他是隊友們的班長,許多事他一定要自己處理才放心。農場領導對他踏實的工作很贊賞。在他病倒的第二天,就去醫院慰問過他。這讓許明華很感動,表示一定要紮根農場一輩子。
此時,許明華又與隊友們一起開墾農田。他們種上了大豆與紅小豆。然而畢竟是腦挫傷,許明華覺得自己暈暈乎乎的,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在“連隊”的影響,在“隊友”中的聲譽。楊奇每次看到他越發得意、越發積極向上就看他不爽。
那年春天的某一日,第二批隊友入黨名單被批準下來了。楊奇興高采烈地去看榜,結果仍然沒看到自己的名字。頓時,他臉色蒼白,差一點暈倒。在回寢室的路上,全身軟軟的,仿佛所有的希望與理想全破滅了。
他絕望極了。
那天下午,他破天荒第一招沒有出工。第二天,也沒有出工。他躺在床上推說胃疼,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終於他鼓起勇氣找到連隊黨支部書記問:“為什麽我的入黨申請遲遲批不下來?為什麽許明華樣樣不如我就能入黨?”楊奇打開窗子說亮話,直白白地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連隊黨支部書記說:“你來農場這兩年,表現不錯。只是我們不僅看表現,還要看你有沒有歷史汙點。我們對入黨把關很嚴,不想讓一個不合格的人混進黨內。”
“你這是什麽意思?”楊奇心裏一緊。
“你曾有過‘偷竊’行為,這就是我們要好好考察你的原因。”黨支部書記說。
“哦,我明白了。”楊奇嘴裏這樣說,心裏已經氣炸了。
楊奇回寢後,在寢室裏大發雷霆。他把自己床上、桌上的東西砸了一地。幾只啤酒瓶就像仍手榴彈一樣,“砰砰砰”碎玻璃片散落一地;嘴裏罵道:“他媽的,老子這輩子完了。有了汙點,一輩子也甭想翻身了。”楊奇一邊罵,一邊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很傷心。
自從這天後,楊奇一改從前的積極向上。他覺得他在農場已經沒有前途了。他心裏的宏大理想,也只能付諸東流。這都是被母親害的,若是母親不出事,他哪裏會淪落到這步呢?
真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啊!
四、到底誰怕誰?
楊奇想到母親,想到母親的男女關係,想到偷竊事件,真是天不助他。如今楊奇常常出工不出力,許明華再想叫他幹活,多半是叫不動。許明華只得自己干。也許勞累過度,許明華的腦挫傷犯了。醫生說因為沒有好好休息,留下了腦挫傷綜合症,也就是大腦閉合性損傷後常見的一種後遺症。它的症狀就是劇烈博動性頭痛,記憶下降、思維遲鈍。
許明華一天天被頭痛折磨着,工作效率明顯降低。但他仍然不休息,帶病勞動。這期間,農場裡的不少「隊友」都打着「病退」回城的算盤,運氣好的被保送上了大學。楊奇知道,自己沒有可能被保送上大學。那麼他如何才能「病退」回城呢?
有了這個想法,楊奇仿佛又看到了改變命運的希望。那段時間,他常常去圖書館借醫書。他要琢摸一種能偽裝的病,而且通過化驗來證明他得了一種重病。在農場兩年多,他覺得窩囊透了。
楊奇把幾種能夠病退的病,查了一清二楚,最後決定用腎臟病來幫助自己病退回城。他先放口風,說自己腰疼,尿頻伴有尿痛,並一趟一趟跑醫院,目的是建立自己的病史。腎臟病最先要化驗小便,接着要做腎功能;只有這些化驗出來都不好,醫生才能證明你有病。楊奇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楊奇有了生病的「症狀」,就像有了「病退」的門票。他忽然對自己搞「病退」,充滿信心。後來,楊奇突然生病住醫院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少想病退回城又沒有病的「隊友」,非常羨慕楊奇的病來得正是時候。然而楊奇的病,天知地知,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連父母都不知道。母親三個月給他寄一包食品,他就三個月給家裡寫一封短信。
楊奇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出院時醫生在他的病歷上仍舊寫着「待查」二字。而這時候,他已是個經驗豐富的「病人」了。他通過關係終於讓自己的尿蛋白多了幾個加號,並且也得到了腎功能衰竭的X光片子和證明。所有的逢場作戲,假病真演,讓他的「病退」果真被批了下來。他忽然覺得只要肯動腦子,這世界沒有什麼做不到的。
楊奇啟程回故鄉的前一天,許明華又住進了醫院。楊奇去醫院看望他時,許明華正木木地望着天花板,但一見到楊奇有些激動:「謝謝你來看我,你回城後別把我的病告訴我父母。」楊奇點點頭。告別時,楊奇握了許明華的手,嘴上什麼沒說,心裡卻詛咒他死。
第二天一早,楊奇去了小荒山姍姍的墓地。墓地上,有他最近插在墳頭的映山紅。紅紅的一片,花朵兒開得燦爛。他知道已經到了真正告別的那一刻,日後再也不能與姍姍陰陽相隔地在墓地聊天了。楊奇用一隻鹽水瓶,裝滿一瓶姍姍墓地上的土。日後見到這瓶土,他就會想起她,紀念她。
楊奇回到闊別兩年多的故鄉,感覺一切都是親切美好的。家,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不同的是父母親頭髮白了不少,皺紋也多了不少。妹妹楊舒兩年多沒見,已是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妹妹楊舒因為哥哥去了黑龍江農場,中學一畢業留城進了新風酒店。楊舒在新風酒店總台做服務員,接待來自國內與世界各地的賓客。天長日久,楊舒嫌家裡七十二家房客式的住宅太差,已不習慣用木盆在家裡洗澡了。
妹妹楊舒住在酒店集體宿舍里,偶而才回一趟家。回家也不吃飯、不留宿,像外人似的讓母親生氣。母親說:「你要是看不起自己的家,就別回來了。我們是窮工人,不是大戶人家。你別在外面吹牛說咱們家是高級幹部,你是高幹子弟,你害不害臊,臉紅不紅?」
楊舒從不理睬母親的責備。她依然我行我素,穿時下最流行的「高幹褲」,也就是那種八寸褲管的喇叭褲;並且用高價向朋友買了一件女軍裝。只要一下班她就穿上女軍裝,顯示她的「高幹子弟」身份。楊奇從黑龍江回來,她回家見過哥哥就走了。楊奇感到妹妹進酒店後身份不同了,妹妹說着國語,渾身上下的打扮是「高幹子弟」式的。楊奇既為妹妹高興又為妹妹可憐,他想她正在犯着與他不同的錯誤。
楊奇回來後,依然睡在六平米的小房間裡。那個房間的窗口,正對着街邊小路。從前他不曾有時間看看窗外的景色,現在回城等待分配,整天無所事事。有時捧一本書看累了,就看看窗外。窗外街邊小路來來往往的人,大多是隔壁醫院裡的醫生和護士。他們穿着白大褂,要通過這條小路去食堂吃飯。所以楊奇每次看到穿着白大褂的人去食堂了,自己便動手去廚房做飯。當然母親在,就不用他動手了。母親總是覺得自己有愧與他,對他百般遷就呵護;而父親還是原來的舊脾氣,只要有酒喝,別的什麼不管。
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天天待在家裡,楊奇感到苦悶之極。幸好鄰居小張請來木工打家具,楊奇天天偷學手藝。木工刨木板,據木料,鑲線,每一道程序都頗為講究。然而,刨子拿在楊奇手裡卻不聽使喚,只好放棄做木匠的打算。不過他認為木匠是天底下最有耐心、最聰明的人。你想想一段木料,他就給你打製成一個五斗櫥,一個大衣櫥,一個梳妝檯,配上鏡子,就是女人們最親切的地方了。
鄰居小張新婚不久,通過他的岳丈幫楊奇介紹到成立不久的街道印鐵製罐廠工作。雖說是街道企業,但一個病退回城的年輕人,能夠謀到這樣的工作實屬不易。楊奇已沒有了從前的雄心壯志,滿是感激。在這個時代,一個人一旦有了歷史污點,什麼都完了。這是農場給他的經驗教訓。時間改造人啊!雖然他心裡憤憤不平,可又有什麼用?他,一個有歷史污點的人,在自己的政治前程上已經很難有「造化」了。
楊奇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
在街道印鐵製罐廠工作的,基本是一些人到中年的本地居民。楊奇一進廠便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那都是街道里弄的家庭婦女,以及從前弄堂里的混混男人。他們忽然成為了廠長、書記、車間主人,從前楊奇都沒把他們放在眼裡,現在卻要做他們的部下,聽他們的指揮了。楊奇心裡一萬個不願意,但有工作總比呆在家裡吃閒飯好。楊奇已經嘗盡了沒有工作、沒有錢的苦頭了。那天他去新華書店,看到一套五卷本精裝的《全宋詞》,售價十八元,一個二級工人的半個月工資,如果他有工作就有錢,就可以買下這套書。
也許沒有買下五卷本精裝的《全宋詞》,楊奇與做詩人的夢想擦肩而過。楊奇進印鐵製罐廠後,被分配在供銷科跑運輸。這個在他看來不用八小時與婆娘們在一起的工作,還是令他滿意的。儘管每天踩着三輪車,風裡來雨里去,但畢竟自由;只是見到過去的老同學有點沒面子。他非常明白自己現在的形象就是一個三輪車運輸工,一個底層勞動者。
現實與理想,總是風馬牛不相干。胸懷大志的人,在現實面前也許做着最卑微的工作。楊奇覺得自己就是這樣。所以,他只能撕破臉面,做個最卑微的人。一年後,楊奇蹬三輪車已是一把好手了。跑運輸,他總是能夠想方設法把貨物及時運走。這給分管供銷部門的副廠長,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他認為楊奇是個人才,老讓一個小伙子跑運輸,有點浪費人才,便決定調楊奇做供銷員。
供銷員是關係到全廠生計問題的。供與銷要正常吞吐,工廠才能越辦越興旺發達。楊奇沒想到能如此幸運地當上供銷員,雖不是官位但在全廠工人眼裡,供銷員的權利是實實在在的。
這年楊奇已經28歲了,母親為他的婚事着急起來。母親在自己廠里為兒子物色女孩子。然而母親所在的工廠是全民企業,那些女孩子一聽她兒子是街道企業的,一個個搖頭不肯見人。母親想街道企業難道就這麼下三爛?兒子當真就娶不到媳婦了?
那天,母親在廠子裡淘了一肚子賊氣。那個女孩子不僅沒有答應母親相親,還對母親挖苦:「我知道你兒子的,就是當年那個偷金銀首飾的賊。」女孩子一邊說,一邊翹着蘭花手指吃飯。母親本來與她悄悄說的,但她的挖苦卻讓圍桌吃飯的同事都聽見了。那些不知道他兒子那件破事的人也知道了。母親有些受不了,懊惱極了。這樣傷人的話也說得出口,像是翻臉似的。母親想你翻臉,難道我就不會翻臉?
你這黃毛丫頭,到底誰怕誰?
五、一見鐘情
「你別胡說八道。」母親倏地放下飯碗站起來。女孩說:「我哪裏胡說八道?」母親說:「你還要狡辯,你進廠才幾天,竟然對長輩沒有禮貌?」女孩說:「對你這種軋拼頭的女人要什麽禮貌?」母親一聽她這麽說,肺都氣炸了,順手就把飯碗朝她扔過去。女孩子漂亮的花襯衫上,粘滿了油膩膩的飯菜,而那只母親剛剛新買的荷花搪瓷碗,卻被摔得像個瘌痢頭。
「別生氣,別生氣。」大家勸著母親。然後又沖女孩說:「你說話別沒有分寸,女孩子不可以胡說八道。」女孩一邊撣掉花襯衫上油膩膩的飯菜,一邊委屈地說:「我哪裏胡說八道了?」母親說:「你還犟嘴?」女孩子這才不作聲地離開了。本來母親回到家裏,想沖著老頭子發一頓脾氣,解解恨,但一聽兒子被廠長調去做供銷員,就高興起來了,對兒子說:「所以嘛,一個人目光要看遠一點。俗話說風水輪流轉,哪有一輩子倒黴的理?」
楊奇沒有答理母親的話,只管自己低頭吃飯。包心菜、花菜、鹹菜燉豆腐、粉絲肉末、紅燒扁魚,楊奇狼吞虎咽吃下三大碗飯。然後走進自己六平米的小房間,仰天躺在床上。母親在廠裏為他找對象的事,他略有所聞。他明白自己確實到了該找對象、該結婚的年齡了。然而一個街道企業的工人,哪一個女孩會看上他?他要錢沒錢,要房沒房,要地位沒地位。在這座天堂城市,街道企業就是最低等的企業,而楊奇覺得自己就是這座天堂城市裏最卑微的市民。
楊奇這會兒想起了姍姍,把裝有姍姍墓地泥土的鹽水瓶從床下拿出來。如果姍姍知道他什麽事業沒幹成,只在街道企業蹬三輪車還會嫁給他嗎?楊奇想起在農場自己吹笛子,姍姍演唱《我愛你塞北的雪》。想起她一雙小手凍得通通紅為他洗衣服,想起她笑起來兩個深深的酒窩。楊奇想,一定要找個像姍姍那樣的女孩,找一個有兩個深深酒窩的女孩。
父親這天又喝醉了,還尿濕了床。母親破口大罵,像潑婦罵街一樣。楊奇覺得母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動不動就大吵大鬧。為此楊奇翻了醫書,書上說女人到了更年期,很容易得更年期綜合癥,其癥狀就是焦慮不安,面孔潮紅,易暴怒等。楊奇覺得母親一定是得了更年期綜合癥了。
楊奇做供銷員的最初幾個月,跟著快退休的老王跑。老王手頭有一大把關系,天南海北都有。老王說:「我把這些關系慢慢轉給你,你有了關系也就有了客戶,生意做起來就不吃力了。」楊奇這才知道,跑供銷其實就是做買賣,要為廠裏賺錢,要低價買進原材料,經過加工,再把成品賣給廠家和商店。楊奇跑了幾年運輸,知道他們廠的產品有運往北京的、天津的、太原的、成都等城市的,也就是說那些城市的那些單位,都是他們的業務單位,是他們的合作夥伴,而這些合作夥伴,便是供銷員打的交道與關系。打交道對他來說不在話下,他那張嘴巴皮子,那個口才,已經塵封幾年,怕是沒用武之地呢!
楊奇跟著老王出差到北京,下了火車,楊奇自言自語說:「哇,很多年過去了。我曾經積極努力,卻什麽長進也沒有。」楊奇一股酸楚湧上心頭。老王說:「你這就不對了,從黑龍江病退回城的能有幾人?回來能馬上有工作的又能有幾人?你別生在福中不知福?」楊奇被老王數落著,突然覺得自己認為最倒黴的,卻在他人眼裏成了有福之人?人也許要知足者長樂,而自己的個性就是不夠知足,野心勃勃。
楊奇已是第二次來北京了。這次來是跟著老王學做生意,絕對沒有第一次的激動人心。那個他見過的毛偉人已經去世十年了。他忽然想起蘇軾的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老王退休後,楊奇的供銷工作做得如魚得水。一年下來,他為單位創造了不少利潤。廠長在向街道上級主管部門匯報工作時,把楊奇本人與他所創造的利潤一並匯報了上去。為此,楊奇在這一年得了「街道先進工作者」的稱號。這一殊榮給了楊奇很大鼓舞。廠裏的領導註重實績,倒是不計較他過去的「歷史汙點」,他覺得到底還是家鄉好。
自從被評上「街道先進工作者」,楊奇已不再覺得自己的地位卑微了。他走起路來誌高氣昂,心裏湧動著一股激情。那激情便讓他又想幹一番事業了,或者說讓他又有了想入黨的動機。那天晚上,在他的六平米小屋裏來了幾個中學同學。這些同學,都是他當年的哥門兒。他們中有的考上了大學,有的進了全民事業單位,有的進了大集體工廠,也有的部隊復員回來進了公安廳,當然也有與他一樣倒黴的人進了街道企業。楊奇只要一談起職業,就好像矮人三等,盡量沈默不語。但當他知道那些前程似錦的同學,又是國家幹部又是黨員時,心裏的酸楚自不待言。同學們一個個都比他強,尤其那個參加過戰爭的同學,談起驚心動魄的一幕時,真是戰場出英雄啊!
楊奇從小就有「英雄夢」,可偏偏命運不濟,誰讓他犯有「偷竊」的錯誤呢!如果沒有那錯誤,入黨、提幹,說不定當年還能被保送為工農兵大學生。楊奇這麽想著,五六個同學坐在床沿與方凳上,嘻嘻哈哈天南海北地聊著。在他們眼裏楊奇依然是當年的演講專家。他們一口一個楊專家這麽叫著,把楊奇叫得臉上掛滿笑容,心裏卻覺得像諷刺一樣。
同學們散去後,楊奇用掃帚掃著滿地的果殼垃圾。他從垃圾堆中掃出來一封信,隨即拆了開來。那是一個女孩子的情信。信中說:「親愛的,你在前線戰場烽煙滾滾,英勇殺敵。我在後方學校勤奮努力,學習文化知識。每當夜深人靜時,我望著窗外的月亮,月亮有時彎彎的像一把鐮刀,有時圓圓的像一面銅鏡。月圓月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思念著你,思念著那一次你穿著軍裝匆匆離我而去時,給我的一個深深的吻。」
楊奇把這封情信看了好幾遍,他又羨慕又妒嫉又氣憤。他想老子他媽的,就因為在街道企業,沒有那些耀眼的政治光環,女孩子才一聽「街企」嚇得逃跑了。楊奇從沒有收到過情信,與姍姍談戀愛的那一陣,也沒收到過。然而這位上了戰場的同學,還真福氣不淺;轉而他又一想,讓這福氣見鬼去吧!楊奇一惱火,就把信撕了個粉碎,「哈哈哈」地苦笑起來。
這晚,楊奇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是因為自己擅自拆了同學的私信有罪惡感,而是覺得該如何再寫入黨申請書。他想,如果一次不行就寫兩次,兩次不行就寫三次,直寫到批準為止。人,應該有決心,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他披衣起床,找出《共產黨宣言》,找出一疊信紙,開始寫「入黨申請書」。
楊奇這樣寫道:「敬愛的黨組織領導:我誌願加入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是中國各族人民利益的忠實代表,是中國社會主義事業的領導核心。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作為自己的行動指南。黨的最終目標是實現共產主義的社會製度。我誌願加入中國共產黨是因為中國共產黨是一個先進的政黨,是一個團結的政黨,加入中國共產黨能使我在各個方面都會有更快、更大的進步。首先能幫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楊奇寫完入黨申請書,已經東方露出魚肚白。他仔細看了兩遍,覺得沒有錯別字了,就字跡端正地謄抄了一遍,塞進牛皮紙信封。然後用冷水洗一把臉,正好到了該去上班的時間。他騎著自行車出門了,騎到一個燒餅店,花九分錢,買了兩個燒餅,一根油條,一邊騎車、一邊吃。到了廠裏,他直奔廠黨支部辦公室,把入黨申請書交到了支部書記的手上。
那天楊奇從黨支部辦公室出來,去了印花車間。印花,也就是給每只罐頭印上漂亮的圖案。這個車間大部分是女工,也有一些男工。楊奇想找車間主人問些情況,但剛跨進車間大門,與一個長辮子女孩撞了個滿懷。那女孩滿面通紅,羞澀一笑:「對不起,太莽撞了。」楊奇見她笑起來有一對與姍姍一樣的酒窩:「哪裏,要我說對不起才是。」
女孩一溜煙跑了。楊奇站在車間大門口,望著女孩背後的兩條長辮子出神。「餵,你在看啥?」車間主人叼著香煙迎面走來問。楊奇說:「怎麽沒見過那女孩?」車間主人說:「剛來的學徒工。」楊奇道:「怎麽就到這裏來做學徒?」車間主人說:「她是頂職進來的。」
楊奇明白什麽叫「頂職」。就是父母退休了,有子女沒有工作的,就可以頂替父母進工廠。那個女孩就是頂她母親的職進來的。
「怎麽?你對她有意思?」車間主人與楊奇是老鄰居,同住在七十二家房客的墻門裏,說話比較隨便。楊奇說:「這女孩的辮子真長。她叫什麽?」
「梅麗莉。你看上她了?」車間主人說。
「哪裏,才第一次見到她。」
「一見鐘情嘛!」
楊奇默不作聲了。
楊奇與車間主任談完公事,又在車間門口遇上了梅麗莉。這麽巧,真是有緣推不開。楊奇沒有與梅麗莉打招呼,他一臉冷傲地走著,倒是梅麗莉朝他笑笑。楊奇心裏明白對付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需要一些手段,也就是不熱也不冷,調動起她的芳心,讓她的情慢慢地走進他設下的羅網裏。這樣她就不會在乎自己找個街道企業的男朋友了。畢竟感情是決定因素,父母若反對,女兒鐵了心就會沒事。楊奇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覺得今天運氣不錯,冥冥中預感到,一種新生活要開始了。
第二天一早,楊奇早早地上班去。下午要召開全廠大會,廠長說供銷科科長出差去了,由他代表供銷科上臺講講全廠的供銷情況。在全廠大會上發言,梅麗莉一定能看見他,他要講得有風采些。於是,他穿上了平時舍不得穿的一條藍卡其布褲子,白色的的確涼襯衣。午飯後,他還去理發店剃了個板刷頭,整個人看上去清爽幹凈。他想這個發言,是關系到他一生幸福的關鍵時刻。他要把握好機會與分寸,吸取農場的教訓;既不能太張揚,也不能太膽怯。
(未完待续。连载于《华盛顿华府新闻日报》2021年8月至2022年5月)
顾艳2022年5月29日摄于华盛顿Hirshorn博物馆草间弥生展览内
顾艳简介
顾艳,国家一级作家,文学教授,博士。1980年考入浙江大学中文系,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7年初赴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和夏威夷大学做访问学者。2009年至2012年,访学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和康奈尔大学,并被斯坦福大学东亚系邀请做以《历史叙事与文学虚构——辛亥革命的前世今生》为题的系列文学讲座。已出版著作29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夜上海》《我的夏威夷之恋》《辛亥风云》等,有作品被选入各种选本和年选,也有一些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发表和出版,获过多种文学奖。曾任教于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现为北美作家协会学术部副主任,第一届北美东西文学奖评委,居华盛顿特区。